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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家庄 ...

  •   老婆死了,牌坊立了,反正本来也在孝里,左不过再受一波吊问。

      再次闲下来,季高翻腻了九经诗文,就看医书药经玩,市面上凡有的此类书籍他都买差不多了,看多了觉得自己差不多也该是个神医,可惜本地医药行当大抵是不肯待见他的。

      莫说医生药铺,自打媳妇且不细说怎么悬了梁,连带他左邻右舍时不时那些走动探望都没有了,偶尔上街买些杂物还隐约听着有人戳他脊梁骨闲话。季高关起门来,暗骂,这些凡夫俗子。

      总之他近来过得不算痛快。

      不算痛快地翻了几个月医书,季高忽然心通一窍,拟出一个方子来:长远说此药是催命符也不为过,可刚吃下旬日之间却恰相反,不好说能生死人肉白骨,寻常病症能做出个药到病除的奇效该是有的。就算疑难杂症,只要不是当真胳膊腿断了,吃下几服大约也能暂时行坐如常人。

      自己早一年半载怎么竟没配出这么个奇方!季高想起年初在江宁城外遇见那对父女,那个逞强的老头江湖生。

      点起灯,把方子再端详一回,凑在灯芯上烧了。火苗升腾,照着季高脸上一霎亮堂。

      眼看腊月,季高又一次拾掇出了门。

      江宁府还是江宁府,端正的城不动不摇,冬日还是早春分别不大。江宁城外几里的江湖酒坊么,季高骑着毛驴一路行来,不见那些吆五喝六的粗俗江湖客人。到了年初住过半个月的老地方,酒坊还是酒坊,却是一通富贵吉祥的新模样,名字也改了。

      季高犹豫着进了酒坊,客人不多,堂里招呼的倒还是小伙计豆子。

      “哟,季某!”

      看到豆子,季高略略宽心:“这店重新翻整得倒是好,你家老板呢?”

      豆子撇嘴:“好什么好,不是我豆大侠紧盯着使劲帮忙,早关张了!还是江老爹跟姑姑靠谱,这个,哼,不灵。”

      季高忙问端的,原来江宁女三月里就跟李大龙完婚去了婺州,那之前江湖生借东瀛商船的便利出海寻仙山去了。店盘给旁人,这小伙计是本地人,就还跟新主跑堂。

      “没了江老爹跟姑姑,以前的老客少多了,倒是也没耍枪弄棒的上门来搞事了,太平归太平,可也无聊透顶。”豆子一边擦桌子一边说,突然他把抹布在桌子上一丢:“诶季某!忘了告诉你!听说李大龙刚死了!”

      季高一愣:“怎么会呢,那江宁女是旺夫旺子的……”

      “那我怎么知道,反正听说啊……”小豆子继续说个不停,季高惊疑之下脑子里嗡嗡响了一阵,全没听进去。

      是了!当年汉高祖几位后妃就有嫁谁谁死的说法,看来是这江宁女福气太重,非其人不能承受!想来必是留待我季子长——季高这么想着,原本听说江宁女已嫁时冷下的心思又热燥起来。

      打听了江宁女嫁到的州县村落,季高默念一遍记得清楚,抱拳告辞豆子。

      豆子送出酒坊外,甩着抹布送他背影直到看不见:这个季先生,看着像个扣扣索索的小气书生,其实挺有情有义重朋友的嘛!以后不欺负他喊季某了。

      季高并不知道他“远赴婺州慰问朋友”这一义举在豆子心目中是何等仗义。他骑着毛驴走府过州,还好盘缠充足,可也没少受累。好容易到了婺州,还走错一个路口,拐去金华县里,又被一众骑马的粗人险些惊了毛驴。好心人指点他转头再去兰溪,虽然邻近,也是天色已晚。这又是腊月里天短,赶到李家庄地头时,差不离就是黑天了。农人不爱点灯熬蜡,睡得早,季高放眼望去,村中小路没什么人行走。

      可巧近村口这家院子里有个人出来晾晒什物,天色暗,只看得着个剪影。季高心道,这户人家离群索居,不同乡邻族人住在一起,别是什么古怪人。

      他也不敢贸然靠近,只催着毛驴行前几步,提高声音:“借问,此地可是李家庄么?”

      那人影手上动作停了,回转身:“……季先生?”

      巧得简直是天作之合,这人正是他要找的江宁女。

      季高被让进屋里暖和身子——他先看好了四下没人的,别管自己心思如何,这寡妇房的门槛不是随便乱迈。

      踏进堂屋第一眼,就是正中摆着的奠字牌位。季高咬咬牙:怕他甚,他是个扛不住福运的死鬼。

      偷眼去看江宁女,那女人身形步伐依然是初见时的爽利,只是穿了孝,油灯下映着成了土纸色,不如那时穿红好看。她进了屋,先给灵前加了一炷香:“我这当家的,小时候念过几天书,除了江湖朋友,也结交几个读书人,可这一个多月,季先生还是头一个来看望他的。”

      季高心道,我看他作什么,他要活着我还不来呢!可嘴上说的是:“真是哪里想得到,可恨季某没早些来,也不知李大侠什么病症,季某兴许能帮忙出个方子。”

      江宁姑姑笑了:“季先生再妙手回春也没奈何的,这死鬼——”她伸手在牌位上抚过,“这死鬼,呵,功夫马马虎虎,可是倒还真当得起这声‘大侠’了。”

      原来今年两浙大旱,稻谷歉收,上头有明旨减免租税,本州几县非但不减,反倒加征什么抗旱银。李大龙也不慌,说父母官便如人家父母,做事必有道理,一时道理不通,也必可以讲通。他就在周邻各县交联素来有名望的士绅豪杰,要去联名请命。

      “哎呀,”季高故作关切,“那可请下命来没有?”

      “请就请了,命就真没有了。”江宁女叹一声:“那些什么狗屁乡绅,个个都是缩头乌龟,本来找了十几二十位,没几天就都翻悔装不认识了,只剩邻县金华有个白员外还算条汉子。哦,还有个黄秀才算半条,他倒是帮忙写了情愿书,可是末了也不敢署名字,推说拉肚子再不肯见大龙。”

      季高看她手指匀称修长,一路拂下来,落在牌位前盘着的一堆绳索上。绳索五彩斑斓,随灯火跳动倒像能闪光一样。

      “没少费周折。大龙寻着知府上了书,老东西含含糊糊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就让他回家等。等了又等,倒是等来个,呵……不知哪块地里冒出来的所谓仇家,光天白日的,大龙就……”她顿了一顿,扯着嘴角强笑一下,“他那日是去赶集,要扯几尺花布,预备给小白缝衣裳的。”

      说到这,忽听几声婴儿哭泣。

      江宁女赶紧俯身,抱起一个小小的襁褓,原来旁边挂帘后面有个摇篮。

      婴儿哭得有气无力。季高近前一步看,是个男孩,眼见得还没满月,且是个气血不足的。

      “孩子病了有几日了,怕是着了凉,一时也请不来大夫看病。都怪我没能怀足月份,看把他细弱的。”江宁姑姑拍着婴儿哄睡,面上现出愁苦来。

      季高伸手示意:“信得过的话,不如让季某看视一番。”

      “哎呀,竟然忘了先生的能耐!”江宁姑姑忙递过给他,“看我这脑子……”

      季高立一根手指:“嘘——”

      看了一阵,季高把婴儿还给江宁女:“叫小白?”

      “长得白,随口乱叫的,”江宁女把婴儿包好,“他爹爹没来得及给取名字。”

      “孩子没大碍,”季高从随身行李抽出纸笔,“吃我两帖药,准好。怎么请不来瞧病的了?村里人欺负你孤儿寡母家里没男丁么?”

      江宁姑姑抱着儿子,微微偏头俯身看他写字:“也不止吧。那帮没见识的,说大龙是惹了官老爷生气才招来杀身之祸,可都忘了大龙是替他们出头来着。”

      ……刚不是说仇杀吗?季高想起江宁女方才说“仇家”时语带讽刺,心知八成还有内情,李大龙之死跟当地官衙未必无关。

      他不由得犯了寻思:李大龙这一死,固然可说是福薄承受不住江宁女,可说他是被克死的其实也通。本来这不算什么,他早想通其中关节了。可是如今江宁女不仅有克夫的前科,克死的还是个上了官府黑账的,这样的人物么……他季高来日要宦海浮沉的,此时埋个暗礁怕不划算。可是那么多力气都花了,且看看还有转机没有。

      季高沉吟了一会,写了半纸,吹吹纸上的字,折起来袖了:“村人欺负你孤儿寡母,不给孩子诊治,怕抓药方也有麻烦。今日天晚,待明日我去县里正经药房替你抓好一并煎了,免得你再受委屈。”

      江宁姑姑听了一呆,怀抱婴儿行了一礼:“有劳先生。”说完转身进里屋去了。没一刻再出来,却是收拾好了一间客房给季高歇息。她江湖儿女只求问心无愧,不管世俗礼节,季高也顺势住下,毕竟天晚且旅途劳顿了。

      过了几日,婴孩的热早退了,也不咳嗽气喘,睡得也安稳些。“吃奶都比先前多几口了呢!”江宁女对着季高道谢,脸上略微有些笑容。

      季高帮忙调药方、煎药,江宁女磕磕绊绊拿刀剪针线给孩子缝衣裳。同在堂屋里,旁边就是死人牌位,季高逗着这女人多说话,这屋子静下来他总觉瘆得起鸡皮。

      刚好江宁姑姑本性就是话多的,几日里闲情琐事唠叨了不少,季高也正好借机探听她底细。

      “哈,你说我父女名字有趣?其实我们本不姓江,姓什么根本不知道!”

      “这——还有这等奇事?”

      “奇什么呢!我爹打小是个孤儿,天生地养的,全凭机灵不要命,学了些刀枪棍棒,指着长江水给自己认了祖宗,说是从今后,活着就叫‘江湖生’,死了就叫‘江湖死’——呸呸呸——你说他可逗不逗呢?”

      “奇人,奇人。”

      “他到江宁府,说这个府好,跟他一个姓,就多住了阵子。结果花灯节里耍英雄充好汉,误打误撞救了个大户的小姐,就是我娘咯!我娘也是命里该吃这口江湖饭,身子骨柔弱,胆气可壮,嫁妆聘礼一应都不要,就跟他划个小船走了。可惜,一生下我,娘就没了,也没见过她到底是怎么个大美人,光听爹天上地下地夸她,夸了三十年。”

      “那必定是绝代佳人、君子好逑了!”

      “爹给我取名也自然是为了记挂娘啦。结果弄得跟个玩笑艺名似的,闯荡江湖这么多年,每回结交新朋友都得给人家解释一百遍,真是真名,一生下来就叫这名!”

      “咳,季某也想问来,没好开口……”

      “爹他……近来咳喘得厉害了,时不时吐血,本来说守着娘,就算那什么,也安心了。是我不死心还想到处寻神医的。”江宁女抬头看看季高:“说到这事,总归是谢谢季先生了。虽说海外仙山这东西,八成八是哄人的,可还是心存侥幸,万一真有其事呢?我爹好说积了半辈子的德,兴许菩萨开眼呢?”

      “是、是……”不知怎的,季高觉得这女人认真起来似笑不笑的有点菩萨样貌,不由得低了头不敢看她。

      堂屋里安静下来,季高能听到灵前灯芯毕剥作响。

      突然传来一阵啪啪啪啪的拍门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李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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