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深》金溪

28、廿八、山川诛远路漫漫

　　展如絮满眼鄙夷地望着那个跪在地上，她应该称之为哥哥的人，心里着实气闷。
　　想她堂堂博学大家邹夫子的门生，今科三甲进士，自幼饱读圣贤之书，熟识道德廉耻，唯一的污点，便是有这么一个做过小倌的兄长。最可气的是，这个疮疤本该永远地随着眼前这人烂在椅红楼里，现在倒好，先是有那呆头呆脑的云家老四撞破他俩儿谈话，后来又被二皇女与七皇子得知她这个“哥哥”的存在，当真是羞煞她也！好在那云家老四也不过是个色迷心窍的，殿试那日没有揭穿他那见不得人的身份，二皇女与七皇子他们又说他还有用处，否则，她只怕要在同僚中永远抬不起头来！
　　哼！云家可是帮三皇女的，那就是他们展家不共戴天的仇人！若不是二皇女与七皇子觉得云家老四那傻家伙还有用，本应该见到她便要手刃剑下才对，他竟然还敢把云落霞带回来！自己也不是什么干净东西了，还总喜欢教训她，便是连她想要个小厮也不肯，嘿嘿，今日他这般不动脑子，她一定要让爹爹好好教训教训他！
　　展如絮脸上浮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侧首向梁氏道：“爹爹，还用多问吗？七皇子可是早就告诉了我们，这云家说不定亦是当年害得我展家被抄家灭门的幕后主使之一。虽说七皇子要他先把那云落霞手中的秘物弄到手，暂时还不能拿她们云家如何，可您看他把云落霞带回家照顾得如此仔细，只怕是勾栏院里的下贱习性未改，早忘了我们展家的仇恨，也早把您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吧！”
　　那梁氏本就面色不善，被她这么一说，眸光越趋冰冷，立时斜过眼睇向展深絮。

　　饶是已经无数次地为自己做着心理准备，展深絮仍因展如絮这番话和梁氏的眼神而止不住晃了两晃。
　　“小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公子呢？他哪儿点对不起你了？”展深絮还未得说话，暖冬就已经气愤不已，为他打抱不平起来。
　　“暖冬！”展深絮赶紧扯过暖冬的衣袖，要他停嘴。
　　暖冬却反手抓住他的手臂，大声道：“公子，你便让我说吧。这么多年，公子忍辱负重，为展家倾尽心力，便是我这个半道被公子收留的下人，也看得清清楚楚。小姐怎忍心这般对待自己的兄长……”

　　“啪！”
　　一声重重的拍案声将暖冬的话打断。
　　梁氏也不看暖冬，只瞪着展深絮，怒极反笑道：“好好好，我儿翅膀硬了，我这老不死的也管不了了，便是连个下人也能在我面前教训人了！好啊，我儿对我们父女俩儿情深意重，对展家也是倾尽心力，我哪里还敢要求什么，当初也是我将你交给倚红楼赵爹爹的，应该是我和如絮孩儿给你道谢才是呀！”
　　说着，便作势要拉过展如絮给展深絮下跪。
　　展深絮立时白了脸，跪爬至梁氏面前，拦住他下蹲的动作，急急道：“父亲你莫要这般，当真是要折杀孩儿了！父亲莫要生气，暖冬是年纪小，不懂事，是孩儿管教不严，都是孩儿不好。父亲在展家危难之时，带着孩儿与如絮逃出生天，含辛茹苦地教养我们，才保得展家血脉得以延续。深絮与父亲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孩儿不听话，您责罚孩儿便是，莫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啊！”
　　“公子！”
　　暖冬看得心痛，又待说话，却立马被展深絮喝止住。
　　“住口！休得再多言！”
　　梁氏冷哼一声，站直了身子，看来一开始便没打算真的要跪下去。
　　“也罢，男儿家到底不同于女儿，总有一日是要到别人家去的，这展家的仇，忘了便忘了吧。如儿呀，最终还是只能我们父女俩儿相依为命，为展家报仇血恨啊！”他牵过展如絮的手，状似无奈道。
　　展如絮自是乐得与他唱双簧，当下接口道：“爹爹，早便是如此了，您还对他抱有期望不成？”

　　展深絮煞白着脸，一闭眼，向梁氏磕头道：“父亲，孩儿此生只会姓展，又怎会忘记展氏一族的血债？”
　　梁氏仍是冷睇着他：“当真未忘，那今日之事又作何解释？”
　　展深絮低下头：“那是……那是，我要从她那儿窃取大熵秘物的线索……”
　　梁氏不等他说完，冷笑道：“哼，真是这般便好。既然二皇女还未得天下，动不了那云家，我便暂时由得你。要是你果真未被那云家老四迷了心志，取得那大熵秘物便罢，如若不然……”略一停顿，梁氏放软了些声音，“我展家之仇是一定要报的，若那云家老四知道我展家与她们云家的冤仇，你以为她还会善待于你吗？”
　　见展深絮听得又是一晃，闪过眸光，又道：“为了你好，今晚，你便给我跪在这祠堂内，在展家列祖列宗面前，在你母亲面前，牢牢记住你今日所言，牢牢记住展家的血海深仇！”
　　言罢，一甩衣袖，拉了展如絮绕过一直跪在地上的展深絮主仆二人，走了出去。

　　行至门外院中，展如絮甩开梁氏的手，不解地斥问道：“爹，你老糊涂了吗？就这么不痛不痒地罚他跪祠堂？不好好教训教训他，你就不怕他背德忘祖，出卖我们么？”
　　梁氏冷笑道：“他不敢，也不会。”
　　展如絮不解。
　　梁氏勾起唇角望向祠堂内，夜色下声如紧咒，死死缠向堂内那个跪地的背影：“这是男子的命，是他的命！”说完，转身，迳自向前走去。
　　男子之命？！……好在她是女儿身！展如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才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远，谁也没注意到墙角处缩着的一团阴影。

　　祠堂的灯光摇曳，那团阴影避着光刚刚移动了一些，里面却又传出话语声来，让阴影顿住。
　　“公子……起来坐会儿吧，主父和小姐都走远了……”是暖冬的声音。
　　接着是一段短暂的静，展深絮回应的声音才响起：“暖冬，你起来吧，不用跟着我受罪，我是一定要跪的。”
　　“公子！”暖冬有些气恼，“你又没做坏事儿，作甚要在这里罚这莫名其妙的跪？你这样儿，那些个缺心儿的谁怜你了？那没心没肺的云落霞此刻还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梦周公呢！你为她受的罪，她可是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你这样苦了自己，值吗？”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一声悠悠叹息伴着那昏黄的光泻出窗外，展深絮低沉的语声，如同那打破黑幕的月光，并不强烈，有些无奈，却也透着无悔坚韧。
　　“值吗？……此心不由我，此情奈若何……暖冬，父亲说得对，展家深仇莫能忘。可是，暖冬，我要如何才能恨得起来？……我该跪的，跪在娘面前，也许就能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窗外那团阴影斜了斜，仿佛不忍再听下去，逃也似地迅速离开了那一角，朝深暗的院子对面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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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冬本想在祠堂陪着他家公子，却被展深絮赶了出来，千叮万嘱地要他照顾好那该杀千刀的云落霞。
　　他虽极不情愿，却也不忍忤逆了他家公子的意，便去打了盆水，一路上嘴里嘀咕不停地捧到了展深絮的厢房。
　　推开房门，那位主儿正睁着眼躺在床上，盯着那无甚奇特的床帐愣神发呆，也不知是何时醒的。

　　暖冬忽然不着急作声，而是远远地打量起她来。
　　圆脸大眼，五官既不深邃，也无特别之处，不怎么好看，倒是有些可爱娃娃像。这种女人，看着就感觉不够强大，又是个整日里温温吞吞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放心！
　　这样的女子，公子怎么会就把心丢在她身上了呢？
　　在他看来，公子吃的苦太多了，只有强硬的女子才能为公子挡风遮雨，公子应该配那些手段高明一些的女人才是。可转念又想，这样的女人，在倚红楼见过的也不算少呀，为何竟是无一人让他觉得值得公子托付呢？倒是今晨大雨中，眼前这女子扯着公子袖子哭得昏天暗地的情形，一直映在他脑子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暖冬脑中掠过展深絮适才的话：此心不由我，此情奈若何……
　　尽管知道公子对云落霞落下了心思，可这句话，他不懂。
　　心不由心，情奈若何……那该是什么样的感情？

　　一番苦思无解。暖冬整张脸都皱到一块儿了，当下越发怨愤起床上那个看来悠哉悠哉，一点儿也不知公子苦楚的人来。于是，三步两步走过去，“碰”一声，大力将装了水的木盆儿搁到床边的椅子上，盆里的水立时溅出来，洒了一地。

　　郝渺渺被这重重的木板相撞声惊得醒过神来，侧过头便看到暖冬面色不善地立在床边，却不及去细究，反而下意识般，眼神中显得有些慌乱地，立刻望向暖冬身后敞开的门扉。少顷，在没瞧见其他什么后，才舒出一口气，将目光拉回来，对暖冬挤出半个不全、僵硬之极的笑：“那个，呵呵，暖冬小弟。”

　　暖冬瞪她：“谁是你小弟！别乱认亲，我们公子对你好，那是……那什么你，但我告诉，我可不喜欢你，少给我套近乎！”
　　碰了一鼻子灰，郝渺渺也不恼，只有些窘。摸摸鼻子，坐起身，看着暖冬从支架上抽下一块方巾，浸了盆里的水稍稍拧干，递到她面前：“睡了一整日，看来云大人该是快好了。我们这儿比不得状元府富贵，就委屈云大人将就着用我们公子的粗布帕子先擦擦脸吧……”
　　哪知他说到这儿，已经接过帕子，正往脸上抹的郝渺渺，忽然手一抖，湿溚溚的方巾滑下手掌。
　　“喂，小心点儿拿着，床铺要是弄湿了还不得要我换！”暖冬眼疾手快，赶忙伸手接住，重新塞回她手里。
　　“啊，对不起……”不知是不是错觉，暖冬觉得她再次接过去后，盯着那方巾愣了会儿，嘴里似乎无声地叹息了口气，犹犹豫豫地才往脸上擦。
　　皱着眉看她磨蹭半天总算是擦完了，暖冬一把夺回方巾，开始动手收拾起屋内物事来。
　　“那……那个，暖冬。”
　　“干嘛？”暖冬并不侧头看她，回答得很不耐烦。
　　“……我想我已经好了，行动都没有问题，麻烦你替我向大哥道个别，就说我谢谢他。我现在就回去……”
　　“什么！”这回暖冬有些吃惊，终于停下手中的活儿，看向她。
　　她现在就要回去！？她竟然现在就要回去！呃，好吧，他也不想她在这里呆太久，她呆得时间越长，公子吃的苦头只怕就越多。可是，公子还在祠堂里跪着呢！她不向公子本人道别就走，那公子知道后又该多难过呀！
　　暖冬的面色立刻黑了下来：“云大人当真是好教养。我家公子把你从大雨中捞回家细心照顾，不求回报。这会子，人病是好了，竟是连亲口道个谢也无，夜半三更的便眼巴巴地要赶回去，想来还是我们这儿太过寒酸，比不得状元府里奢华舒适！”
　　郝渺渺垂下眼，并不为他这番话所动，只迳自起身，拿了挂在柜子旁的自己的外袍披上，走到门边，对暖冬拱手道：“还请暖冬小弟带个路，领我去贵府大门处，就不要惊扰其他人了。”
　　公子是白为她受罪了！暖冬气极，已无法细想从他进得屋内开始，她一连串的古怪反应，和她为何对公子的去向一句也不问。他走过去，甩开门：“好，这么想走，你走好了，最好下次别在我们面前出现！算是我们公子瞎了眼，救了你这白眼狼，还害得他……害得他……唉！”一跺脚，暖冬狠狠瞪了郝渺渺一眼，转身大步向外行去。
　　郝渺渺不发一语地紧跟了上去。

　　她当然要立即回去！
　　一切都太乱了。她的脑子，她的心脏，在经历了这几天几夜的变化无常后，已经混乱不堪，严重超出负荷！她无法再在这里呆下去，她没办法在这里面对大哥的脸！她要回状元府，尽管那里也并非绝对的风平浪静之地，好歹有一个可以不让任何进入打扰的，属于她自己的房间。在那里，也许她可以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从一开始到现在，她逃避一些问题太久了……

作者有话说

　　有亲问到送分问题，我也不是很清楚，待我找机会去问问小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