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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保不齐 ...


  •   “名字?”莫大刀蹲在凳子上想了半天,“我怎么知道那狗官叫什么名字?就看他强抢民女来着,小姑娘一个劲要往墙上撞,再不管就他娘的出人命啦!我就跳下去,当胸给他捅这么一家伙,拽上小姑娘就跑!”

      他边说边比划,唾沫星子横飞,季高默默退后一步,免得被他缠着破布的大刀扫着。

      “当时可热闹来!旁边那几个伺候的,吓得嗓子音都尖了!你是没听着,特逗,一个个嚎得跟娘们似的!然后我俩跑嘛,追出来不少人呢,幸亏那就是个驿站,还没进城呢,我俩拐几个弯爬几个墙头草垛子,可算甩开了。”

      “你俩?你跟那小姑娘?”

      “对呀,完事后她说怕人笑话,不想回家,我就听她的,送她往庙里出家去了。”

      季高又问了些细节,时辰,地方,衣着,口音,莫大刀也有说得上大概的,也有稀里糊涂不明就里的。末了,他揉着太阳穴默默推敲,串了一回线索,心道这混小子怕是犯的事有点大。他捅的那人像是有阉人服侍,莫不竟是哪位宗室近亲不成?

      季高觉得头壳里嗡嗡作响兼着火花四迸,眼看快要炸开了。

      莫大刀还仰头眨巴眼望着他:“先生,你说我该咋办?”

      还问他咋办!回头给官府拿住了一招认,他季高季大才子倒成了谋刺皇族的共犯了!万一官爷也觉得这姓莫的太蠢,兴许自己还能落一个教唆首凶哩!

      可是眼下,季高还真得教教他,毕竟他窝藏凶犯的事做也做了,现在不能去首告——且不说他招惹的人物身份如何,这眼看春闱就要开放,岂能这个节骨眼上惹官司!

      “要我教你?”季高把笑容敛得干干净净,凑近些压着嗓子告诉他,“你若信得过江湖生江老板这块招牌,就立马远远地离开京城——连带你救的那女子,随你哪里穷乡僻壤没人认得就哪里去,改换名字,多藏几年,不许出来惹事!”

      莫大刀摸摸脑袋:“要说江大侠那我肯定信咯,好吧,我这就走!”

      他跳下凳子往门口走,被季高拽住,塞了两颗药丸在手里:“有病治病,没病强身——你和那女子分而食之吧!我这里还有事要办,不送你了!”

      “好嘞!”莫大刀比个教他安心的手势,也不走门,转身翻上窗台,临跳时忽然想起一事,“哎对了先生,你叫啥名字?我得怎么感谢你呀?”

      说了这么半天……其实这憨人并没记得他季才子的名姓?不过这个份上,不知道倒好呢。季高深深吸一口气压住心情,微笑着使卷起的书册在他额头敲了一记:“那么多废话。我辈侠义之人,做好事是为了留名让人感谢的吗?”

      好容易忽悠走了莫大刀,季高只觉浑身脱力,生生躺了半个时辰才缓过口气来。渐渐日色昏黄下去,听着远远的又有丝竹管弦,花楼酒楼开始上客了。

      廊里响起这几日听熟的声音,郭桢伴着王洙回来了。

      季高有心爬起来去逮郭桢,可是经历莫大刀闹这一场,有些提不起精神,只是懒懒地听王洙在板壁那一边说着他多么崇拜翰林承旨刘筠刘大人,刘大人多么诗词俱佳,治学严谨,可惜刘大人今科不做主考,不然下个月就能在场上瞧见真人。

      谁知那边两人聊完道辞,季高还没爬起身来,他这房门先敲响了。

      郭桢在外头轻声唤:“季先生,可在么?”

      这下好,送上门的买卖没有不做的。季高赶紧理理仪容,开门拱手,重新又是那个翩翩文人雅士。

      郭桢做东请季高喝茶。

      进雅间闲扯些客套话,郭桢忽然小声问:“实是要问先生,若应今科——不知尊驾服中还差几日满?”

      季高心说:来了!小子上道!他面上却带着愁容,屈起指头慢慢数:“一,二,三,四,五,六——”数到六,略微抬眼看看郭桢,故意摇头叹气,“唉……”

      其实,季高母亲过世刚满一年,孝期还有两年;妻子去年八月没的,一年丧期还剩半数。他现今不仅在孝里,且是重着丧,这时候他故意扳指头数的是妻丧剩余月数。可是接上先前的有意误导,郭桢只当他和自己一样是去了一位三个月缌麻孝的远亲,只剩六天期满,将将擦着边,不得应考今科。

      眼见这位前辈已是老态初现,却要为此再误三年,郭桢心中不忍,咬咬牙,把自己那点私密和盘托出。某巷某宅,寻某好心书吏,核查某些记录时可以帮忙放行,他一股脑都告诉了季高,只是再三嘱他务必保密。

      季高暗暗欣喜,答应得郑重无比。

      回到客栈,刚巧撞到王洙在房门口喊小二要热水梳洗。

      季高心思一转,微笑上前。彼此问候了,他提点王洙道:“我看常来找你的郭公子,是个仁厚踏实的,再寻三人结做一保,彼此担待,你们倒正好一同去礼部应考。”

      “实不相瞒,晚生正有此意。”王洙乐呵呵应了,正好伙计抬了水桶上来,季高就道一声不多打扰,心满意足回房去。

      可惜这老天爷实在不待见季大才子。他刚刚愉悦了两个时辰,当天晚上就又被人指着鼻子骂。

      “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人家那是从未见过面的远亲!你这是亲娘!你娘怀你十个月养你四十年,你个不孝子连三年都守不得?”

      郭桢说的这位“某巷某宅某好心书吏”,前面住址姓氏倒都能对上,就是看不出好心在哪,这么大声对着家中不幸又要耽误前程的贡生口吐狂言,让人心里多膈应呢。季高心说,我是要做大事的人,不和这没品级的低级小吏计较。

      他尽力做出和气面色解释:“岂能不守呢?只是路途遥远,本来也有传递不及的讯息,权当做家书迟来一年半载又何妨?再者说,先妣在季某心里尚康健无恙,她在那世里也定然盼我功业有成。唉,就当存我为人子一点念想,‘天禧二年’还是‘三年’,‘二月’还是‘三月’,不过只差那么一两笔,你我手抖一抖,眼花一花,轻轻放过这回,就能慰她老人家九泉下一点愿望,不是两全其美的事么?”

      小吏被他绕得直皱眉头:“这……”

      “哎,想通了就对了不是?”季高趁热打铁,从袖里摸出早封好的银锭荷包,“对了,拙荆随我听了些圣贤文章,也懂得节烈大义,是殉她婆母去的,须得一并……”

      啪!

      小吏把手里的册子狠狠往桌上一摔:“——不光死了娘还死了老婆?你老婆能跟婆婆去了,你这个亲儿子就连孝衣都不乐意穿?说你什么好来……最要紧的两个女人刚没不到一年,你就这么有心情到处挖门穿洞地惦记做官?还讲得多么光彩一样!奶奶的,老子干了这么多年文书,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玩意,你娘跟老婆怕不都是给你气死的吧?”

      季高皱皱眉,还想说什么,早被搡出门外:“就你这德行,考上了也是昏官。”

      没来得及塞出去的荷包滚在路旁水沟里,一时没有捞到,左近不知哪家的狗汪汪汪叫了起来,带动整条巷子的狗狂吠。各家主人半夜惊醒,有骂狗子的,也有勤快起来查看有无贼人的。季高听着动静,怕有人出来瞧见有损名声,只好破财免灾,趁夜色溜走了。

      第二日,季高早早出门,下午回到附近茶楼,喝茶闲听壁脚。

      第三日,季高依然出门,午后依然喝茶闲谈。

      第四日,季高推窗一望,眯起眼,捻须微笑,暂留房中。

      这日是正月三十,清晨的风颇为凉爽。

      乘着晨风,一架小轿来到客栈门口,下来个白净儒雅的中年人。此人迈步进了大堂,跟柜上打听了什么,举止温文有礼。留随从在楼下,他独自拾阶而上,敲开了王洙的房门。

      季高闩好房门,拿了个碗扣在墙上细听。

      “应天才子王叔原?名满京师,今日方得一见。”

      “小生王洙,未敢动问先生……”

      “不才刘筠。”

      王洙激动不已,也难怪,这刘筠本就是他近日常挂在嘴边的。随即王洙想取自己的诗文请刘大人评点,又想求一幅墨宝留念,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刘筠笑着劝他莫慌:“叔原文章我已拜读过数篇,尽够好的。论才华见识,你原该在金榜之中。”

      王洙得了夸奖,赶紧谦虚几句,刘筠随口与他说些籍里之类,又问他:“你宋城此次来应礼部试,还有个叫郭桢的,你可认识此人?如何做的同保?”

      “我与郭兄相识多年,郭兄诗赋尤其高明,州学里提起他名字来,再没有不佩服的。”王洙想想,又翻出郭桢新作诗文未及拿走的,递给刘筠:“大人若要见他,只需稍带片刻,他每日都来的。”

      刘筠未立即答话,翻看一会文章,连郭桢也看了,又和王洙说起作文之法来。

      果然,没过多时,郭桢便来了。到王洙房里来回引见行礼完毕,刘筠叫两个小朋友都坐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禁叹声:“委实可惜。”

      叹罢,刘筠盯住郭桢:“你跟本官讲实话,有人举报你冒了丧期,可有此事?”

      郭桢呆了一呆,赧颜认了。王洙急得抓住他肩膀摇晃:“郭兄你糊涂吗?这种事如何做得!”

      刘筠也摇头:“缌麻之丧,固然不重,却是礼法正规。你我读书之辈,更应恪守,为天下楷模。”

      郭桢冒缌麻丧应试,要殿三举,也就是说三科之内都不得考进士,通常三年开一科,那就是九年之后方有进身之路;同保连坐的王洙和另外三人,殿一举,三年。刘筠讲了这些,两个年轻人一时都垂头不语。

      看样子,这王叔原是不知情的,并非有意包庇。刘筠忽然清清嗓子:“正月还没出呢,这么沉闷多不好,我给你们讲个趣事。说起来,新春佳节,百姓玩耍爆竹烟花的甚多,你二人可有此爱好?”

      王洙郭桢面面相觑,不知刘大人何谓。

      刘筠轻敲案角,语气悠然:“我在宫里听杨大年与李复古几个说闲话,这两日不知哪里蹦进来的火星,礼部小小走了个水,烧损了几页文书,比如……郭小朋友与谁同保这种事,怕得重新派吏员核登。连官家与刘娘娘千岁闻听了,都笑说只得如此。你们说,可好笑不好笑?”

      郭桢反应过来,全身一震,急忙起身深深一揖:“多谢大人成全,学生替叔原谢谢大人!”

      王洙却拉住,轻轻说道:“我自与他同保。其余三人,临时相约,恕学生愚鲁,记不得名氏了。”

      “你傻的吗!”郭桢急得几乎跳脚。

      “王叔原……”刘筠揉揉额角,“刚才风大,本官没听清,现在再听你重新说一次,你可确实与他同保么?想清楚再说。”

      王洙一丝不苟地行了个礼:“正是。”

      “这样啊。”刘筠把手里的文稿理理整齐,端端正正放回案上。他盯着王洙看一阵,忽然笑了:“呵,也好。”

      大宋立国一花甲,早不缺少圆熟机变之辈,倒是方正守礼的后生学子,该多添几个,正一正这风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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