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Bee Ge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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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田拓也没想到会在巴士上再次遇见这个女人。她应该不是香港人，很可能是来旅游的中国人。穿着很普通，也没有化妆，看起来有些心事。他不习惯去窥探别人的世界，礼貌地点头问好后，就把头转向了窗外。
香港啊，是这个样子，比起东京来，好像也没差到哪里去。若说起不同，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八达通。想着这个奇妙的东西竟然可以坐车、吃饭、买东西，就不禁要赞叹起来。在香港，十八岁就是成年人，而同样年纪的自己，在日本却还要再等两年。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给人生按快进键了。
他已经十八岁了，这一年的四月刚刚成为东京大学理学部一年级的学生。和他一起考上的，还有青梅竹马的前女友市川真纪子，经济学院很有名的美女。
“你爱真纪子吗？”很久以前，别人这么问起的时候，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可是现在，他再也说不清自己对真纪子到底还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经历了六月那次和平分手后，两人依旧是有说有笑，还会一起搭地铁回家，除了不再亲吻拥抱外，也没有什么不同了。但，爱就是这样可以轻易抹去的东西吗？
他和她越来越生疏。有时接到真纪子的电话，听见她在另一头俏皮地说着一些学生会里的趣事时，比如仁藤君又在庆功会上喝了个大醉闹出笑话来啦，又比如美织最近交往的男友竟然是一桥大学的教职人员，等等。他只能边看书边平淡地应和着，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来。仁藤是谁，美织就算和东大的校长在交往他都不会关心。虽然学校的前辈因为他高中时的名气和实力来再三邀请他加入“quiz”俱乐部，他还是坚持以“目前仍是以学业为重”作借口推辞了。
“哎，拓也，在电视上露露脸不是很好吗？”真纪子觉得很惋惜。
浅田拓也看着真纪子，看着他认真又温柔地凝视过无数次的那张精致面容，心里有个声音在问，真纪子，你有好好地爱过我吗？不是“喜欢”，是“爱”。
以往每次的旅行都是和真纪子一起，这一次的暑假，却是他孤身一人的旅途。这是2010年，七月即将过去，他听着Bee Gees的《Holiday》，香港花花绿绿的街景倏忽被拉得很长很长，Karen Mok涂着红艳的唇膏，在广场的LED上甩发轻笑，似乎是一个化妆品广告。
他感觉坐在身边的女人挨得自己太近，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她已经在昏昏沉沉地左右晃动了。
迟疑了下，他还是摘下耳机，顿时耳边就充斥着奇怪的语言，据说是香港本土话，和他略微学过的一点汉语很不同，若说有什么相似之处的话，那一定是都让他感到头疼。无论是香港人还是中国人，他们都不像日本人那样习惯安静地做自己的事。
他压低了声音，问那女人：“您真的没事吗？”虽然有点冒犯他人，但他感觉这个女人很不对劲。
“没事，”女人冲他摆摆手，也是小声地说，“吃了药犯困。”
“啊，这样。”浅田点点头，准备重新戴上耳机。
那女人又突然问：“您在哪下？”
“Tsim Sha Tsui。”
“什么？”
“Tsim……Sha……Tsui……”浅田慢慢地又重复了一遍。
“哦，尖沙咀，”她笑了起来，日本人的发音总是那么别扭，“好巧，我也在那下。不过我得先睡一觉，拜托您到站了也顺便把我叫起来。”
交流有点小小的障碍，她几乎是硬撑着要合在一起的眼皮，虚弱地配合着手语，才让他完全明白。
“一定。”浅田抿了抿嘴唇。
那女人很快地就真的睡着了。他戴上耳机，噪杂声立刻消失，耳畔流淌着主唱慵懒中带了点哀伤的歌声：
Ooh,you’re a holiday
Everyday
Such a holiday
Now it’s my turn to say
And I sayyou’re a holiday
It’s something I think worth smile
If the puppet makes you smile
If now then you’re throwing stones
Throwing stones
一整段重复的“Bee bee bee bee bee bee……”唱得叫人心醉，好像有人芬芳的发丝在鼻翼间拂过，三四月的春风、五六月的夏花，空气是被洗涤过的那种清新，站在树藤下，崖壁上的涓涓溪涧落了几滴在他的肩膀上。
几年后，也许要再久一点的时间，浅田拓也变成一个成熟稳重的男子以后，再回想起这一天，一定会宽容又颇有风度地笑出来的，然后那个中国女人的面容渐渐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那笑容也随之变得很淡很淡，最后化成一声轻叹。但是此时的他才十八岁，坐在异国的大巴上，转头看到那个中国女人在昏睡中把头枕到了他肩膀上去了，嘴巴张开着，还很自然地在上面流了一点口水。
“对不起，您……”他试图想叫起这个女人，可是手触到她的手臂时，又突然缩回去了。他觉得有些羞耻，有些难堪，如果把她叫醒，同样也会让对方感到羞愧的吧？他不喜欢造成别人的不适，只得默默地往窗边挪。而那女人全无意识地选择了最舒服的睡姿，身体往下坐了一点，整个头都靠到了他的胸口上。
他皱了皱眉头，一时间脸都红了。赶紧左右看看，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但他还是懊恼地低下了头。
还能再多说些什么呢？他们保持着这个古怪的姿势一直到尖沙咀，已经是一小时后了。香港的巴士不报站，到站不自己按电铃的话也不会停。望见1881 Heritage那幢色彩明快的高层建筑时，就知道目的地已经到了。下车红灯亮着，果然已经有人先按了电铃。
浅田先是试图把这个女人叫醒，但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两声，又继续睡了。他只好推了推她，可是那女人睡得实在太沉，嘟嚷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挥手把他打开。
边上的乘客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终于在司机即将关门开走之前，他背起背包，边不断道歉边把那女人搀扶着下了车。
她的眼睛始终处于惺忪状态，那晕车药的药效显然还没有过去，意识都是不清楚的。
浅田说：“您好，已经到了。我们就在此分开吧，请多保重。”
再回头，那女人半闭着眼睛，胸前挂着背包，靠在广告杆上摇摇晃晃，看上去就像个烂醉的酒鬼。旁边三三两两有人经过，只是看了一眼，就各自走开。
浅田不能想象把这个女人单独留在这里会怎么样，也许会当街蹲下去睡觉。抬起手表看看时间，下午三点。他想，今天将会是他叹气最多的一天了吧。
无奈之下，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扶着这个女人，在路边招了一辆计程车。
“去哪里？”
“Sheraton。”
“太近了……不过算你走运啦，我正好要经过那，不然这点路是不载的。”
司机是个印度人，一头蜷曲的褐发，眉眼很深，黝黑的皮肤在下午三点钟的日头下闪闪发亮。他瞥了瞥躺在浅田臂弯里的女人，会意地吹了个口哨。
浅田愣了一下，猛然想起研究生院的前辈大岛和他说过的曾经和友人在台湾“捡尸”的艳遇。“也就是从夜店里出来，把那些喝得醉醺醺的女人带回酒店共度良宵，第二天起来各走各的。浅田君，你不去太可惜啦。”
才不是这么一回事呢。他在心里小声应着。
“日本人？”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用英语问。
“是的。”
“日本人啊……那小费是不用想的啦。明明是这么有钱的国家……”司机啧啧说了几句。
为什么要给小费？浅田很奇怪，他从来都没有这种习惯，身边的人也没有。在他的观念里，竭心服务本来就是应该的。
计程车开得很快，喜来登酒店位于弥敦道尽头，举世闻名的维多利亚港就在它边上，碧海蓝天，邮轮穿梭，隐约从风里听见声声汽笛鸣响。他无心去欣赏车外的风景，那些他听不懂的异国语言都比不上这个陌生的女人让他茫然不知所措。真纪子笑他一点也没有长大，就像昭和时代的老家伙一样沉闷，学业、生活乃至恋情都是循规蹈矩，像是有人在他面前摆了一张计划表，一步一步地来。如果没有和真纪子分手，他应该会在大学毕业后继续在研究院进修，然后顺利地找到令人羡慕的工作，再来就是和真纪子结婚生子。传统观念下长大的他会提议妻子在家当主妇就可以了，养家是男人的事，如果她不愿意也不会勉强。毕竟日本越来越多的女性已经独立到令人不可思议了。他一直认为生活本该如此，没有变化，不想变化，因此对这种意外事件的发生，他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去适应。
是啊，这个女人……她又歪着头睡着了。
还没有想到到底要怎么办时，司机就在催他下车了：“到啦。” 也就两分钟的车程。
“谢谢。”虽然是诚心地道谢，司机依旧是摇摇头，一脸遗憾地离去。
通向四楼的酒店大堂需要再坐电梯。他扶着那女人，低声说：“您好，我订了这家酒店。如果不嫌弃的话……”
边上是一家热闹的购物商场，有行李生要上前帮忙，他摆摆手婉拒了。亮堂的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把所有的嘈杂声都隔绝掉了。浅田拓也看着镜面里反射出的自己和那女人挨得很近的样子，她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会被误会也不奇怪吧。这是夏天，燥热而沉闷的夏天，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Bee Gees的歌声在安静而均匀的呼吸声中飘了出来：
You're living your life in somebody else's heart
My love is as strong as oceans are far apart.
A summer song keeps playing in my brain,
and I feel you, and I see your face again, there's no escape,
I lost everything in losing you.
——《Wish You Were Here》
作者有话说第2章 第二章 Bee Gees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