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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小节 ...

  •   之后的一周皮埃尔都基本耗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太想见到父亲是一方面,另外他也确实还在恢复期。卡罗琳很少回家——他后来才听管家说她并不住在这里;偶尔回家的时候不忘为他带来书和CD播放器。他翻翻书听听音乐,此外除了吃就是睡,自觉这样下去体重有渐长的趋势。
      周三的时候马丁带他去医院做复诊。贝宁医生说他恢复得不错:“……您还年轻。您的身体期待着康复。”
      “您是诗人吗?”他开玩笑地问。
      贝宁医生眨眨眼睛:“——这可是医院内部的秘密。不开玩笑了,您现在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吗?”
      “完全没有。”
      “有头痛或晕眩之类的病理反应吗?”
      “没有。”
      “也许这是手术后的应激反应……我们可以做个CT。”贝宁医生沉吟着,正取下处方笺时他不由插进话去:“我倒是无所谓,如您所见,我并没有什么特别希望记住的事情。而且现在我并没感到什么差别。”
      贝宁医生端详了他一会儿,将处方笺放了回去。
      “也许您的问题并非病理上的。我认识几个相当不错的心理医生,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帮忙介绍。”
      “当然。”他扯动嘴角,笑意却并未到达眼睛。
      结束诊疗后仍是马丁来接他。年轻的秘书帮他拿了所有的药物,并问他是直接回家还是在城里转转。
      “我想去书店。”他直接说。
      马丁略皱了下眉头——这让他立刻察觉对方并不是真心询问的——不过对方还是秉持着秘书的良好态度点了点头。
      如果换一个时候他也许会选择不麻烦对方。不过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连锁书店离医院并不远。皮埃尔直接掠过了书籍部门到了专卖CD的二层。跟着他的马丁在看到他直奔古典音乐的货架的时候有些惊讶。
      “怎么,我之前从来不喜欢音乐?”他问着。
      “我听说卡罗琳小姐给您带了不少CD。”
      “我有一张想听的。”他简短说着,但在五花八门的CD面前也有些失去方向。——为什么那天他会忘记看一眼CD标题呢?
      “您想听什么?”
      “也许你会知道,是我父亲经常听的那张CD。”皮埃尔转过头观察着马丁的表情,“他最喜欢的那名小提琴家,他的独奏CD。”
      马丁舔了下嘴唇。
      “可别说你不知道,他的CD是你帮忙买的。”皮埃尔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如此咄咄逼人,但是想要找到那首曲子的心情压倒了一切,“我不想惹他生气,但是我一定要找到那张CD。”
      马丁举手做个投降的姿势:“您不用如此激动,您想了解父亲的喜好并不是什么错事。您的父亲最欣赏的小提琴家是穆赛——在这里。”他说着,在架上找了一会儿,抽出一张CD来递给了他,“巴赫,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与组曲——我听过一次,年轻,才华横溢。”
      他接过了CD。封面上的年轻男人穿着笔挺的燕尾服,手中提着小提琴一如谢幕之时。他并没有笑,蓝色的眼睛透过了镜头和时间,从小小的封面上望向他。
      “皮埃尔穆赛。”他慢慢念着这个名字,“——和我一样的名字。”
      “您的父亲名字也是皮埃尔。”
      马丁在一旁说着。
      他没理会马丁,继续在架子上寻找着。——不,也许不在这里。他直接拿着CD走到了咨询台:“请问还有这位演奏者的CD吗?”
      “请等一下。”店员很快在电脑里查了起来。
      “独奏的CD就好。”
      “有一张无词歌,在那边的架子上,”店员将查询记录指给他看,“另一张新发售的专辑还暂时没有到货。”
      “多谢。”他转头走向店员所指的货架:那CD并不难找,只不过这次皮埃尔穆赛只愿意在封面上给出一个拉琴的背影,边上花体印着题目:
      Sans Paroles
      他知道就是这个了。翻过来,几行简单的文字写着这是小提琴手自己创作并独奏的小品集。他草草掠过这些空洞的说明,直接跳到第一首歌的题目上:Pour Monsieur O.
      “给O先生……”
      他念着这个题目,忽然反应过来这还是在书店里,连忙转回来对马丁说:“我挑好了。”
      马丁做了个“没关系”的手势:“如果您还有别的想看的东西……”
      “不。我只想找这张盘而已。”他说着握紧了手中的CD。
      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了一路,直到马丁将车驶上通往维尔伦家的山路时他才问:“我有驾驶执照吗?”
      “之前您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您需要用车的话我相信维尔伦先生会为您配备司机的。”
      他无所谓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如果我要一个人搬出去住呢?”
      马丁并没因为他这句话把车开到路肩上去,但是他还是从后视镜里看了皮埃尔一眼:“考虑到您的身体状况……”
      “我难道不是已经好了吗?”
      “您还在休养期。”
      “雷纳尔先生,您真的是我父亲的秘书而不是他的管家吗?”皮埃尔不由得出言讽刺。
      “我只是试图帮维尔伦先生处理好他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而已。”马丁波澜不惊地回答着,“也许您会认为维尔伦先生对您不够关心,但我认为症结是你们之间存在着误解。”
      之前那次不愉快的会面再度蒙上皮埃尔的心头:“……父亲提到了公司和什么的。天知道,我对那些不感兴趣。”
      “您之前并不是这样的。”
      “我不记得了。”
      “哦……”沉吟着,马丁将车停在了维尔伦家的庭院里,意味深长地说,“要我说,这也许是件好事。”
      他冷淡地看着年轻的秘书,马丁则礼仪端正地笑了笑:
      “我想我们已经到了。”
      他拎着装了CD的袋子下了车,将马丁一个人留在身后。初春冷冽空气冲进他肺里,他大踏步在庭院里走着,似乎这样就可以甩掉维尔伦家带给他的阴影——但那大宅仍是安静地矗立在他的对面,森冷而无感情的,一如那日父亲的面容。
      这真是见鬼。
      他任由心里的愤怒和空虚搅成一团而回了屋,将袋子随意丢在地上就和衣上了床。外出的疲惫丝丝从骨头缝中纠缠出酸痛的丝絮。他听着心脏一下一下的搏动,朝着晦暗不明的梦境里沉了下去。

      那时正是暮春。他们从不关上天窗,因为后院那株山查子伸了一枝花枝进来,远看像潜进来一团小小的云。
      “你喜欢这首吗?”他放下弓,问另一个人。那人穿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袖口卷起来挽到手腕。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可只要他在身边心里就跳出一段段旋律卷到弦上,鸟儿振动着翅尖那般轻巧,或者云朵飘过天空的悠长。他总禁不住拿起琴,架上弓,拉小小的一段给他,然后问:
      “你喜欢吗?”
      然后那个人就会说:“——我喜欢你。”
      那是重复的文字游戏。他们乐此不疲——他总在拉琴。而那人总在听。
      可转眼那小屋子和山查子都消失了。那人也走了只剩下他一个踽踽独行在铺着老石砖的小路上。红色的房顶一爿连着一爿,一直接到山脚下,如一片密密的鳞,他回头只看了一眼就向前走去,从傍晚直接走进雨夜。柏油路在他脚底下打滑,但他跑着,不顾一切地跑着。
      为了去哪儿呢?
      又为了什么呢?
      最终他又来到了那间病房。曾经见过一度的男人正俯视着他,沉默着,浅灰色的双眼像是无机质的玻璃珠子,不带一丝情绪的。
      “为什么你也跑我梦里来了?”他问着,不过梦本来就没有道理,所以他也只是问出了好几天前就想问的话,“你仍然忘不了你的朋友吗?你仍然为他感到悲伤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永远没有办法忘记死者……是不是比死去还叫人难过?”
      “你在发烧。”
      奥茨低声地说。
      “我没有发烧,我在做梦。”皮埃尔说完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如果是梦境的话——至少不该有讨厌的消毒水味儿。他甚至看到奥茨对他的“梦话”挑了挑眉。
      “哦……对不起。”他懊恼地道,“请您原谅,我想我是睡糊涂了。”
      “请您好好休息。”奥茨平静地恢复了“您”的称呼,“我相信您的家人一定十分担心。”
      那只是依据常理而言——他忍不住想这么说,但这似乎太过交浅言深,于是他忍住了。但是,奥茨注视他的样子总是让他的心脏跳动得更快。
      就好像在哪儿曾经见过似的。
      “对不起,我们曾经见过吗……?”
      “从来没有。——但是,您很像他。”
      “您的那位朋友。”
      奥茨沈默了很久才点了点头。这让他觉得失落又欣慰。
      “如果可以,您可以对我讲讲他的事情。”
      “假如有机会……”男人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现在您应该休息。”
      事实上皮埃尔也确实感到疲惫。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仍然是手术后的恢复期导致的免疫力下降,也许是身体本身便太过虚弱,可是晕乎乎的热度再次模糊了他本来就不甚清醒的意志。
      “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您。”
      他说,几乎是自言自语,声音低得不可能传入奥茨耳边。但在他睡着之前,他知道奥茨一直在那里没有离开。
      无论男人看着的究竟是谁,他模糊地想,只要他在这里就好了。

      奥茨反身关门的时候,走廊对面穿着件黑色皮夹克的中年大叔举起手对他打了个招呼:“嘿。——您来看他?”
      奥茨短暂和他握一下手:“米什莱警官。进展如何?”
      “总之不是毫无问题。”已经一半秃顶的、身材和土豆相仿的男人在手里转着打火机,眼中掠过一抹锐光,“——我们出去说?”
      奥茨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院中:天仍是阴沉的,像是下一秒就会落下雨来。米什莱动作熟练地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并不忘问一句:“来一根?”
      奥茨摆摆手。
      米什莱将烟点上,吐一口烟雾才说:“那天晚上有些蹊跷。他的经纪人罗森说穆赛并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尤其在他已经通知过之后有签售会的情况下。”
      “但他是自愿离开的。”
      “是的。监控录像证实了这点。”米什莱从怀中掏出一张折了几折的纸,小心翼翼展开,“不过我们在手机通讯录里发现了这个。”
      奥茨接了过去。
      “O先生。”米什莱悠然地观察着男人的侧脸,“他被人约了去见您……您不想解释一下吗?”
      “这不是我。”奥茨干巴巴地说。
      “手机卡是不记名预充值的。”米什莱接过那张纸,重新慎重地叠好,“谁都可能发这封短信,奥茨先生,您也一样。”
      奥茨转过身直视着米什莱,半晌才挤出一句:“我绝不会——”
      “当然当然。”米什莱回复得迅速又敷衍,“您知道,我们警察就是这么不讨好的差事。任何人都得怀疑一下。……您可别这么看我。我们不过是遵循最可靠的那条规律开始查起——您知道有多少凶杀案的犯人是受害者的直系亲属吗?”
      “所以您是怀疑我?”
      “我只是有点儿小小的疑惑。您似乎一直不愿让穆赛知道您就是他的资助人。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奥茨冷淡地回答着:“富翁的怪癖而已。”
      “那您可真是施恩不望报。”米什莱弹了弹烟灰,“罗森说,您对穆赛先生的事情相当关心。这可真让我想不明白了。”
      “他并不认识我。我也没必要去见他。”
      “即使穆赛先生一直要求见您……?”
      奥茨移开了视线:“这和案件没关系吧,我想。”
      “确实。”米什莱拍了拍夹克的前襟,“——这不过我是我这个老头子一点儿小小的好奇而已。也许,就和您现在还经常来看小维尔伦先生差不多。”
      奥茨没有答话。这些老警察比狐狸还精,他们会像寻找藏好的腊肉和香肠一样将你根本不想宣之于人的隐秘连根挖出。沉默并不是最好的手段——但总比受其所激而滔滔不绝来得要好。
      “……说起来,小维尔伦先生和穆赛先生还真有点儿像呢。”米什莱若有所思地道,“眼睛的部分,还有耳朵的轮廓。”
      奥茨挑了挑眉。他并没注意到这点。
      “这世界上巧合还真多,您看呢,奥茨先生?”米什莱继续问着。继续沉默下去似乎太过失礼,他平淡地说着:
      “我没什么想法。”
      “……今天也确实打扰您够久了。如果案情有进展的话,我会再度上门拜访的。”这么说着,中年警官朝着男人点了点头,将鸭舌帽扣在了头上便离开了。
      奥茨仍停留在原地。庭院里的针叶树在他浅灰的眼睛里落下深色的阴影。天边的云缓慢地移动着,堆叠成厚重而边缘模糊的团块,像是被人任意泼洒的大团颜料一样。冬日的空气因为水汽而变得沉重起来,宛如有少女纤长细凉的手指越过薄薄的衣物捉住他的手腕。如果有人看着他,或许会发现他的嘴唇正无声地开阖着、重复一个名字——就像是怕用声音将它打散了。
      然后雨落了下来。

      卡罗琳走进来的时候皮埃尔正站在窗前。她挑起眉:“我以为你会乖乖在床上躺着。”
      “但是下雨了。”皮埃尔没有回头。那个人从这里看不过一点灰黑色的背影——也许那不是他,他从来没擅长过认人——可是皮埃尔又相信那是他。
      名为奥茨的男人。
      但是卡罗琳拉住了他将他塞回床上的被子里:“听话。——你知道发烧和感冒对你是件危险的事吗,皮埃尔?尤其是现在,你还在恢复中。”
      “我下次一定注意。”皮埃尔尽量让自己显得诚恳和乖巧。
      坐在他床边的卡罗琳看了他片刻。皮埃尔忽然有些慌张——她那样的目光,就好像什么也没办法在她面前隐藏一样。
      “你可以告诉我的,皮埃尔。”
      “什么?”
      “你不快乐。”卡罗琳叹口气,肩膀也微微垮了下来,“我看见你,我知道这个事实。管家也说你一直呆在自己的屋里,很少下楼。有时候我觉得你和父亲只是在彼此躲避。谁也不想见谁。”
      皮埃尔想解释什么,但维尔伦先生的目光仿佛就在他身后。
      “你现在不记得了,但是你和父亲曾经吵得很厉害。非常厉害。”卡罗琳解释着,“你从没原谅他将公司交给我的这件事,你向他说了非常绝情的话。也许是因为这个——他现在也不相信你。”
      “不相信?”皮埃尔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他的意思是我这一切都是装的?他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你知道吗,卡罗琳,他甚至不觉得我是他的儿子——你不用解释,我看得出来,我太清楚那眼神了,我——”
      卡罗琳俯下身给了他一个拥抱。她的温暖和轻柔的拍抚部分地缓解了皮埃尔过于高涨的情绪,但最后她还是说:
      “可是他是你的父亲。即使你不相信,他也爱着你,皮埃尔。”
      他闭上了眼睛,道出胸中的决意。
      “我要离开家里。”
      “皮埃尔?”
      “我想让他知道我真的放下了这一切。”他认真地说,“而且——我还有想做的事情。”
      卡罗琳看着他,眼中盛着担心——但是她还是露出了鼓励的微笑。
      “那是什么?”
      “我想学小提琴。”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才觉得胸中一空。不,那空洞早就在了,只是现在他才发觉而已——他怎么能怀抱着如此大的空洞而生活着呢?
      卡罗琳睁大了眼睛,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她最终将它们按了回去:“可是皮埃尔,你已经——”
      错过了学琴的最好时候了。
      他在她眼里读到这句话,可是他还是紧紧地握住了空落的手。
      “我必须得去。”
      “……你还在低烧。”最终卡罗琳转移了话题。这一次就连她也难以掩饰惊讶和疑惑——也许,皮埃尔想,他和过去的那个自己真的太不一样了。她拍了拍他的脸颊:“等你好起来我们再谈这件事情。”
      皮埃尔没有继续争辩——决心并不是非得显示给别人看才称为决心。于是他继续维持着“模范病人”的样子躺在床上。卡罗琳说要给他去接水便出去了,他想起仍留在庭院里的奥茨,便不由得望窗外望了一眼。
      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冬日的雨不断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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