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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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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山上书声琅琅,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同窗走了一批又一批,施纳溪从在小先生那处补功课,到坐在学堂后方旁听,至今日坐在前排,已过了几度春秋。
赵三娘送的肉脯最后还是入了施纳溪的嘴,他这些年身量拔高了不少,文章气度可见当年其父风采,老先生深感欣慰。
柳小先生早出了孝,耽搁了几年,眼下只等年后秋闱。老先生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学子也需回家准备童生试,最后只剩寥寥几人,只有施纳溪仍每日上堂。
柳轻寒仍与施纳溪同住一屋,照料他日常起居,他虽称柳轻寒小先生,如今二人秉烛共读探讨文章时,却没有师生之分。
施纳溪天赋随了父亲,相貌却愈来愈肖似母亲,夫子好几次将他招到病床前问功课,问到一半便停下来打量他。
施山茂眉眼平淡温和,面容斯文端方。他儿子却凤眼薄唇,长眉入鬓,面容艳丽。施纳溪容貌说是随了赵三娘,但偶尔那么挑眉一瞥,便有种风情万种的韵味,更像是当日戏台上的三公子。
每每想到赵三公子,老夫子便无心考察功课,停下来问他:“你娘可好?”
得到回答后又幽幽叹一声,那几位才子名士当真走得一个都不剩。
外甥多似舅,当年名动江南的赵公子正是赵三娘胞兄。那日他板着脸去梨园逮学生,正巧碰上那风流不羁的赵公子玩票,一开嗓便惊鸿满堂,坐在最前排喝彩的正是他的得意门生施山茂。
施家母子的命也坎坷,赵三公子病逝赵家没了,随后不到半月施山茂去世,施家也没了,施赵两家只剩赵三娘,而她的指望全在施纳溪身上。
老先生最后一次考施纳溪功课时拉着他的手不住叹息,施纳溪不解,老先生摇摇头:“回去备考,待童生试过了,秋闱你与轻寒一同前去。”
施家也好赵家也好,全指望这孩子了。
夫子病重,施纳溪不肯走,夫子只好命柳轻寒将学堂散了,学子各自回家。
老先生瞒着施纳溪叫来了外孙,朝山上一指:“墓穴早几年挖好了,我若死了,埋了便是,不必祭我。”他清苦一生,从未误人子弟,如今大限将至,最怕误了孙子前程。
柳轻寒懂外公的意思,他注定是要入京的,老人家若是去了,他也得瞒着去应试,更不能因此耽误了其他学子前程。
他将施纳溪的细软收拾好,硬将他赶上船,当日赵三娘将儿子塞上乌篷船送来,现下柳轻寒也如此将人送走。施纳溪一口一个小先生,可他哭得再撕心裂肺,柳轻寒也只当没听见。
赵三娘在渡头接儿子,以往儿子回家都欢天喜地的,不料这次船舱内走出个满脸泪痕的少年。儿子个头又拔高了些,待赵三娘替他摸净脸,才惊觉阿皮模样越来越像当年的赵三公子。
施纳溪心思玲珑剔透,夫子是不想连累他们,他越明了便越难过。到了童生试还是哭哭啼啼进的考场,哭哭啼啼地又出了考场,几场下来考完后连放榜都不等便回到山上,却不料又被夫子赶了回来考秋闱。
尽管抹着泪进考场,院试第一施纳溪当仁不让,人来报喜时赵三娘心中一喜又一酸,眼泪滚滚落下,连答谢都忘了。
施纳溪如当年的柳轻寒,年纪最轻,才学最高。他拖了几日才入州府应试,南厢院子有独立隔间,施纳溪名气最高,那还特意给他留着床位。施纳溪正欲推门,却见一熟悉身影进了旁边隔间。
柳轻寒形容消瘦,脚步虚浮,他在施纳溪身侧擦肩而过,竟如没发现他一般。
施纳溪愣了愣,也没喊他,入房后轻轻将门一关,人便跪在地上久久不肯起来。
秋闱考了什么施纳溪已经记不得了,匆匆答完便出了门口等着。秋闱结束后考生各散东西,施纳溪一眼看到柳轻寒伶仃的背影,追上前去勾住他衣角。
赵三娘在集市上等儿子,却见柳轻寒也在,三人一时间无话可说。施纳溪将柳轻寒带回客栈,赵三娘关起门给老先生上了香,敬了酒,又捂住嘴低声地哭了。
三日后放榜,来报喜的人骑着高头大马,秋闱解元柳轻寒,秋闱第二施纳溪。柳轻寒年方十七,当中一省解元,一时风头无双。而施纳溪年方十二便有举人功名,秋闱名列第二,人称神童,声名大噪。
赵三娘面对驿官的道喜笑得有些苍白,掏银两的手却没停下。待人一散去,她便雇了马车,将两个孩子带上京参加春闱,一刻都不敢停留。
赶考的士子不少,有人远远听闻施耐溪柳轻寒的大名,便赶着来拜会,一路上熙熙攘攘的,倒是热闹。
赵三娘最初尚能忍,后来人多了,便一律谢客,只让两个孩子安心学习。
施纳溪不再是小鬼阿皮,这几年性子安分了许多。柳轻寒比他还大一些,一路上话也不多。赵三娘在前面赶马,车上两个孩子挤着刚刚好。施纳溪饿了柳轻寒便掰干粮,渴了便喂水,困了便让他枕在膝上睡,还是跟以往一般照顾着。
赵三娘带着两个孩子一路赶到京师,住在城郊的客栈里,临近春闱,学子们纷纷入京,城里都住满了。赵三娘一进客栈,只要了最僻静的两间房,让二人安静念书,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掏,从没见那么大方的。
阿皮看得稀奇,咽了几下口水,赶紧拉住母亲问:“娘,咱家这是……发了?”
小二噗嗤一笑,当没听到溜了。
赵三娘一巴掌糊过去,满脸鄙夷:“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怂样,日后少说话,净给你爹丢人。”
夜半时分,神童施纳溪瘪嘴坐在床上,柳轻寒一边给他用冷水敷脸,一边劝道:“日后可不许惹你娘生气了。”
施纳溪委屈得很:“我不过是多问了一句,以往那小气劲儿,连肉脯都舍不得让我多吃的……嘶,疼疼疼,小先生亲亲。”
柳轻寒拿他没办法,只得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地亲了一口,然后又轻轻地呼气。
赵三娘特意寻了最偏僻的地方歇脚,日日点着一盏小灯等到凌晨。
今夜五更梆子刚打过,他估摸着要熄灯,却听到门前悉索的脚步声,门那边久违的嗓音仍带着和煦的笑意:“长青,我来晚了,你歇下了么?”
我还未歇下,子崇你快进来。
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赵三娘当久了,眼泪掉得愈发轻易,赵三公子捂着嘴泣不成声。
然后门被推开了。
来者云冠大氅,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眉眼还是当年那熟悉的模样,连唇边的微笑都是记忆中的样子。
仿佛他仍是当年名动江南的大才子,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御笔亲批的泼墨山水第一人。
然后他便跟当年一样,将赵完松拥入怀中,好似他今早才离开。
赵三公子用力抱着他的腰,哭得差不多了,便张口狠狠地咬在他肩膀上。
施山茂不觉痛,轻轻抚着他的发丝安慰道:“好了好了,今后再也不分开了。”
赵完松这方松了口,手还是紧紧抱着施山茂的腰。
十二年未见,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