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梦》吟柔

72、小月

　　解决了外面的麻烦，眼下还有个更大的问题。

　　赵长澜躺在铺着雪白皮毛的地毯上，面目安详，像个睡美人。我托着下巴蹲在他身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叹了口气。

　　林夜俊以为我为善后的事发愁，跪在一旁说：“宗主之死，对外，主人可归在属下身上。杀了属下，平息众怒，与主人无关。”

　　听他这么说，我更想叹气了。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有两个毛病，一是解决问题的思路总是容易滑向自我牺牲的极端，二是奴性太强，动不动就下跪。偏偏这两点和他从小的经历有关，一时要改却是很困难，只能从长计议了。

　　我摇摇头说：“我来的目的不是要杀了赵长澜。无冤无仇的，杀他做甚？他现在只是灵魂离体，肉身却还活着，近似于植物人的状态。其实我这搜魂摄魄之术施行起来和距离无关，上楼之后我一直忍着没有出手，就是为了确认这人是赵长澜本人。毕竟堂堂宗主不在宗门坐镇，而是半夜出现在青楼妓馆，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来苏州之前，我已拟定了一个粗略的计划。论武力，赵长澜是宗师级的高手，我和他动手不啻以卵击石。论辈分，他是顾拾舟的授业恩师，也相当于是我的半个师父，在这个君臣父子的时代，一个忤逆师长的名头就能让人名声狼藉，从道义上我亦不占上风。

　　我倒是可以直接控制他的思维，就如对崔兴、林夜俊一般。他们两人是小人物，旁人关注较少，造成的影响有限，我还能够应付，但若身为武林泰山北斗的天冥宗主突然对一个无名小卒言听计从，这就太容易引人怀疑了。

　　旁人的怀疑我可以不在意，那顾拾舟呢？这人因为职业原因，本就敏感多思，加上我至今尚未摘掉“南疆巫蛊达人”的帽子，他用脚指头想想也能猜到是我对他恩师做了坏事，那我在他面前可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白了。

　　武力屈服不现实，暴力摄神不可取，我冥思苦想，若要快速搞定赵长澜，剩下的只有威胁一途。

　　原本的计划是借顾拾舟的亲笔信，搭上宗门内部的人，对其稍加暗示，再通过此人见到宗主。只要见到本人，我就有七成的把握可以夺其魂魄。通过对黄半仙的试验，成功的概率又增加到了九成。只要是个识时务的，发现自己的灵魂掌握在别人手里，震惊之后都应该乖乖听话了。

　　结果比预想中的更加顺利，赵长澜的魂魄很容易便到手了。可没想到的是，双方的沟通出了问题，赵长澜的魂体没有自主意识！

　　没有意识，怎么谈？这真是难倒我了。

　　黄半仙这会儿功夫已经适应了新的身体，演出结束，玄铁剑随意一丢，将宝贝酒葫芦好好挂在腰上，珍惜地摸了摸。见案几上酒壶未干，拿起来仰头灌了几大口，酣畅淋漓地叹道：“好酒，好酒，呜呼，此一杯庆祝我黄半仙逃离魔窟，重见天日！

　　他倒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若是换做一般人，数天之内经历了这些事情，心态早就崩了，他倒好，也不记仇，凑在美妇人身边悄悄摸人家的小手，笑嘻嘻地没个正形。

　　果然神仙就是神仙，心志之坚毅不是常人可比的。

　　“对啊，没错，这样就说得通了。”我击掌，恍然道：“老黄你是仙人转世，灵魂与凡人不同，所以可以在酒瓶里保持清醒，赵长澜他们二人武功再高，毕竟是凡人，灵魂离体就没了意识。”

　　黄半仙换了个身体，脑子似乎转得更快了，鸡贼地说：“林先生，你确定不是因为我酒量比他二人大，没被你那瓶泡醉了？给你出个主意，你不妨把自己的魂儿也收进去，看是醉是醒……哎哟，你这美人儿手里怎么还拿着针，可是要在我身上绣花？”说着扒开衣服，露出毛发甚是浓密的胸膛，连声道：“来来来，这里肉多，绣你的名字可好？”

　　可怜那美妇人保命武器被缴，又遇到黄半仙这等刚刚刑满释放又喝了酒的无赖，顶着徒弟的脸公然调戏师尊的女人，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白眼一翻晕了过去，不巧正倒在黄半仙怀里。他举着酒杯，愕然道：“啊呀，这是怎么说的，我可什么都没干呐，林先生你可看见了，是她自己投怀送抱！这这这……咳，我黄半仙也不是不怜香惜玉，奈何家中还有妻……”手却已经偷偷摸上了美妇人的屁股。

　　有黄半仙在的地方，气氛总是紧张不起来。我深深觉得我们二人能成为好友，相杀相爱，必定是有原因的，“老黄，你无耻的样子，颇有我当年的风范。”捡起桌上散落的果子扔过去，“别发chun了，快帮我想想，怎么说服赵长澜帮我们。”

　　黄半仙接住果子啃了一口，脸一酸，“呸呸，林先生，你这不是为难我吗？你，我，咱们俩都不是一伙的，你好意思让我帮你？您也别瞪我，我也不认识这赵长澜呐！要不这么着吧，我看此人是个好色之徒，你把那个白什么羽送给他，他肯定欢喜得很。您瞧我这个主意如何？”

　　“我去，没想到老黄你还真有急智。不过我可不是白玉娇，不干这种拉皮条的勾当。你不是不知，我做人做事都讲究一个堂堂正正。”

　　黄半仙噎了半晌，捂着心口说：“这赵丹酒量不行啊，才喝这点儿就想吐。”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个柔弱的声音从床榻后面传来。

　　“公子，奴家……知道宗主的弱点。”

　　黄半仙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见从床榻后头伸出个半个脑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们。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看眉眼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裹着一层透明纱衣，该遮的地方一点儿没遮住，很是伤风败俗。放到现代社会，赵长澜这种行为被称为恋口童，人人得而唾弃，搁这个时代，倒是大人物的风流雅好了。

　　反正我是看不惯的，脱了外衫给她：“你先穿上，别招了风寒。”

　　内心感慨这女孩存在感真的好低，记得最初是跪在赵长澜身边的，挺会躲，见厅里一乱就隐匿起来。闹了这一会儿，在场众人几乎把她给忘了。

　　方才赤着身体的时候，女孩并没有觉得难堪，仿佛已经习惯了将身体展示在众人面前，现在披上衣服，反而低头赤红了脸。

　　她轻轻地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说：“奴家知道宗主的弱点，奴家，奴家能帮到公子！”

　　因为心情激荡，她的气息不稳，带着颤音。

　　我听闻此言，眼前一亮。这女孩陪伴在赵长澜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也许真的能探听到外人不知道的秘密。

　　我命林夜俊去找一身女装，又让黄半仙给女孩倒水，扶她坐在榻上，温柔地说：“别急，你慢慢说。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名小月，是思莲阁的舞姬。”

　　“在我面前，就不要自称奴家了。”我看着她的眼睛，温声说：“在我这里没有什么高低贵贱，就以‘你我’相称吧。小月，你想说什么？”

　　小月没有回答，扭头看向地上躺着的赵长澜，眼神晦涩不明，“他……他死了吗？”

　　“没有，只是魂魄离体，肉身还活着。只要我想，随时可以把灵魂放回去。”

　　小月脸上有些怔忪，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她抬起头，看我的眼神怯怯的，又带着某种原始的纯粹，“公子，是神仙吗？”

　　我失笑：“神仙？我不是什么神仙，我就是个普通人，机缘巧合从神仙那里学来这手移魂大法。”忽略黄半仙快翻到天上的白眼，问：“小月，你方才说可以帮我，又说自己手里有赵长澜的把柄，这是怎么回事？”

　　小月咬着唇，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其实，奴家、我、我……我是宗主的亲生骨肉。”

　　“噗——”黄半仙嘴里的酒喷了一地。他咳嗽几声，挖着耳朵说：“姑娘，俺没听清，你说你是宗主的啥？”

　　小月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双手攥紧青色的外衫，咬着嘴唇沉默。

　　我盯着她仍显稚嫩的脸，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

　　我能感觉到，她没有说谎。如果是真的，这赵长澜的人品简直败坏到了人类能到达的极点。

　　“别着急，放松。”我给了她一些暗示，稳定她的情绪，让她对我敞开心扉，畅所欲言。

　　于是小月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黑暗版的小蝌蚪找爸爸的故事。

　　小月出生在龙门镇郊外的一座宅院里，周围山青水秀，墙外是成片的水稻田，除了房子大一点，仆人多一点，似乎和普通的人家没什么两样。小月和母亲相依为命，从未见过父亲，周围的人也对此讳莫如深。

　　小月以为，自己的父亲可能已经死了。这也没什么，村里也有别的孩子是跟着寡妇娘长大的，她也是其中一个，没什么稀奇。但随着小月渐渐长大，她越来越觉得这座宅院透着古怪。

　　为什么家中的仆人除了管家之外都是哑巴？为什么除了她和娘亲之外，还有别的母女跟她们同住？若说是父亲的妾氏，可管家为何将她们隔绝在不同的院子里，禁止她们相互交流？父亲不在了，家里没有收入来源，可为什么她们的吃穿用度从未受到影响？她们用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有一次，她在睡梦中隐约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哭声。第二天，哭声不见了，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了，原先住在那里的母女似乎一夜凭空消失了似的，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小月的心底升起疑惑和不安，她想知道隔壁的母女去哪里了，为什么哭泣。

　　她问娘亲，娘亲也不清楚。这可怜的女人本是千里之外临淄城里的清倌，破瓜之夜被人买了送来这里，十几年来从未出过院门。新婚之夜，男人的样貌隐藏在面具之后，事后没有留下一个字，她连他名字都不知晓。女儿三岁之后，男人再也没有进过他的院子，这么多年了，她有时甚至怀疑那男人并不存在，这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境。

　　日复一日，小月长大了，出落得清秀美丽，管家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露骨。终于有一天，她被几个哑仆强行绑走，送进龙门镇里的一家花楼里。她的娘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哭着求他们带走她女儿就够了，不要把她也带走。这个美貌而懦弱的女人早就察觉了这个宅院的古怪，却像鸵鸟一样不愿面对现实，只顾自己苟活。管家手起刀落，终止了她恼人的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