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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终是空山恨归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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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绮走出大堂后,其他人自然也跟着陆续离开。大多数人临走时向郝渺渺和云杉瞥过来的是一种“过去识人不清”的鄙视眼神,唯云朝霞和云锦霞二人,一个是冷淡,一个则似心有不甘。不多时,大堂内就只剩下她和跪在地上的云杉了。
郝渺渺注视了会儿从云绮出去后就一直低着头的云杉,无奈地撇了撇嘴,一屁股坐到了他面前。云杉许是被她这个动作吓到了,反射性地迅速向后退了点距离,这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回视她。
郝渺渺的嘴则撇得更厉害了些,故意大声叹出一口气,很不解、但却很肯定地道:“云杉,你怎么会想要,呃,嫁给我呢?你根本不喜欢我。”
云杉眸光闪了闪,脸上立时又现哀凄之色,哽咽道:“小姐果然把与杉儿的种种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竟怀疑杉儿的一片痴心么?”
“唉!好了!这里现在只剩下你和我,你不用再摆出这么凄惨的样子啦!我看了牙齿会泛酸!”郝渺渺觉得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了,赶紧揉了揉两颊,又道:“唉,云杉,我虽不知道真正喜欢上一个人会有什么表现,但至少,我房间里的一应家具都还沾着一层灰尘;在我回来后,也未见你高兴的去迎我或在院子里等我,反而一身新衣地跪在这里;尽管你照顾人一丝不苟,可从我病愈醒来后到现在,从未见你对我笑过。若这样也能称之为喜欢的话,那讨厌和不屑又是什么?”
“……”云杉微颤了颤,终于止住那哽咽声,默然无语。
“唉!”郝渺渺再次叹口气,正色道,“你不想说是何理由,我勉强逼问只怕也得不到答案。只不过,两个人若不是互相中意,那么硬绑在一起只会彼此辛苦,至少我没有那种自信让一个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的人幸福快乐。所以,云杉,不管你是如何想的,希望你再好好考虑清楚。”
云杉有些怔忡地望着她,还未及回答,便见她已经站起身,毫不遮掩地拍拍屁股,大步走了出去。
天色渐渐近黄昏,太阳呈现出一片赤橙,瑰丽妖艳,可惜云落霞的这个小院太过偏僻,绕过重重屋檐围墙,便只得一小束橙光斜斜地从窗扇外射进屋里。
郝渺渺趴在桌上,数着面前久违的这支青瓷杯里的茶叶,仿佛回到二十多天前的日子,又是连连哀声叹气。没想到才刚回到这里,就碰到云杉这档子事儿,后天又要上京,根本没有时间想出办法来解决这件事儿了!总不能叫她真的娶了云杉吧?唉~~
正感叹之际,房门被人推了开来。回头望去,却见云朝霞摆了个很酷的姿势倚在门边,还是那张冰块脸,既没有看向她,连眼亦不抬一下,扔出一句“随我来!”,便头也不回地又走了出去。郝渺渺愣了愣,想想房里好象就自己一人,她不是与自己说话,难道还是与鬼说话不成?赶紧喝了口杯里的茶水跟了过去……
一路无语,穿过两条回廊,拐了三四个弯儿,二人来到一处偏园假山下。这园子不大,但显然已经久未有人来打扫了。房舍的屋檐落下了几块瓦片,碎了一地,檐下角落里结着厚厚的蜘蛛网;门是上了锁的,那锁早已锈迹斑斑,好几处窗纸也都破烂不堪;屋外的庭院更是杂草丛生、枯枝遍地,想来过去也曾有过百花争艳的时候,只是在岁月流逝中,都化做了尘泥不再被人记起。
“没想到云府内,还有比我那小院来得更加冷清的地方!”郝渺渺环顾一圈,说话语气半是讶异半是玩笑。
云朝霞深深扫了她两眼,卷起一丝嘲讽道:“你果然彻底失忆了。这里叫琉璃园,园门上有写,不过被藤蔓给遮住了。记忆里,这儿曾是云府花草最繁茂、景致最美的地方……对了,似乎四爹、你的父亲就叫琉璃!”
见郝渺渺诧异地望过来,她又立刻接着道:“不过,今日叫你来不是说这些的。”音刚落,身形猛然移动,一阵清风般将郝渺渺带入身边,纵跃而起。
“哇~~”郝渺渺低低地惊呼一声,眨眼间,发现人已在假山之上。还没站稳脚步,又被云朝霞拉进其中隐蔽之处,透过一些缝隙、洞孔,还能窥得三四分外面庭院的情景,但站在庭院内的人是决计看不出有人藏在假山之内的。
郝渺渺自那次踏青遇刺事件后,也算是见识过一两次所谓的“武功”这玩意儿,虽被云朝霞这突然的动作给弄得有点儿措手不及,倒也马上适应过来,记得那日在画舫这上,就看到她卷着船帘保护陶慧之,今天又露出这么一手,郝渺渺自然难免好奇,问道:“你的功夫很厉害嘛!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文弱书生呢。”
云朝霞淡淡道:“儿时一位武林人士看中我的根骨,在府里教了我五年……废话不多说了,再过一会儿就是酉时二刻,我认为该让你亲眼看看待会儿的好戏。”
好戏?郝渺渺听得一脸雾水。不多时,云朝霞低声道:“来了,不要发出声响。”
黄昏的光在园门侧下,就着疯狂生长的藤萝投下一大片暗影儿,看起来就像精怪故事里最适合孤魂野鬼出没的地方。少时,入口处那一点儿橙色的夕照歪了歪,暗影诡异地扩大了一小块,莫不是真有灵异物体出现?就见那暗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扩大的影子尽头,一个着宽袖上衣长裤裙的人出现在园门口。那人一身衣衫在夕阳照射下已分辨不出本来颜色,一张脸也呈暗暗的橘黄色。但郝渺渺看着却是诧异不已,此人不正是云落霞的二姐——云锦霞么?
那云锦霞先向内探了探,确定里面无人,这才走进来,驾轻就熟地找到庭中一棵樟树下的大石坐下,没一会儿,似又有些烦躁地站起来,来回走动。郝渺渺这才看清,她刚才坐的那块大石竟然别于庭内其它石头,未长半点儿苔藓,光滑得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庭院里除了满脸焦躁的云锦霞,并未有任何事情发生。眼看酉时二刻将过,她终是忍不住欲出园门探看,却不想与正要进来的人差点儿撞个正着。天色本就昏暗,再被云锦霞半身子的阴影挡住,郝渺渺便有些看不得清来人的样子,只能从那人的发辫样式、衣着款式推断是个男子。这个人看来正是云锦霞要等的人了,因为,她略为松了些紧绷情绪,叹道:“你总算来了!怎的如此之晚?”
那人闷闷道:“我本不想来的!”
这声音?郝渺渺心下一跳,再看过去,对方已绕过云锦霞走向庭院中央,露出整张清秀脸孔来,果然是云杉!
就见他在云锦霞坐过的那块大石边停住,转身向紧跟过来的云家二小姐,冷然道:“都这种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云锦霞上前欲拉云杉的手,却被他一把甩开,只好收回手,闷声问道:“你当真决意要嫁给落霞做侧夫?”
云杉冷笑:“……这件事,午前你不也在大堂从头看到尾么?我意是真是假,二小姐难道分辨不出?”
“这么说,你是当真……那丑八怪有何好的,不过是个没用的废物!便是这样,你赖上她也不过就是个侧夫,你,依你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屈就于她?”丑八怪?!废物?!藏在假山内的郝渺渺不自觉摸摸脸蛋脖子,虽然这个身体不是自己的,好歹也用了一个月了,没她说的那么糟吧?
又听得云杉冷哼道:“她有什么好?至少她答应了给我一个名分,至少她身边没有公老虎对我百般污辱,至少她现在中举了,以后再怎么不济也能领得朝廷俸禄、养活一家大小!再说我二人两情相悦,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人选了!”
云锦霞听得这话有些激动起来,怒道:“胡扯胡扯胡扯!你跟她两情相悦?那我们这几日的温情缠绵算什么?不要忘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你以为云家娶个侧室进门,就不会管对方清白与否了么?”
这就是她说的自己应该看看的好戏?郝渺渺转头看了看旁边的云朝霞,见她并无甚多表情,也不知她是否早就知道这俩人的事儿。
“……”而假山外,云杉却低下头没有回嘴。
见他默然不语,云锦霞转而又温言道:“杉儿,莫要与我闹脾气,回到我身边吧,咱们还和之前一样不好吗?”说完,又待去拉他的手。
云杉这次却是大喝“不要碰我!”,便使劲儿推开她。云锦霞一个踉跄,退了几步才得以站稳,心头火起,就想要发脾气,却见云杉抬起的脸泪流满面,立时没了半点儿声音,只得愣愣地望着。
“不要碰我!”云杉颤着声又重复了一句,“回到你身边?你道我当初为何以清白之身委身于你?要不是家逢突变,急需用银,而你又适时提出若与你相好,便赠我珠玉宝器、绫罗绸缎,为了小妹的学业,我才不得以出此下策……可结果,结果你却因惧怕你家那只公老虎,惘顾我已失身于你这个事实,竟然要我就这样与你偷偷摸摸下去。你就没有想过,若是哪一天被人知晓,我该如何自处?现在倒知道担心我的清白名声了,哼,不用你操心,我自会解决。”
云锦霞面露惭愧之色,云杉又道:“那云落霞我原本也不抱多少希望,谁知竟意外让她考上了举人,反正她也确曾向我说过要娶我做侧夫的话,今天,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让它变成事实罢了。以后,我做我的举人夫郎,你做你的夫管严,你我永不相欠!”
“好!好一个永不相欠!那你欺骗云家上下这事儿,又该怎么算?”那云锦霞听得云杉此番激言,面上一急正欲说些什么,园门口突然响起另一人声。二人寻声望走,不由得脸上同是一白,现出惊骇之色。
郝渺渺正觉得这两人像在表演连续剧般,看得津津有味儿,哪知全被这多出来的人声给扰了,偏从她现在站的这个位置的假山缝隙里,看那园门口突然出现的黑压压一群人,只感觉是影子叠影子,无一张脸看得真切的。还想再调整一下光线角度,人又被云朝霞给提了起来,“唆”地出了假山,落在了庭中央。这时,她才知道为什么云锦霞云杉二人会惊骇了。
来者有十几人,当先一锦衣华袍之人,正是云家家主云绮!她身后还跟着正夫汪氏、几位男眷和几个家丁,其中一人似乎就是被云杉称为公老虎的那位云锦霞的正夫。见着这阵仗,郝渺渺也懵了:云绮怎么也知道云杉二人会来这琉璃园私会?
没让他们有多少发愣的时间,那边汪氏已扯着嗓子斥责出声:“云杉,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勾引二小姐,还妄图以污渍之身嫁入云家,欺上瞒下,□□无耻!”
云杉的脸更是白得惨淡,身子一软便瘫在了地上。云锦霞看着他,嘴唇蠕动了数下,却是什么也没说出口,转而又怯怯地向云绮他们小声道:“娘,爹,夫君。”
“你还站在那儿?还不快给我过来!”二少正夫望着她眉毛一竖,低声怒喝,那云锦霞立刻身子一哆嗦,乖乖地走到他身后站定,再也不敢看云杉一眼。
云绮看着这个二女儿摇了摇头,提步走到庭院中间,不先审问云杉,倒眼光凛厉地扫过旁边的云朝霞和郝渺渺,听不出是何语气地向云朝霞道:“你把落霞也带来了啊。”
云朝霞微低下头,答道:“是,母亲,我想落霞早晚也是要知道的,所以……”
云绮“嗯”了声,便没有再听她说下去的意思,淡淡掠过一眼郝渺渺,目光才落到瘫在地上的云杉身上。“云杉,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哎呀,妻主!”汪氏靠上前来。“有什么好让他解释的,这不明摆着的吗?这小狐狸精先迷惑锦霞,现在又想打云家其他的主意,他……”
云绮冷冷地斜了一眼过去:“你别忘了,今天我们会来这儿,全是因为受你那蠢女儿的命令向云杉传口信的人给朝霞撞见,要不是这个蠢女儿先起色心,又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事发生?!”汪氏只得悻悻地闭上嘴退回去瞪云锦霞。
“家主……”云杉抬头望了望云绮,只吐出两个字,又缓缓转向郝渺渺,忽而露出一丝恍惚微笑道:“四小姐,你也来啦?”
郝渺渺暗叹口气,行至他面前蹲下,又一次与他对视:“云杉,何苦逼自己呢?”
云杉“呵呵”苦笑一声,死死地盯着她,道:“小姐,自从您失忆后,变了很多呢。给您端茶倒水时,您会说谢谢;与我们这等下人说话时,都尽量与我们平视;竟然还跟我说不是相互喜欢就不能让对方幸福什么的!以前的您,是绝对不会做这些的!”
郝渺渺摸摸鼻子,“呵呵”干笑两声,又听得云杉接下去道:“但以前的您,确实说过,考中了举人就要娶我做侧夫,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您是知道二小姐喜欢我的。我也不知道,所有人都对您的乡试不寄予希望,您又是哪儿来的信心认定自己一定能中举。结果,放榜那日,果然您榜上无名,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必然的,您却因此整天抑郁寡欢,最终病倒了。对,我不喜欢您,我甚至看不起您,一个小姐,竟然活得还不如下人有尊严!跟着这样的您,我拿什么去接济家里?我家的小妹拿什么去读书?我无数次地怨恨,为什么跟了一个这样儿的主子,让我不得不最终出卖自己!但是,昨日午后,我无意中听到家主与几位主子的对话时,提到您被考官修正过来,也考上举人了!我就想,云杉啊云杉,这回你该不一样了,不用再偷偷摸摸、小心翼翼了,总算等到出头之日了!所以,我偷了您去书院时忘在家里的钩玉,穿上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次,我要让云家人堂堂正正地娶我过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云杉越说越激动,越说脸色越诡异,到最后,便只剩下疯狂的大笑声。
“云杉,你……”郝渺渺看着几近颠狂的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等云杉笑够了,云绮道:“这么说,你承认了自己的种种过错喽?”云杉愣着,也不答话。
云绮叹出一口气,一边挥手招家丁上前,一边又对云杉道:“云杉,念你在云家效命多年,我可以不追究你私自偷取云家财物、企图骗婚的事,但照规矩,我必需将你遣回你的村子,再将你失贞一事修书一封告之村长和你的家人……”
“不!不可以!我不能这样回去!不可以让他们知道……”云杉听得云绮这么说,忽然像疯了一般,边猛烈地摇头边爬到云绮的脚边,扯着她的裙角哀求道:
“家主,求求您,不要把我遣回去,不要把我失贞的事告诉村长啊!求求您,如果,如果被村里人知道了的话,我们全家都会被人耻笑,就无法在村子里待下去了!求求您、求求您……”
云绮皱皱眉,向一众家丁使了个眼色儿,几个家丁立刻蜂拥上前将云杉拉开。
云杉拼命抵抗挣扎,混乱间,不知从哪个家丁身上抽出一把刀来,“嘶拉”一声,便划伤了其中一个家丁。这一下稍稍震慑住了在场众人,家丁们均向后退了些。
得此空当,云杉将刀一挥,架在了脖子上,众人皆吃惊不小。却又见他向云绮跪下,眼中泪如泉涌,泣道:“若家主坚持要送云杉回去,与其回到村子连累一家老小,倒不如,倒不如就此了断,也好过做人笑柄!”
“等等!别,生命才是人最重要的东西啊,大不了我娶你就是了!”郝渺渺眼看他动了动刀,心下一急,这话就不经过大脑自动蹦了出来。
“真的!?”云杉收了眼泪,愣道。
众人也都露出诧异神色。郝渺渺这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话,赶紧捂住嘴,懊恼得不行,又见云杉望着自己:唉,不管了,先阻止他自杀再说。便又干笑道:“呃,总之你先放下刀,这事我们好商量嘛!”
云杉并未依她所言,却是架着刀又退后几步,笑了出来,犹带着泪痕的脸上满是如水温色,再说话时,那声音就像是天外传来,空灵而幽远:“四小姐,你真的变了呢!若是现在的你回到过去向我说要娶我那些话,那该有多好啊!我一定不会等到今天,一定立刻就答应下来,到时,也一定会很幸福,我也定能对你露出这般的笑……”言罢,露出一个灿若春桃般的艳笑。
众人都被这一笑迷眩了眼,云杉却趁机手一歪,雪白的颈子上立刻现出一条深红的细痕,人也软软地倒在了地上。血迅速地从那道口子里流出来,染红了他整个上半身,夕阳扔下的最后一道血光与他混在一起,照得他脸上那丝笑容越发妖艳,谁也分不清哪儿是光,哪儿是血……
人们看着这景象都呆住了……
好半晌,站在正夫身后,久不敢言语的云锦霞终于扑了过去,尖叫道:“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