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脸的秀秀》小蒲喜

3、叁

　　因为居民的惊恐，镇长便想要把张疯子赶出这个镇子。三溪镇的人们难得的这么团结，一致叫嚷着要将张疯子永远地赶出去。但是又没有一个人愿意加入这实践的队伍，大家都怕，怕那没脸的姑娘。他们彼此推搡着，假意谦卑地拱让出这为镇除害的责任，借着各种理由来说明自己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最后，由于找不着一位勇士来驱赶张疯子，这事便也就这样逐渐地淡下去了。

　　只是没人敢再找张疯子做活。

　　连最西边的那个屋子，也仿佛成了镇子里的禁区。

　　但是张疯子偏不就这样从人们的视野中淡下去。

　　他先是提了家里仅有的一只鸡，去了刘二家里，非常诚恳地道了歉。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向他们解释着他的秀秀美若天仙，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孩。但是他被他们客气地请了出去，谁也不敢对他发火。

　　然后张疯子邀请镇上的人去参加他的婚礼。他没有钱发请帖，本来想自己做帖子，可他又不识字。他便一家一家地敲门，一家一家地邀请，他从镇西走到镇东，却丝毫地没有不耐烦。他走在路上的时候下起了雨，他在这哗啦啦的大雨中仍然挨家挨户地敲门，没有人给他开门，他便在雨声里很大声地喊：“请你来参加我和秀秀的婚礼，就在后天晚上！”

　　他的声音带着上扬的语调，可以听出明显的笑意。但是仍然没有人给他开门，他却不觉得难过，光是向所有人宣布他和秀秀结婚这件事便让他高兴得几乎要抓狂了。他很轻快地在滂沱大雨中朝着下一家走去，雨水顺着他黏糊糊的头发滑下来，刷白着他单薄的背心。

　　张疯子没有请到一个宾客。

　　但是他请了吹唢呐的队伍，和四个抬花轿的大汉。

　　他喊他们的时候，他说：“没有宾客也没关系，但是一定要有花轿和唢呐。”这是他的一个执念，他在梦里都能梦见震天响的唢呐声里，秀秀坐在大红花轿子里，颤颤巍巍地被抬到了他的小院子当中。

　　因为他的执着的眼神，和他家里没有脸的秀秀，这些人都不敢不答应他。

　　那一天，喜庆的唢呐声响得山里山外都听得见。

　　当时林豪正在和阿强争执孩子王的地位，阿强便激他，说若他敢去参加张疯子的婚礼，便喊他一声老大。林豪很是爽快地答应了，他天不怕地不怕，就喜欢逞强装本事。

　　黄昏的时候，林豪溜进了张疯子的院子里。那时候张疯子正坐在院子里迫不及待地等，他尾随着那一顶顶花轿那么多年，这一次，他终于只用等着自己的新娘到来。他对于林豪的出现表现出了十二分的欢迎，还给他吃了一颗喜糖。

　　他们等了很久。林豪无所事事地站在院子里，望着木门上鲜红的喜字。他其实想要告诉不识字的张疯子他贴倒了，但是他转过头去，便看见了正从花轿子里下来的新娘子。

　　风吹起她红盖头的一角，林豪看见了她瘦削的下巴，和她红得那么鲜艳的唇，像是生生要滴出血来。

　　秀秀有脸。

　　林豪这样告诉大家。但是人们对他笑着摇了摇头，大人总是不相信小孩子的话。林豪想跟他的母亲讲，但是她一听见张疯子的名字，便忽然捂住了他的嘴。

　　“不要跟我提他。”他母亲转过身去，语气里透出一股卑微的哀求。

　　林豪便泄气地出去了。

　　后来，林豪的父亲嫌每年过年回三溪镇不方便，把他们娘俩接到了身边。

　　林豪便再没听说过张疯子的事了。

　　那之后，过去了二十多年。

　　这二十多年里，林豪的父亲母亲相继去世。他娶过一个老婆，但得了肺炎死了。他便一个人住在父亲留下来的大宅子里，平日里靠写些文章来维持生计。

　　林豪遇见秀秀是在一个黄昏。

　　那时候刮着很大的风，窗户被风吹得撞着墙壁哐当地响。他正想起身去关窗，敲门声便响起来了。

　　啪啪啪。

　　是一点也不急的、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和着窗子哐啷的撞击声，响在金色的黄昏里。

　　林豪先关了窗子，再去开了门。他一打开门，便看见了穿着一身粉色中袖短袄的秀秀。她逆着光站在他家门口，脸上蒙了一层黑色的纱布，大风吹过来，把她的长裙子和纱布都吹了起来，林豪便看见了一个瘦削的下巴。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林豪问：“你是秀秀？”

　　秀秀已经自己进了屋子里，她将黑纱掀开，一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是了，我是秀秀。”

　　林豪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问。

　　他不是一个喜欢观察别人外貌的人，通常情况下除了整体的脸，他分不清单个的鼻子与鼻子的区别，额头与额头的区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见秀秀的下巴，他的脑海里就闪过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但他也没料到这个女孩真的就叫秀秀。其实张疯子家的那个秀秀此刻也应该是四十左右的妇人了。他觉得挺巧的，又问秀秀为什么敲他家的门。

　　秀秀只说她举目无亲，胡乱找着他家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收容她。林豪觉得这个理由像是出自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之口，但是他看着她，她的脸算不上漂亮，却格外的清秀，一双大眼睛嵌在苍白的脸上，正以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他。

　　林豪总觉得秀秀的眉目间透着一股熟悉的感觉，他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一个让他觉得亲切的人。但是像谁呢，林豪又想不起来。

　　因为这熟悉感和亲切感，即使觉得荒唐，林豪还是收容了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