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梦》吟柔

28、投军

　　柴米油盐姜醋茶，人生开门七件事，归根到底是一个钱字。

　　为了尽快凑足雇佣厨娘的花销，我决定继续“不动老僧”的插画事业。

　　牵着毛驴经过桑阳门，被城门守卫征收了三个钱的大型牲畜进城税，签发临时停放证一张。自从白石镇半夜惊变，阴差阳错收留顾拾舟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城。踱步至四方街，这里依旧商铺林立，熙熙攘攘，一副太平景象。

　　翰文轩大堂里，钱无忧正坐在交椅上，翘着二郎腿看书。见我进来，惊喜道：“这不是林贤弟么，好久不见，贤弟一向可好？”

　　我们也算是老相识，相互见礼之后，我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我最近手头有些紧，打算重操旧业。你手上有没有什么画春宫的买卖，无论什么题材，只要来钱快的，我都接。”

　　钱掌柜沉吟道：“不瞒贤弟，我手上确实有一桩好买卖，而且非贤弟不可，贤弟不来问，我也要去找你。之前你画的《玲珑锁情图鉴》，小公子看了相当满意，简直是如痴如醉，爱不释手哇。那图鉴我也看了，只有四个字——惊为天人！我还是那句话，贤弟于此有才，有大才，弄不好就要名垂千古啊。只是……”

　　我会意：“有什么我能效劳的，钱兄不妨直言。”

　　钱无忧说：“贤弟的画作已臻完美，若说有一点不足，就是一卷仅有四幅，略单薄了些。小公子也说了，太少了，看着不过瘾，再多画些才好。为兄的意思，不若贤弟择书中情节再画四幅，与前面四幅掺杂排列，重新定册。为兄厚着脸面，从虚竹道人那里再求八首题诗，如此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双星辉映，定能成就一部百世经典！”

　　钱无忧忽悠人的本事果真不俗，我都差点被说得心旌动摇了。喝了口茶定定神，我说：“听着倒是不错，但其中利润几何，我能分得多少银子，钱兄可否详细说说？”

　　“不错，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钱无忧欣慰地发出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喟叹：“林贤弟如今终于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师了。放心，小公子的母亲出身姑苏唐氏，那可是江南的大商家，小公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

　　领导很重视，资金有保障，这活儿干得让人踏实。因为《四时花露图鉴》的热销，不动老僧在春宫界已小有名气，属于画坛新秀，这次《玲珑锁情图鉴》又独创一种笔法，身家更是节节升高。和钱无忧来回谈判几次，最终敲定了八百钱的定金，付梓后追加一千两百钱的润笔费，约定二十日后交稿。

　　“二十日是不是短了些？”我问。

　　钱无忧说：“不短了。贤弟，你可知祁王的岳父——就是那桑阳王家的王船山王老太爷——突发中风死了。”

　　我震惊：“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日的事。我今早打从王府门前经过，就见那吊唁的宾客如过江之卿，把那大门挤得水泄不通。不过贤弟在乡间消息闭塞，不知也难怪。”钱无忧摇了摇头，心有戚戚地说：“前朝帝师，一代文坛泰斗，就这么去了，可悲，可叹。”

　　我忽然想起黄半仙夤夜来访，声称自己恐有杀身之祸，又想起刚刚回到王家认祖归宗的秦川、中风猝死的王老太爷，总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张开了一出无形的棋盘，如蜘蛛捕猎般将这些人逐一算入局中。而我，会不会也是其中的一颗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呢？

　　细思恐极。

　　“我还听说……”钱无忧压着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冷漠道：“那王老太爷是死在女子的身上，而且是一主一仆两个女子，死时衣不蔽体，污精横流。唉，人人都说王二公子是纨绔子弟，不肖其父，谁知原来竟然是家学渊源。这事儿王家本想压下，没想到那丫鬟怕王家灭口，偷偷跑去公堂自首了，一时闹得沸沸扬扬。王家这下脸面可丢大了，有这样风流的岳父，连祁王也跟着被人耻笑。”

　　“……按常理是应该在岳父陵前尽孝七七，可祁王嫌丢人，小敛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了，留下小公子在王家守到七七，待七七一过，小公子便要立即启程进京。前日二七已过，还有五七，小公子说了，定要在离开桑阳城前见到结果。贤弟完稿之后，我这边还要装裱题诗，这样一算二十日已经不短了。”

　　我心知责任重大，说：“钱兄放心，小公子身在灵前仍不忘倾力支持，林某定不负重托。”

　　怀揣八百钱巨款，牵着毛驴，心事重重地走在街上。

　　心烦之时最好饮酒，我的脚不由自主向着范家酒铺的方位走去。两旁的小摊上出售各种零碎玩意儿，有个个子娇小的姑娘抱着个襁褓，正卖力地向来往路人推销自己摊上的绣活儿。

　　我近前一看，确实是精致的女红，有手帕、香囊、荷包、扇坠等等，五颜六色，小巧玲珑。

　　“大哥买一个吧！自己用或者送人都行，你看这荷包绣的多好！”

　　我拿起一个荷包，粉底上绣着几竿青竹，倒也雅致。问她：“这是你绣的？”

　　姑娘道：“是我婆母绣的，她年轻时候是千丝坊的绣娘，手巧得很！我家男人死了，家里就我们婆媳二人，靠卖这些绣活儿换口饭吃，大哥你就买一个吧！”

　　我心有戚戚，买了一只荷包和一对香囊。香囊装入艾草、薄荷等草药，挂在帐中可以驱蚊。荷包么，可以送给顾拾舟。他身无分文，想要什么东西只能向我讨要，这次进城我进账不少，回头发给他几个零用钱，让他高兴高兴也好。

　　边想边走，途径一座茶楼，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

　　“林先生，林先生！”

　　这声音……仿佛是秦川。

　　难不成是我思虑过度，出现幻听了？

　　“林先生，真的是您！您怎么在这儿？”少年熟悉的面容出现在我眼前。秦川一身白色的孝服，身边跟着两个年轻的随从，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秦川？”我又惊又喜，激动之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倒是把他吓了一跳。我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一番，说：“好久不见，你长高了，也瘦了。你……你干爹都跟我说了，你现在怎么样，王家待你如何？”

　　秦川看了看四周说：“先生，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您跟我来。”

　　说完拉我进入二楼的隔间，说：“这里是王家的产业，最近好像准备卖掉。”

　　两个仆人在楼下候着，有个哑巴婆子过来奉茶。我啜饮一口，看着那婆子出去了才问：“王家不是豪门世家吗，怎至于如此？”

　　变卖家产是落魄之相，让人笑话，那些世家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这么做的。

　　秦川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什么世家，外表光鲜，内里被蠹虫啃食得只剩下一个空架子而已。偌大个王府只靠着老太爷的名气撑着，十年来无一人考中举人，无一人居五品以上官职，还敢说自己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又叹息道：“我那个父亲贪婪狠辣有余，聪明才智不足，整日盯着那点祖产，和族中的兄弟斗来斗去，却不见王家已经是大厦将倾。”

　　这形容颇为耳熟，记得前世某本名著里，“白玉为堂金作马，珍珠为土金如铁”的豪富之家到最后不也只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么？

　　我听得心惊肉跳，道：“按你的说法，王老太爷一死，王家离着分崩离析也不远了。你如今也算是王家嫡系的子孙，万一王家倒了，你总要给自己谋划个出路才行……”

　　“先生不必替我忧心。”和信任的人在一起，秦川的精神放松了不少，笑道：“不瞒先生，我已决心去徽州投奔云家军。”

　　“……你要从军？”

　　出乎意料，却也在意料之中。秦川读书晚，已经错过了最佳的上学年龄，现在开始备战科考，不知何年才能功成名就，而相比之下在军中靠军功晋升就快得多。当兵的一百个里九十九个是文盲，矬子里面挑将军，秦川能识字会算数，这就是极大的优势了。

　　“我天生力气比别人大，进城后拜了一位退伍的老军头为师，学了几招刀棍拳法，战场自保应该不难。如今虽然四海升平，没有大战事，但我听说太湖一带水匪横行，徽州当地府县多次围剿都失利而归。”秦川对时局侃侃而谈，并从怀中掏出一份珍藏的邸报给我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古代的报纸。与其说是报纸，不如说是一本薄薄的册子更贴切，里面简略地记录了几十条朝政大事，主要是官员的升迁、贬谪，皇室成员的婚丧嫁娶，皇帝参与的祭祀活动等等。

　　《夜航船》中记载，邸报西汉已有，但用纸张书写的邸报是汉昭帝刘弗陵首创（这可能是穿越帝改变历史的又一个证据）。为了政令通达，刘弗陵命丞相将朝中大事以简讯的形式记录在书册上，从中央直接发放至郡县的官府，因其每月一出，又称为昭明月报。后来因为商人士子也有看邸报的需求，竟出现了专门靠贩售邸报牟利的抄手，这就是后话了。

　　总之，大留朝建国后保留了邸报制度，而且内容比汉代更为详尽。其中一条说，太湖一带水匪为乱，祸戕百姓，皇上命大理寺少卿李汾为巡察御史，七皇子萧翎为副史，整饬江南兵事。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李御史才是干活的主力，后面的七皇子就是个跟队混资历的。

　　“听说，这位李御史到徽州后罢免了一大批贪官，又提拔了一位小将云少陵。云将军设巧计火烧玄武寨，擒杀水匪三百人，大振人心。我若以王家嫡子的身份前去投奔云将军，定能引起他的注意，到时候奋力杀敌，不愁挣不到军功。这事先生以为如何？”

　　看得出来，秦川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为此做了充分的准备。

　　我点头说：“你有此志向，我自然是支持的。只是你娘和你干爹那边，你有什么安排没有？他们两个年纪大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怕你娘承受不住。”

　　谁知秦川一听此言，从蒲团上站起来，朝我纳头便拜。我忙伸手抵住他往下冲的脑袋，说：“你这毛病得改改了，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跪啊！”

　　秦川正色道：“林先生，我怎不知‘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可此次投军是改变命运最好的机会，我绝不会放弃！秦川没有别人可以相信，唯有拜托先生。不求别的，只求若将来爹娘有难，先生能伸手相助。先生的大恩大德，我秦川永世不忘，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