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梦》吟柔

64、玉娇

　　夜幕降临，九里溪村沐浴在皎洁月光中。

　　门前溪水潺潺而过，如山间精灵絮絮低语，偶有几声犬吠从远处村舍传来，更显得周围静谧安宁。

　　油灯的火焰跳动了几下，将熄未熄。抬袖挡住窗外透入的微风，我朝灯台里加了点油，又用竹签轻轻拨动灯芯，那火光便愈加明亮了起来。

　　村里人勤俭惯了，哪怕家中供养读书人的富户，夜晚也少有点灯的。我这一点亮光在漆黑的夜里应是显眼得很，不过片刻就有一只白色的飞蛾被灯火吸引而来，在房中横冲直撞地乱舞。我眯起眼睛，瞅准目标，卷起话本子稳准狠地一拍，将之击落在案。

　　窗外的虫鸣声不知何时沉寂了下来，虚掩的房门外传来三声柔和又坚定的敲门声。

　　咚、咚、咚。

　　“林先生在否？”是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深夜、荒村、美女、书生，这似曾相识的组合令人浮想联翩。门外莫不是倩女幽魂的故事里夜半自荐枕席、吸人阳气修炼的艳鬼？

　　虽说我自认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但这样诡谲的敲门声还是让人生出一种割裂现实的荒诞。

　　随意抓起本书，摊开作阅读状，我定了定心，问道：“门外是谁？”

　　“我家主人是林先生故交，知先生夜宿于此，特命妾身前来拜访。”女子声音如黄莺娇啼，婉转悦耳，让人不禁好奇她是怎样的温柔佳人。

　　只是她口中的故交，又会是何人？

　　方才被书本拍落的小蛾性命未绝，翅膀颤悠悠地扇动了几下，似乎要重新飞起，被我又一书本彻底拍死。

　　罢了，死而复生都经历过了，还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计就计便是。

　　挥袖子拂去小蛾的尸骸，我扬声道：“既然是故人问候，何妨入内一叙，二位快快请进。”

　　意料之中的，门外的声音沉寂了片刻。

　　接着，一阵强烈的心声像音量没有调好的喇叭，带着尖锐的音波直刺耳膜——

　　【他怎知道我们是两个人？】

　　“咝……”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惊了一跳。第一次应用仙器外挂隔空读取人心，力道掌握得还不熟练，差点误伤己身。试着像调节收音机的音量那样减小音量，这次，传来的心声果然柔和了许多。

　　【主上说的不错，这林子谦果真不凡，我得小心应对才是。】

　　和方才门外传来的温声软语不同，此人的心音听起来是个沉静有礼的妇人，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沧桑的味道。

　　相比之下，另一人的心音则显得低不可闻，从头到尾只释放出几个模糊的词语。

　　【……为了沧澜……习惯……】

　　沧澜？

　　不知是人名还是地名，记忆力从未听过，但又有点熟悉的感觉。

　　我待要凝神细听，那男子的心音却很快就被女子强势的声音盖住了：【如今局势如箭在弦上，主上思谋已久的复国大业不容有失。这林子谦是主上看重的人才，今日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必要收入我主彀中。】

　　【……让羽衣委身与他也不是不可。听闻与顾珏是契兄弟，那又如何？只要是好男*色的，羽衣从未失手。只是宫变在即，麒麟卫首领姚重依旧摇摆不定，他倒也是个好男*色的……看来不到万不得已，羽衣这张牌不可轻动，还需见机行事……】

　　女子思维清楚，意志也十分坚定，传来的心音非常清晰，就如面对面说话一样印入我的脑中。只是话里的信息含量太丰富，令人心惊。

　　复国？宫变？

　　啧，哪一个都是大麻烦。

　　还有皇帝萧鉴创立的麒麟卫，一直与祁王麾下的黑衣卫针锋相对，据说在那姚重的领导下行事愈发阴毒狠辣，这几年抄了不少人的家，朝中大臣闻之变色，颇有前世东厂的风范。

　　我慎重地思考：此时消除二人的记忆，舍了顾拾舟远走高飞，还来得及吗？

　　只是不等我思考出个结果，门已经被推开了。

　　我抬头，见从暗夜中走来一男一女。男子身材纤瘦，容貌遮掩在黑色兜帽的阴影下，模糊不清，只看到一截曲线精致的下巴。女子身材娇小，乌发红唇，面容不过二十岁，顾盼之间却流溢出与年纪不符的成熟风情，身上有种矛盾又独特的气质。

　　看着倒像是江湖人物。

　　我挑了挑眉，问道：“你家主人是何人？深夜来访，所谓何事？”

　　女子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拱手笑道：“我家主人是沧澜国人，久居大留，向来仰慕汉人文化，自幼喜读诗书，擅音律，雅好丹青，以结交天下异士为乐。林先生‘不动老僧’之名响彻环宇，主人有幸得画一卷，从此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恨不能结为挚友。听闻先生寓居于此，便命我二人守株待兔，只求得见先生一面。深夜拜访打扰先生清修，妾身深感惭愧，故来时特意带了兰陵出产的葡萄美酒一瓶，赠与先生，权当是今日妾身不请自来的赔礼。”

　　说着示意一旁的男子把酒送上。

　　兰陵葡萄酒是皇室贡品，民间从来是限量供应，珍品难得，酒瓶则是玻璃制作的美人觚，在这个时代算是高超的工艺了。如此贵重的礼物一出手，足以令人诚惶诚恐，并对二人背后的势力产生油然而生的敬畏。

　　女子的话堂皇冠冕，似乎令人无可指摘，可惜心中所思又是另一回事了：

　　【青衣长衫，是大留文士常见的打扮……竟是如此年轻，看骨相不过十八九岁，身量未足，弱不胜衣……虽非绝色，倒也是个清秀佳人。尤其是那双眼睛，生得最美……通透明净，初看波澜不惊如平湖秋月，再看去又似玉龙雪山上千年冰雪，隐隐透出肃杀之意。】

　　【主上曾言，此人是个不出世的奇才，我本还不信，今日见了才知确实不凡。单单这处乱不惊的心性就非常人，还有这双眼睛，真美，若不是……收为入幕之宾倒也不错……】

　　我：“……”

　　听起来怎么像是个老司机呢？

　　然而女子神态谦恭、言辞恳切，丝毫看不出内心的想法竟如此豪放不羁。

　　身穿兜帽斗篷的男子一直安静地立在女子身后，内外一样沉默，仿佛是女子身后的影子。

　　“你家主人的爱好还真是与众不同。”我客气地夸赞道，“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以前确实曾见过一个奇人，她平生喜欢两件事，一个是收藏春*宫图，另一个是写话本子。不过后来她不知怎的进入体制工作，也许是平日宫务繁忙，精力不足，写得少了。对了，她年少轻狂的时候还闯出了个名号叫‘虚竹道人’，也是名噪一时的，不知道二位听说过没有？”

　　【竟连虚竹道人的事也知晓，此人对主上了解甚深……背后是否还站着别的什么人？有情报说他当初与顾珏因爱生怨，假死遁逃三年，莫非这三年中另有奇遇？看这直指人心的手段，还有这双眼……莫非是南疆蛊术？只是金苗十一寨两年前就被顾珏领兵灭了，圣蛊教也早已销声匿迹……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敌是友？难不成南疆覆灭真的跟林子谦有关？】

　　女子媚眼横波，掩嘴笑道：“先生一双慧眼通识天下，怕是早已看透我等身份。倒是妾身班门弄斧，让林先生笑话了。”

　　我说：“不敢当。我只是猜到你家主人是谁，至于你们二位的身份，在下确实有几分看不透。”

　　事实是只看透了三分，剩下的七分不是不能看透，而是太过匪夷所思，令人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女子沉吟片刻道：“不知林先生可听说过沧澜国？”

　　这是今日第二次从听到这个名字，我直觉这也许就是破解二人身份的关键。可大留朝周围有这个国家吗？我快速回忆了一遍，确认自己的却没听说过。也许我孤陋寡闻知识浅薄，没把前朝史书读仔细？

　　如果真大留周围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国家，就算历朝正史中没有提及，稗官野史、游记异闻总会有所着笔。可我读过的上百本书中都没有提及，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见我皱眉，女子略带惆怅地说：“先生不知也是正常，毕竟沧澜亡国已近百年矣，连存在的痕迹也被人从史书上消磨干净。”

　　我点点头。赢者制造历史，这说法倒也解释得通。“你们家主人既是沧澜国后裔，今日派你们二人前来，也是为了沧澜国的事吧。”

　　至于钦慕我的作品什么的，不过是个由头而已（突然有点不开心）。

　　【几句话就猜到我们的来意，此人头脑机敏，对政治的嗅觉也十分敏锐。若有此人相助，主上复国大业定然如虎添翼。那姚重权位虽高，终究不过一武夫……不若今夜便促成好事……】

　　女子微微一笑，起身行礼道：“先生慧眼如炬，妾身不敢欺瞒。我二人本是沧澜国遗民，国灭家亡后族人四海飘零，无枝可栖，任人欺凌。幸而众神垂怜，令沧澜王族一丝血脉存于世间。”

　　提起王族，女子神色恭敬，双手交叉置于胸前：“这一丝血脉便是我家主人。”

　　“王族血脉现世，证明我沧澜国运未亡。我等追随主人，唯一的心愿便是令沧澜复国，让族人不再流离失所，重返故土。”

　　我认真地听完，赞同地点点头：“很好，挺好的。我对贵国的遭遇十分同情，对各位远大的志向表示钦佩。只是有一个问题——您说的这些，跟在下有什么关系呢？在下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书生，祖上三代都生葬于此，并没有什么沧澜国的血缘那。”

　　【先试试以利诱之。】

　　“先生可知，我沧澜国曾经盛产黄金……”女子话未说完便被我打断，“别别别，钱财是身外之物。再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飞来横财我不敢接。之前有高人给我算过命，说我这辈子清贫度日可保平安，钱财一多就惹灾祸。你可不要害我。”

　　【这林子谦好生刁钻，拿命理搪塞，好似用钱财贿赂他便是要他性命似的。既然如此，我倒要看看此人性情是否真的如此清高。】

　　“瞧我，”女子半真半假地懊恼道，“说了这半天的话，竟忘了向先生自陈名姓，真是失礼。我们沧澜原有两大家族，一为苍，一为白。妾身单名一个琅字，表字玉娇，祖上是白氏的嫡系，这位是妾身的族兄，名唤白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