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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之皇甫无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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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衍皇朝建炎十四年,孝宗薨,太子萧珩即位,改元安平,史称末帝。新君年仅十岁,太后董氏临朝称制,其兄董清摄政。时皇朝已递七世一百一十三年,多年升平,积弊尽显,文恬武嬉,政务荒废,而董氏家族把持朝政,更横征暴敛,卖官鬻爵,致民怨沸腾,朝野离心。
安平三年,天下大旱,赤地千里,饿殍盈野,官员瞒报灾情,朝廷不赈,饥民揭竿,天下大乱。
安平四年,北狄起兵,边关守将弃关而逃,北狄长驱直入,一月而拔国都,杀董清,焚宫室,太后董氏携末帝投井自尽,大衍皇朝,七世而亡。
次月,宗室萧廷璧于吴越间称帝,建元定康,史称东衍;宗室萧琦于蜀中称帝,建元安广,史称西衍;三月后,大衍旧将萨之懋率兵逐北狄出京都,拥宗室萧瑛为帝,建元平康,史称北衍。
无论定康安广平康,皆为祈望天下太平,奈何乱局已成,分裂在所难免。三衍并立不过一年,萨之懋杀萧瑛自立为帝,改国号为燕,改年号为靖元。
萨氏称帝正式揭开割据局面,诸侯纷起,四夷争雄,征战杀伐,无有宁日,百四十年,立国二十有六,鲜有传及三世,史称二十六国时期。
多年战乱,民不聊生,人心思定,天下盼合,百四十年后,不计雄踞北疆的北狄,崛起西陲的西凉,偏安东南的南越,原大衍皇朝疆域之内,分分合合的二十六国,只余居北的后赵与居南的后楚南北对峙。
后赵定襄十一年,亦后楚永嘉三年,后楚平帝集十七万大军,号称三十万,联北狄,结西凉,共伐后赵。
西风古道,不见瘦马;斜阳老树,犹有昏鸦。
后赵定襄十一年春,紧邻狄、凉的春明城内外,无春可觅。
由抵御狄、凉的天险回雁关至春明城,快马仅需三日,狄、凉铁骑,旦夕可至,人心惶惶,谁计较春来春去。多年兵火,十室九已空;战云密布,十室中仅存的一室,也已备好行囊,随时准备逃难。
然而及早离城逃难是求生,黄昏时奔行于罕有人烟的山间古道,就近乎找死了.
“夫人----”
“我已发誓,决不回城。韩福,不让我走,是逼我死。”
“眼下便是想回,怕也不容易了。”
三匹健马拉着的油壁轻车由疾驰至伫立不过眨眼工夫,驭术超群的车夫韩福左手握缰,右手从背后拔出雪亮的长刀,叹息声中刀光闪,密集的暗器扑簌簌落在马车周围,如同一阵急雨,洒落一地的铁屑。
马车中女子的惊呼骤起,车门开出一道缝隙,露出小半张惊骇的俏脸:“韩福——”
声音戛然而止,入目的情景让她脸上的血色褪了大半:“山贼?”
韩福擎刀前指,全神贯注于马车前的花衣男子,不曾回头看那俏丽女郎连另一半血色也尽失的脸。
“关门,照顾夫人。”
不闻关门声,格格的是无法克制的牙齿打颤声。
“花----花----花----蝶----”
马车前的花衣男子笑嘻嘻的道:“原来有个小美人。”
大衍安平四年,北狄入京,皇朝覆亡,天下大乱。不仅各地诸侯纷起割据,曾经依附大衍的夷狄之族亦群起立国。各族杂处的西北广袤之地,立国之繁,战乱之剧,为当世之冠。
百四十年弹指过,以回雁关与朝东江为界,北狄、西凉、后赵三国对峙。
于后赵域内的百姓而言,北狄西凉,一虎一狼,均闻而色变。
立国不过数十年,疆域不过数百里的西凉,能与称雄北疆百余年的北狄相提并论,令边境百姓闻风丧胆,关键在于十二个人。
百姓甚至不称其为人,而称其为:
十二禽兽。
金狮银豹,
黑熊白虎,
赤狼青猿,
狂鹰猛鸷,
秃鹫毒蜂,
阴鹤花蝶。
花蝶。
十二禽兽中声名最狼籍的一个。
因他爱穿花衣,西北之地,无论男女,皆以素服为美。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在战云密布之时出现在后赵境内的荒凉古道上?
韩福挥刀跃起,直扑车前的花蝶,丝毫不因面对的是残忍好杀的绝世凶魔而退缩。
正因为面对的是残忍好杀的绝世凶魔,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全力一拼。
这一刀,充满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即使是凶名满西北的花蝶,也不敢直撄其锋。
雪色刀光中,花蝶阴狠邪气的脸上掠过难以掩饰的讶色:“皇甫破阵刀!”
花衣舞动,飞退,左手短刀迎向被他一退消了锐气的刀锋最弱处,右手一把蝴蝶镖,铺天盖地的撒向拉车的三匹健马。
射人先射马,
擒贼先擒王。
两刀将接未接之际,花影闪动,竟不理韩福的刀,直向马车冲去。
“山水风云,最没用的皇甫亭云,原来是你!”
韩福的脸色,与呆滞的连车门都忘关的女子一样煞白。
他的刀,封锁不住花蝶的行动。
他抢先出手,刀气所及,将马车已团团护住,怎知花蝶以灵动身法避过锋锐,以左手短刀破了杀手,更以蝴蝶镖牵制了他的后着。
一招之下,主客易势。
他却还有要守护的人。
咬牙,挥刀,击落满天蝴蝶镖,抬脚踹上一匹马的马腹。
骏马长嘶,放蹄飞奔。
花蝶突然转向的一刀闪电般落上韩福的肩头。
他冲向马车的动作本来就是虚招。
他知道,韩福也知道。
不知道,没防备,这一刀就不是在肩头,而是在胸口。
只是韩福不能不救。
不能不救马。
不能不救马车。
失去马,失去马车,他要守护的人,根本无法离开这危险的古道。
韩福再次挥刀。
以受伤的肩头,夹住花蝶的短刀,再次挥刀。
花蝶冷笑:“白痴。”
花蝶蝴蝶刀,一长一短,他夹住一把有什么用!
右手长刀出鞘,硬接韩福的豁命一刀。
金铁交击声清脆悠长。
骏马惨叫声,马车翻倒声,女人惊叫声混乱急促。
“阴----鹤——”
“啧啧,这么多血。”一道灰色的人影轻飘飘落在花蝶身边,“咱们十二个,什么时候单独出现过?他以为拼掉了你这只蝴蝶,那两个女人就能逃走?这家伙真不是一般的白痴。”
“白痴都不会追女人追到去做家丁护院。”花蝶一脚将满身是血仍直立不倒的韩福踢了开去,“皇甫亭云,真是丢尽天下男人的脸面。”
“也难怪呀!”灰衣的阴鹤一双淫亵的色眼,直勾勾的盯着从翻倒的马车中爬出来的女子。
不是那个年轻的俏丽女郎,而是另外一个身怀六甲的美丽少妇。
“韩素心不愧是春明城的第一美人!”
她没有见过血,在韩福血淋淋的身体跌落在她面前之前。
再混乱的时候,也有被保护得不受世上风霜苦的人。
例如她韩素心。
在今天之前,她的生命平安而顺遂:出身名门,衣食无缺;十七岁嫁与自幼订婚的夫婿,次年即产下麟儿。如今再次怀孕,众人皆说会是个美貌千金,她儿女双全的愿望不日亦可实现。生逢乱世而有如此美满人生,她更无他求,夫妻恩爱一生心已足。
直到今天,丈夫把一个妖艳的女人领进门。
在她面前,没有一句解释,直接把那个女人安置在家中最舒适的桂园。
她的天地瞬间崩塌。
唯有逃亡。
却逃不出命运的天罗地网。
“夫人——”
血泊中的韩福睁大眼睛看着她,眼里的热切,她不敢面对。
皇甫亭云。
她不记得这个名字。
皇甫。
她只知道这个姓氏。
她即使孤陋寡闻,也还知道一点春明城的历史。
春明城原本是凉州城。
二十年前,西凉大举来攻,后赵大将皇甫汉以三千驻军浴血奋战,力抗西凉两万兵马,保全凉州城未遭洗劫。满城百姓联名上书后赵天子,请更凉州之名为春明,取春和景明之意,以记皇甫之功绩恩德。
春明由来因皇甫。
她在两年前的风雪之夜,救起的潦倒男子,竟有如此显赫的姓氏?
“韩福——”
她却只会叫他这个姓,这个名。
韩福苦笑,握紧手中刀。
最后一分力。
最后一刀。
砍向眼底心上,唯一的牵挂。
身为庶出的子女,在显赫的家族中,渺小而卑微。
何况他出身卑贱的母亲,早已去世。
何况他文不成,武不就,语不惊人,貌不出众,在芝兰玉树般的皇甫族人中,平凡得只能被遗忘。
被遗忘至二十三岁时,依然孤家寡人,无妻无室。
山水风云,最没用的皇甫亭云。
皇甫亭云。
这个冠着显赫姓氏的名字属于他吗?
带着这个疑问,他颓废,他放荡,他流连青楼酒肆,他醉卧短亭长街。
直到两年前的风雪之夜,他遇到韩素心。
已为人妻、为人母的韩素心。
她给他一个平凡的、属于他的名字。
韩福。
今生的缘分,如果是让她死在他的手中的话,那----也是一种幸福吧。
韩福。
韩素心赐予的幸福。
他最后能为她做的,就是不让她活着落到禽兽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