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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时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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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的掩映下,一辆朴素的马车在巴黎圣安托万区粗糙的石板路上慢慢地行走着,马蹄的嗒嗒声被淹没在四周嘈杂的声音里,毫不起眼。
圣安托万区是巴黎贫民的聚集地,当初攻占巴士底狱的暴动就是自这里掀起的。这里到处一片老旧破败,腥臭之气充溢街道。肮脏的肉铺、形容可怜的面包店,终日发出叮当之声的铁匠铺可以说是这里的代表性建筑,和那些病恹恹又充满怒气的居民一样,形成了窄巷里特有的景色,在昏黄的灯火里,显出让人畏惧的光怪陆离。
一乘马慢慢地从背后赶上来,马上的人看衣着是国民卫队的士兵,但是丝毫未曾引起别人的注意,在这种时候,国民卫队的士兵到处都是,白天、夜里,他们列队在巴黎四处巡逻,大多数时候就像一群毫无头绪的蜜蜂。
骑手以轻盈的身姿钻进马车,里面唯一的乘客握住他的一只手,把他拉到座位上来。
“我只能呆一会儿。”小声这样说着的人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柔滑的蜂蜜色头发,“我的伯爵大人,您怎么还敢呆在巴黎?”
“我怎么不能?至少奥斯卡•弗朗索瓦•德•罗严塔尔现在还是国家的一名忠诚士兵,不是流亡贵族。”
被指责的人毫不在意,但是回答的时候,把“国家”咬得特别重,这使得米达麦亚不由得笑起来:“是吗?伯爵大人原来是一名共和主义者,这么说您和奥尔良公爵一样,效忠的是民众和国家,而不是王权……”
米达麦亚坏心地去踩朋友的痛脚,而罗严塔尔也无奈地皱起眉头,以不悦的眼光看着身边满脸狡黠的笑容的人——他可不愿意被人拿来与奥尔良公爵相提并论。
“好了好了,罗严塔尔,我不招惹你了。你的伤怎么样?”
“没事了。”
这样简短地回答着,罗严塔尔一手轻抚着下巴,他这一年多来经历堪称离奇,先是在巴黎近郊遭到平民的围攻,虽然他很明智地选择了不抵抗,但是当附近的国民卫队士兵赶到的时候,这位伯爵大人的上衣已经被撕得粉碎;第二次是乘车晚归,途经塞纳河上的一座桥,有四个蒙着脸的暴徒截住了他的马车,虽然他把其中三个送去见了上帝,但是代价是自己身负重伤,以至于不得不在鲜血淋漓狼狈不堪地返回宅第后增加了几个月计划外的假期。
“你应该更加小心些。”
沉默了片刻,米达麦亚握了握对方的手,“你很幸运,在你被袭击的第一次,如果不是卫队及时赶到,很难说会有什么事发生。而且,你也清楚,这种事情现在是屡见不鲜了,各地的农民都在暴动,攻陷领主的城堡,烧毁土地文书……城镇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什么你不肯到更加安全的地方去呢?”
“你担心我会被剥光衣服、淋上沥青和鸡毛,然后五花大绑,骑木杠游街?”
“……我担心更糟糕的事情。”
米达麦亚低低地说着。
不止一次,他曾经看到过昔日倍受尊崇的贵族被受到革命热情煽动的平民从马车上拉下来,用石块和棍棒殴击致死。那狂暴血腥的场面,让他这名勇敢无畏的军人从心里颤抖。
“民众袭击贵族……暴行到处都是,拉法耶特将军(国民卫军司令)对此无能为力。”
“是吗?”
罗严塔尔那双妖异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翳,“我不知道民众憎恨贵族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米达麦亚勉强笑了一下,“民众憎恨的是特权和其他不平等的制度。”
“不对,你说错了。”罗严塔尔身子向后一仰,以凉薄的声调讥刺地说道:“民众好比一个妒妇,眼界狭窄,性情偏执,当然,他们恨税赋和徭役,然而这种憎恶完全有理由转移到因为他们的痛苦而享有种种好处的贵族阶层身上。因而燃起的复仇火焰,不用鲜血来浇灌就无法使之熄灭。”
“罗严塔尔……”米达麦亚深深地凝视着他的朋友,对方无论是眼神还是表情,都显出一种与形势和他自身所处的危险完全不合的兴致勃勃。
金银妖瞳的贵族青年抓紧了米达麦亚想要抽回的手掌,实际上他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从来没有忘记过对方是平民出身的这一点。
“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的声音低沉而轻柔,米达麦亚点了点头。
“暗杀的事情有头绪了吗?”
“是奥尔良公爵干的。”
“你和他有什么仇怨吗?”
“嗯,你应该知道那桩事情,那的确是我的不察,以至于这位公爵大人对我产生了不可化解的仇恨呀。”
“你是指关于他女儿的那件事?我一直都以为只是流言而已。”
“是吗?”以玩味的神情追索着事件始末,罗严塔尔好像还很有兴致似的笑了笑,“你该知道我杀死了他的秘书,不,准确地说,是杀死了奥尔良公爵阁下的私生儿子。”
“什么?”
“啊,很有意思吧?简直像部手笔拙劣的剧本,可怜的私生子仗着公爵阁下的宠爱,热情地追求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这当然使得做父亲的大为光火,当然,这都比不上儿子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杀死要令公爵阁下不能忍受,所以他就迫不得已采取十五世纪的手段了。”
“天主啊。”
尽管米达麦亚并不是虔诚的信徒,但他还是这样喃喃说了一句,“你必须采取措施,罗严塔尔,要么离开法国,要么尽快返回军队。只要你还在巴黎,就在奥尔良公爵的手心里,他可能派人刺杀你,也可能给你扣上些‘阴谋反对革命’的罪名——想想你自己的出身!这对他来说太容易了——然后让人把你绞死,再堂而皇之地没收你的家财,他完全干得出来。”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我今天实际上——是来和你告别。后天我就动身回军队。”
“你根本不考虑去德国或者英国?许多贵族——据我所知,都这么干了。”
“我对流亡没兴趣。”
罗严塔尔食指轻轻地敲着膝头,若有所思地说着,然后他抬起头来,对米达麦亚露出一个悦目的微笑:“我不打算放弃你这样的朋友,去和那群小丑作伴呀。”
“啊,你这个混蛋。”
米达麦亚带着没有欢愉意味的忧愁笑容打开了车门,轻捷地纵身跳了出去,骑上了他的马:“再见,祝你好运……奥斯卡。”
年青的国民卫军士兵拨转马头,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转身,望着那辆马车消失在如同被不祥的烟雾所笼罩一般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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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纪末欧洲的政局,翻覆得比盛夏的云雨还要无常。
宪法的制定和君主立宪的施行,曾经一度被全法国人看作了不起的巨大变革——他们从那十恶不赦的“酒鬼与娼妇”(不久前,他们还称之为“至高无上的国王与王后”)手中夺过了权力,从此这块名为法兰西的土地,就是属于他们的国家了。
但是,小到同样能够令人疯狂的恋爱,大到这样横扫欧陆的政治革命,当人们的头脑从疯狂中稍微冷静下来,他们就会发现,有些东西仍然没有变化。
变了吗?
那飞涨的物价与紧张的食品供给变了吗?虽然他们日夜沉浸在纷乱的时局所带来的恐慌不安与手足无措当中,难道他们就不用揣着那可怜的几枚硬币,在面包店排队等候那少得可怜的一点儿口粮了吗?
这就是巴黎市民们当前的处境。
奥地利和普鲁士虎视眈眈,都寄希望能从法国这场前所未有的内乱中为自己捞点好处;法国的流亡贵族——特别是国王的两名弟弟,普罗旺斯伯爵与阿图瓦伯爵,更是大肆叫嚣,主张同“叛乱者”开战;而法国的当权者们,为了把民众——这股可怕的力量——的眼睛从国内的糟糕局面上转移开去,也无不寄希望与这场万众瞩目的对外战争。
而唯一不希望看到战争的——十分讽刺——竟然是那饱受折辱的国王路易十六,这可怜的傀儡动用了手中最后一丁点儿权利,对此表示反对,至少战争的爆发必将直接威胁他一家人的性命——然而那没有一点用处。
各地的志愿者们伴随着第一次唱响的《马赛曲》,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就好像战争也能够使他们得到确实的好处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
纵马赶到一群骚乱的国民卫队士兵面前,米达麦亚厉声问道,一个气喘吁吁、仿佛刚刚跑过很远的路途的士兵向他行了军礼,“米达麦亚中士!革命广场上游行的民众发生了暴动!现在向杜伊勒里宫冲过来了!”
心脏一阵狂跳,米达麦亚一瞬间感到嗓子发干,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镇定却死板地吐出几个单词。
“回到岗位,准备战斗。”
“我们……我们要向民众开枪吗?”
几名出身平民的士兵互相犹疑不决地互相看着,又把不知所措的目光投向他们的长官。米达麦亚平生第一次在心里抵触着他身为军人的义务,生涩地说道:“等待命令。”
“没有命令呢?”
“……没有命令的话……不进行抵抗。”
米达麦亚闭上眼睛,心脏的跳动让他胸口发疼,如果接到开火的该怎么办?如果司令官下令,他们要向民众开枪吗?
他这样想着。
但是最终没有,懦弱而无能的宫廷没有发布任何一道命令,国民卫军未加抵抗,暴乱者举着“不自由毋宁死”、“废除暂时否决权”的横幅如骇人海浪般扑过来,冲入了杜伊勒里宫。
这一天是6月20日,不到两个月之后,君主制在法国彻底结束了,国王被废黜,而接下来的,就是使整个巴黎被血腥气味所笼罩的“九月屠杀”。
在一片混乱中,巴黎市内监狱所关押的1000多贵族,与不肯向共和制宣誓的僧侣,变成了荒凉的墓地中残缺不全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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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艾尔芙丽德•克劳希这样的小姐,现在也对这混乱的时局有所反应了,她穿着由里昂所产的丝绸缝制、点缀着马利纳花边的蓝色洋装,看上去比挂着露水的鲜花还要漂亮。她身边是一名年青军官,这名男子有着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所以艾尔芙丽德并不介意和他多亲近一点儿。
“好像要打仗了,是吗?”
“战争已经开始了,小姐。”那名年轻的军官带着殷勤的微笑,像是给她讲一个笑话一样说道:“4月就宣战了,小姐。”
“所有的军人都要上战场吗?”
“不……也不一定,但是我会去,半个月之后就走。”这个问题显然让对方有些尴尬。但是少女并没有注意到,实际上,艾尔芙丽德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冲口问到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
但是灾厄已经降临在她的身上了,某一天的傍晚,她的母亲哭泣着抓住她,向她重提婚约的事情,完全不明所以的艾尔芙丽德不禁惊慌失措。
“我还完全没有准备结婚呀!妈妈!您让我考虑一下,您至少要给我时间考虑一下呀!”
“抱歉,亲爱的。”她的母亲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她用绝望的口气对少女说道:“没有时间考虑了,为了你的父亲,也是为了你自己,婚礼马上举行——你的父亲被革命委员会拘捕了!”
中年贵妇无法支撑地搂着女儿,痛哭出来,而艾尔芙丽德能够感到母亲的泪水雨点一般打湿了自己的肩背,但是她的头脑仍旧浑浑噩噩的,一片茫然。
她要结婚了?
尽管她不明白那些更为复杂的事情,但是她清楚一件事情,内心深处她隐隐感到,这次是完了,因为这桩婚事虽然不是爱情的安排,但是却的确是命运的刁难。
一周之后,当她披着婚纱,在哭泣和反抗都没有效果之后,一脸木然地嫁给了一名比她年长20岁的山岳派人物——她的父亲在吉伦特派被取缔之后,被革命法庭送上了断头台。
自此之后,她那言笑无厌的生活就一去不返了,那些瓷器一样细腻、大理石一样美好的生活统统被革命的巨掌打得粉碎,她和旧时代告别了,第一次真正地投入了自己所面临的新时代,而这个伟大的时代,也首次向这个对生活一无所知的女人显露出它固有的狂暴与凶残。
而她内心倔强地爱着的男子,此刻正在硝烟炮火的间隙中,借着月光,悠闲地写着书信。
“写给父母?”
与罗严塔尔同样职衔的年长军人看着他折好信,慢条斯理地塞进信封,罗严塔尔安然说道:“不是,我父母都不在了。”
“你结婚了?”
“没有。”
“你有情人!”年长的军官大笑起来,月光如融化的白银,洒在罗严塔尔暗棕的头发和俊秀的面容上,青年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止一个。”
但是这封信,是给那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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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芙丽德的婚礼是在这一年7月举行的,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一年过后,她就由初嫁,变成了新寡。
那是后世所说的“热月政变”,泰利安、巴拉斯与福煦合谋,推翻了罗伯斯比尔,大资产阶级与保皇派重新执掌政权,而艾尔芙丽德的第一任丈夫,很快就遭到了和她父亲相同的命运。
艾尔芙丽德乘着马车,由她死去的丈夫在巴黎郊外的豪宅——如今已经不属于她了——迁往位于巴黎市内一所简陋的新居的时候,从马车的窗户中漠然地注视着所经过的一片片单调的田野。
她还是很美,尽管衣着狼狈,但是这不能阻碍她的□□焕发出这个年纪应有的青春光彩,但是她的精神一片茫然。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既不关心自己从哪里来,也不关心自己到哪里去。
但是这种僵死的状态,忽然被闯入她视野中的一名男子打破了。
俊健的黑马,马上的骑手身姿矫健,暗棕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烁着醇厚的光泽,他穿着黑色的骑装,白色的马裤,浅棕色的皮靴干净漂亮。
像触电一样,艾尔芙丽德不顾她在这个时候应有的仪态,那双清澈如水的褐色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名熟悉的男人。
郊野的风吹拂着丝缕散乱的发丝,马背上的罗严塔尔察觉到有一名女子——身穿黑衣的贵妇人,正由那自他身边经过的马车车窗中凝视着自己,几乎把身子从车窗里探了出来。
这名素有风流之名的军官毫不在意地看了一眼那名夫人,然而他很快就漠然地纵马前行了。
他不认识那名女子。
艾尔芙丽德在那一瞬间看清了那双妖异的眼眸。
那其中的傲慢和冷酷,历经时光磨洗,毫未减退。
但是如今她已经从她的结婚对象那里了解了奥斯卡•弗朗索瓦•德•罗严塔尔的情况。
她所一直深深迷恋的男子,是一名才能卓异的青年军官,而使得他被一路擢升的起点,正是当初镇压各地吉伦特派的内乱。
“天呐!我没有看错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米达麦亚看到罗严塔尔的一瞬间,惊讶地睁大了灰色的眼睛。后者抓着带羽饰的卷边帽子,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微笑着:“你真的回到巴黎来了?上帝保佑!革命委员会疯狂对付贵族那会儿,我拼命给你写信,但是你总也没有回音,我急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彼此彼此。”
暗棕色头发的贵族用那双美丽的金银妖瞳上下打量着久别的朋友,轻声说道。
“你这是……公务?休假?”
“是免职。”
“免职?”
“升得太快,有和山岳派纠缠不清的嫌疑,不过没有证据。”
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罗严塔尔指了指自己肩上的中校肩章。
米达麦亚松了口气。
“你也不错嘛。”罗严塔尔这样说着,一只手搭上了米达麦亚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如果不是军队改为实行晋升制度,平民是不可能当上尉官的。”
听到对方这样的话,米达麦亚勉强笑了一下,“现在是平民军官走好运的日子,没有大革命,根本没有现在的局面。倒是你,打算怎么办?”
罗严塔尔深深地看进米达麦亚的眼睛,答道:“不对,现在是投机者和恶徒交好运的日子,所以你没必要替我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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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严塔尔说得不错,那时候的确是恶徒才能够交好运的日子。实际上,不管多么杰出的思想,得以实现以前,其形象很难不受玷污。当社会处于动乱中时,最积极的分子并不是最为正直与受人称道的人,这历来都是如此。不管卢梭和伏尔泰的思想如何美好,最先起来实践的,正是那些负债累累、名誉扫地、腐化堕落的贵族,如米拉波、塔列朗一类。
而我们失去了职位的中校,与米达麦亚不同,他的精神并未受到眼前忧患局面的丝毫撼动,罗严塔尔早已将马尔巴哈伯爵府售予他人,而改为以管家的名义在市内购买了一幢简朴的白色小楼。
所以……实际上,这位清闲的伯爵大人,此时只是每天坐在他的书房里,悠闲地一边喝咖啡一边读书看报,这样来打发时间,报纸上登载的,日复一日更加夸张和激烈的革命言论,往往比军营里流传的庸俗笑话更能搏他一哂。
但他也并不是全无作为,这些日子里罗严塔尔偶尔会参与社交活动,其间他认识了一名叫做夏尔•苏尔特的年轻律师,他是米达麦亚童年时的好友,这文质彬彬的青年有着一头黑发,总是用深色的带子整齐地扎在脑后,他生性谨慎,政治上有保皇倾向——这让罗严塔尔有些惊讶。苏尔特不太愿意在人前过多谈论他的政治主张,不过,唯一可以知道的是,这名青年为人务实,他对一届一届的政府在解决国内问题的无能和对争权夺利的热衷十分不满,而且不赞成采取过于激进的政策,也反对同外国开战。
除此之外,很容易能够看出,苏尔特爱慕着米达麦亚的表妹——有着乳白色头发和紫罗兰色眼眸的艾芳瑟琳,然而很遗憾的是,这名在法庭上雄辩滔滔的文人在自己有好感的女性面前,其表现并不比米达麦亚高明多少。
米达麦亚之所以一直没有成家,固然与父母早逝不无关系,然而他本人对于女性的看法也基本处于无机物状态,不过如果让他为自己选择一位妻子,想到这个从小在一起长大,性情温柔举止轻盈的表妹,米达麦亚不免还是要脸红心跳一番。因此,苏尔特想要向这位少女求婚一事,让他的内心十分惆怅。
至于罗严塔尔自己,他在情场上的表现并不比战场逊色。这名现年24岁的青年军官有着极富男性魅力的俊美面容与优雅潇洒的举止,在那一对金银妖瞳的注视下,从情窦初开的少女到老练成熟的贵妇无人不为他倾倒三分。然而秉性深沉的罗严塔尔对于这些纷纷对他报以非凡热情的娇艳花朵,一向只打算共有寝床,而完全不打算共有未来——他所作的一切仅仅是将花朵采摘下来,再弃置于地而已。
对于他这种造孽的行为,米达麦亚曾经予以规箴,但是他的朋友并非生性轻佻的浮浪子弟,而那些风流韵事也多半与女方的主动不无干系,因此米达麦亚只好对罗严塔尔建议,让他尽快成家。
“成家?”
“是的,找一个合适的女性……不如说给你比较中意的哪一位以相应的合法的地位。”
听到这话的罗严塔尔,异色的眼睛中露出冷嘲之色,他若有所思地以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额前的碎发,对米达麦亚说道:“给一个高等娼妓合法地位?”
米达麦亚听到朋友这恶毒的言辞,不禁脸色一阵苍白。
“你怎么能这么说?罗严塔尔?你——”
“不,不,米达麦亚,你先听我说,女人这种东西,生来就是为了背叛男人的。”
“你这是什么话?”
“……你不相信吗?”
罗严塔尔俊秀的面容忽然充盈了一层冷峭的阴影,他冷笑着向后一仰。
“就像现在整个巴黎社交界最令人瞩目的女人,特蕾丝•泰莉安夫人,现在想要在督政府谋得一官半职的人非得出入她的沙龙不可——而这位执政巴拉斯的情妇是一位可敬的旧贵族的遗孀。”
“那不是该怪责女人的错误。”
“是吗?你这么想吗?”
罗严塔尔带着纵容而疏远的微笑,伸手揉了揉米达麦亚蜂蜜色的头发。
“可是我看她们对这‘革命的果实’很满意。当然,更满意的是诸位执政官,他们接收了旧贵族的财产和地位,模仿旧贵族那种对他们而言富有诱惑力的生活,连旧贵族的女人也来者不拒。”
米达麦亚的眼睛急速地黯淡下去,罗严塔尔微笑着对他说:“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是的,你说的是实话。”米达麦亚微微皱起眉头,看着罗严塔尔的眼睛,以低沉的声调说道:“你总是喜欢把事情最糟糕的一面摆出来。”
后来二人就再也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
而此时罗严塔尔在巴黎过的生活是多么的悠闲和安静,不管他的内心还充斥着多少蠢蠢欲动的复杂想法。
罗严塔尔早在革命开始之前就已经着手处置他父亲不算太多的财产,老罗严塔尔的长子和第二任妻子——也就是罗严塔尔的母亲,和当时的大贵族一样有挥霍的爱好,甚至家里还因此负债不少。罗严塔尔将土地、庄园纷纷出售,清偿了债务,仅留下部分赠予朱诺夫人的儿子与管家安托万一家,进而将余下的收入转到他人名下——这样一来,轰轰烈烈的大革命风潮至少是威胁不到那些名义上不属于马尔巴哈伯爵的财产了。他在这件事情上展现出了富于前瞻性的眼光和精明的手腕,使得他的老管家对他刮目相看。
这老人与朱诺夫人如今都还在罗严塔尔身边,他们的生活很简单,如果不是罗严塔尔还保留了一些贵族的审美倾向,这里几乎看不到过去那奢侈华丽的伯爵府的影子。
这是一天晚饭将完,女仆刚端上了一碗糖渍水果,忽然有一位极其不懂礼貌的客人,造访了罗严塔尔的家门。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夏尔•苏尔特。
这名向来注重仪表、礼节一丝不苟的律师,满面汗水,发丝凌乱,气喘吁吁,他不顾目瞪口呆的仆人,直接冲上了二楼,在走廊里抓住了罗严塔尔。苏尔特并没有说一句废话,他那琥珀色的眼睛闪了闪,大口喘着气对罗严塔尔说道:
“米达麦亚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