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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山大王 ...


  •   要说这明火执杖,夜闯民宅,季高可也不是头一回见。

      上回还是在婺州兰溪李家庄,呼啦啦一村子青壮,围了江宁女寡妇孤儿,不小心把季高一并圈在屋里。几百个男人围打一个生娃娃未满月的女子,结果还打输了,灰溜溜各回各家。

      这回改在应天府城外郊野,杀来的人倒不算多,细听起来总不过十几个,喊打喊杀,略有声势。只是偏巧了,这回也是把个季高圈在宅院里。

      季高强定下神,灯是不敢点的,也分不清倒正,胡乱穿了袍褂。光脚拎着两只鞋,他就从西厢房门缝里溜出来。

      大门闯进来的两个杀货,刀枪斧锯的,已然见了红了,主家的不知哪位,此时就横倒在院子里。

      好在这家有些练过的护院家丁,正一拥而上,把盗贼阻了一阻。

      趁此良机,季高顺着墙根一顿小碎步,一口气也不敢喘,总算找着先前曾见的那个狗洞。

      见此洞如溺者见航船,季高赶紧跪爬着就要钻——却忽然哗啦啦啦一阵土石雨,糊了他满头满脸,是外头人把这墙给推了。

      这才躲闪不及,七八个彪形大汉和季先生撞了个脸对脸,当中一个使大铜锤的抡起胳膊就要把家伙往季高脑袋上砸。

      “住手!先前怎么说的来!”季高忽然一声断喝,站起身来。

      对面的汉子一时摸不着头脑,被他吼得手底下一顿,收了锤:“……啥哩?”

      季高这人,治国兴邦的大道不灵光,鸡鸣狗盗的一点鬼能耐却是有的。当然也亏他这些年借着江氏父女的光见识过几个江湖真侠客,且在京里摆摊算卦懂些三教九流的道道。此时性命攸关,倒激起了他这点急智。

      “你这小子!”季高站在那里,岿然屹立,不顾土灰簌簌飘落,“你连我都认不得么!”

      那当然不认得了。对面的几个汉子有点懵,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忽然当中有个瘦小些的指着季高衣服:“你们看他衣裳穿反了!”

      “诶?真是呀!真反啦!”
      “哈哈哈,落灰这么厚,一眼没看清,差点把自己人砍了,哈哈哈。”
      “原来是咱们道上人呐,这是怎么说来!”

      季高虎着脸,听他们几个笑着把自己认做绿林道的,也不辩驳。

      当然不辩驳了,这简直是白捡来的一场便宜,他哪知道本地江湖规矩,反穿衣服还是个黑话暗号呢?

      他仍是故作高人地摆摆手:“得了,进去吧。我那起子朋友路上耽搁了,这户主人钱多,就送与你家,大家结个缘分。”

      “多谢多谢!”
      “先生真是大方!”

      这一伙汉子就从墙豁子冲进去,恰好宅子里护院也听着动静跑过来了,两边打在一处,显然是山匪剽悍有力些,三两下就推进堂屋去。

      季高这边就趁没人赶紧开溜吧?

      溜不了,对方还留了一个老大陪他。倒也不是怀疑季高,只是这匪团劫舍,也需有人望风。平常这老大都是冲锋陷阵,今日临时改作望风的,实在是这人看季高眼熟。

      能不眼熟吗?先前尘土飞扬的,又人多簇拥着,一时没看清。而今空旷疏朗了,季高一下就认出这位,还是几年前打到酒馆、又跑京里顺走自己两颗药丸的那个,莫大刀。

      几年不见,这莫大刀胡子拉碴的形容依旧,满身匪气还更重些——确切地说,看今夜这形势,他是真的落草为寇,干起杀人越货的勾当了。

      怎么那么巧就到处遇见这个灾星呢?季高不免扶额长叹。可也亏得今夜是这个灾星,换成别个不相干的灾星,多盘问几句让季高漏了馅,难说不会把性命交代了。

      既然巧中生巧遇上了,季高赶紧拉近乎打招呼:“莫兄弟,别来无恙?”

      “可不是还没混出样儿么!”莫大刀把九环刀往肩上一扛,“你认识我呀?我就说我怎么瞧你好像是哪儿见过!”

      季高心中暗叹一声,面上还是微微一笑,作个前辈风度:“你忘了,天禧年在汴京城里,我还送你两颗灵丹……”

      顺口说到这里,季高忽觉不对:那时莫大刀杀伤不知哪个皇亲国戚亡命逃匿,被自己无意中窝藏了一过,自己担心后患,送他两丸“灵丹”,吃了肚里,个把月时光就要慢慢夺他性命的。

      可如今这人怎么还是活蹦乱跳的,不仅没被夺命,还能到处打劫夺别人命。季高心中顿生惊疑。

      可莫大刀听他这一讲,却喜地跳了起来:“原来是你呀!”他将手在裤子上蹭了两把,就伸到裆里去掏。

      “光天……不光天的,你讲究些仪态!”季高看得直皱眉。

      莫大刀掏了半天,却是拽出一个小布囊,一边缝在裤腰上,另一边也封死了不开口,他把布囊里物件挤着,凑火光前一照,溜溜圆两个圆球,看形状跑不了就是季高“好意”送他的药丸。

      他乐呵呵解释:“本来想跟娘子分吃的,娘子偏说她妇道人不练武功,吃了浪费。我是个汉子,就算做不成大侠,有好东西也得跟娘子对半分,总没道理吃独食不是?可我是个粗人,这好玩意白放着没准哪天就丢了!我就让她给我牢牢缝起来,等娃娃大了讨媳妇,留他当聘礼使。你说,我是不是够聪明的?”

      “……聪明。”季高还能说什么?只能笑着点头了。

      说话工夫,季高一直留意前后道路,怕有乡人听见动静来救。可也怪,从喊杀声起到这会,也有一阵子了,宅里主人一家都已遭了毒手,山匪开始吆喝搬东西了,却并不见半个人影。

      莫大刀看他来回张望:“你瞅怎的?”

      季高扯他到塌了一半的院墙阴影中:“你们做事也够大胆,都不提防有夜巡的,或是谁好事报官?”

      莫大刀哈哈一笑:“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是江大侠那一路的,白道高人,弄钱弄物都是阳关道上走,哪里懂咱们粗人这野路子!”

      他就跟季高解释:他这伙山匪,小几十号人,算上老弱病残寨里家眷也不过两百来口。要吃饭,要穿衣,为此也开黑店做生意。可是再小的本钱总抵不过没本的买卖,所以打探到哪里有为富不仁鱼肉乡里的,他们就夤夜前往,劫富济贫,大头济自己,小头也济乡民。劫的都是与乡邻离心离德的富,里外里一算,他这山匪的声望倒比被他劫杀的还好些,也没人替恶霸地主去告这伙“义贼”。

      “终究不如你们大侠高人啦,到底跑不掉一个贼名。可谁叫咱兄弟武艺粗笨,只能干这个呢?就我这点本事,已是这里头顶顶能打的了!江大姑姑要是起意过来,一个人能灭我一寨子!”莫大刀这么说着,望向季高的眼神里,满是羡慕。

      “……唉。”季高顺势就摇头叹气。这莫大刀心思简单,脑子壳藏不住想法,全都写在脸上呢,他看得一清二楚。季高捋着胡须叹了半晌,苦笑:“说来惭愧,季某在京里为奸人暗算,这一身功夫,而今半分都用不出,若非懂些歧黄之术,周公之学,再加江老板那一帮子旧友帮衬,只怕已是废人啦。”

      “哎呀,我差点忘啦!”莫大刀一拍大腿,“听说这些年那老混蛋襄阳王也在开封,你也是给他害的?”

      怎么又跟襄阳王爷有关了?季高回想着他当时隔轿帘瞥见的那张半阴半晴的老脸。可襄阳王赵德谋,早年曾随驾破辽有英武之名,这些年又经营贤王形象,广纳人才,民间声望应是尚可呀,怎么就被他骂混蛋?

      季高心里琢磨着,面上不显,先试着套他话:“这个事情,怕给道上朋友惹事,我可不便到处说——你哪里得知的?”

      莫大刀直接招认了:“你猜怎么着?当年抢了我娘子要祸害的那个混球,后来我一打听啊,就是襄阳王!不过也亏他这么一闹,不然我哪里得这么漂亮个媳妇?哎哎对,还有先生你,你刚说你姓季来?你也是我们两口儿的大媒人,要不是你告诉我带上她跑远远的,我准丢她在那尼姑庵就走了,白瞎一场桃花运!嘿嘿嘿。”

      为了谢媒人,也是为了心疼“江大侠的朋友季前辈”可怜,这边打家劫舍的活儿干完,莫大刀就坚持把季高带回山寨去款待。在他看来,这位老先生惨得很,被奸王坑害武功尽失,又死要面子不肯投靠朋友,一个人到处找零工做吧,还被放了鸽子:季高情急之下说的瞎话都被他信实了。

      “季先生你呀,也别跟那帮说话不算数的搞了,干脆咱们也是熟人,咱们搞在一起算了!”莫大刀也看不懂季高半遮半掩的不乐意,就揽着他回了山。

      进了山寨大门,有个二十多年纪的少妇正在等候。这少妇衣装朴素,单手举着灯笼,另一边肩头趴着个两三岁的娃娃,睡得正熟。山匪见了她,纷纷弯个腰笑着喊“嫂子”。

      莫大刀喜滋滋一指:“我娘子!漂亮吧?”

      也就是个寻常村妇而已。季高暗暗摇头,陪他客气称赞两声。

      这一趟收获颇丰,寨子里吆五喝六庆祝到天亮。天亮了,老弱妇孺醒来,又纷纷听着锣鼓声来领了米面绸缎猪头肉,还挤着赶着围看莫大寨主新给大伙找来的季大夫。

      对,季大夫。

      这是莫大刀费了一宿脑子帮季高想出来的营生:舞刀弄剑的生活里,医生可是很受尊敬的行当,不至于太过辱没季高“昔日高人大侠”的身份。

      季高借口醉酒憔悴暗暗溜在寨子深处观察了几日,发现这寨子的生活居然挺安闲自在——除开偶尔轮班出门砍人的三十来号,寨里这一两百人也开荒种田,也养鸡鸭鹅狗猪做小买卖,只是藏得深不缴税,简直过着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神仙日子。

      这些人对他还极敬重。只是给老老小小看几回头疼脑热,季高就被当祖宗一样顶礼膜拜。这样众人鼎拜的热闹,虽不似早年梦想的高堂宰相风光,也略可填补他内心一点空虚了。

      季高就留了下来,累月经年,能者多劳,不光做大夫,连账房也兼了。原来莫大刀这寨子里,竟然连个会四柱清账的都没有,全靠不识字的莫大刀媳妇拿乡下土法硬记一气,所谓账本翻开来,圈圈杠杠满纸。

      春去春复来,一年又一年,季高记账看病之余,渐渐也淘腾些医术古方来读,把他自己当年居丧悟出来的毒方修了又修,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千千万,竟真创出一整套药石方子来。

      这回也不光是一月慢毒了,从药虫蚁蛇鼠的,到真也能充个祛热止咳良方的,好的坏的多少种。这些方子,季高都密藏心里不对人讲,只偶尔小试牛刀拿出来显一显神医手段。

      忽然这日,莫大刀风风火火跑进来,不等喘匀气先喊起来:“快快快,季先生你会治瘟病不?黄河又决口啦!好些人等救命呐!”

      敢情这伙号称劫富济贫的“义贼”,还真捎带了那么点“义”,真记挂着救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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