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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颖自荐 ...

  •   苏州阊门,春日正好。

      山塘河两岸,白墙黑瓦,水波荡漾。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招牌列肆、行人如织,不负大顺朝最繁华热闹的盛名。

      桃花坞一带,文人荟萃,每日交易无数字画、书籍,更有铜、牙、玉、漆、文房四宝等各种工艺品经营,是举国闻名的书画流通重地。

      一溜的裱画店铺,悬挂着当朝名家的最新大作,柳慕白、余怀山、文希风、沈之渊、周乐闲……
      这些个大书画家的名字,哪一个说不来不是如雷贯耳?

      而他们的字画,也都是当世珍品,文人墨客趋之若鹜,可遇不可求的。

      “快点撕啊,文师父就要来了……你快一点……”林熙暗中用力踢了对面人一脚,一双溜圆的大眼,却无比正经而又虔诚的盯着手中这幅《兰花竹石》。

      “我……我不敢。这可是名家周乐闲的作品,那小气的陈老板刚刚可是说了,价值十五两呢!这要放在太仓老家,都可以买到两亩良田了,万一你搞砸了,我可赔不起。”着灰衣的小云讷讷回道,放开字画,这就准备开溜。

      林熙可不许他临场退缩,狠心一扯毁了字画,又佯装被他绊倒往一侧扑去。

      “哐当”一声,一列悬画支架随着他的动作,应声倒地。一幅幅价值不菲的名画落到地上,沾满了尘土,不止手里的这幅如愿被撕毁,还有好几副作品,随着这一摔,都或多或少出了些瑕疵。

      “闯祸了吧?早点合作,就不会弄到这一步啦!”林熙面上尽是惶恐的颜色,眼底却泛着阵阵笑意,故意向瑟瑟发抖的小云吓唬道,“这下子要赔的,可不止是十五两,说不定得有一百五十两咯!”

      “这下可怎么办,这下可怎么办呐?哇……”小云被他一激,更加不知所措,干脆就是放声大哭。

      早在这些名画倒地,就引起了众人围观,此时见了哭得跟个可怜虫一般的小云,还有一旁畏畏缩缩的林熙,大家更是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要知道,这家墨山画苑的陈老板,虽不是店铺的正主,可关乎店里生意的大小事宜,可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视,为人也是极端的小气,这会儿见了这么多字画受损,该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了吧!

      果不其然,本忙着接待贵客的陈老板,得了店员的报告,当下也顾不得招呼,跌跌撞撞扑了出来,一见那倒地的支架,立刻就是哭天抢地:“这是谁做的?都是谁干的好事?”

      店员见他气得原地打转,好心指向一边缩着脖子罚站的两个少年,道:“他们两个没跑呢,还等在这里……”

      “是你,还是你?”身材瘦小的林熙与小云,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闯了这般的大祸,两人都像是吓傻了般,任由陈老板揪着领子狠命摇晃跟质问。

      “你们知道这些值多少钱吗,把你们卖了,也还不起!”

      林熙被晃得发晕,艰难扭头,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也知道对方正在关注这一处的纠纷,忽而大声道:“不就是几副画吗,我赔给你就是了!”

      “呵,口气可不小!你有多少钱,可以赔得起这里的画?”陈老板揪着他,往那地面上一一指认,“这一副,前朝马远的《踏歌图》,价值百两。这一副,李成的《竹林访友》,二百两。而这一副……”

      看到被撕毁的画作,他面上青筋直跳,声音几乎从牙缝中挤出来,恨恨道:“《兰花竹石》,当世名家周乐闲的作品,五十两!”

      “不要骗人,你前几天才说价值十五两的。”林熙立即给予反击,果然奸商一枚,竟为一副已然撕毁的假画坐地起价。

      “即便是十五两,你赔得起么!”

      “你这些画,都是临摹之作,要赔你有什么难度,我再画一副一模一样的给你便是。”林熙口无遮拦、满不在乎的态度,果然引起了小气鬼陈老板的滔天怒火。

      只见他高高举起右手,眼瞅着这顶嘴的小子就要挨上一个耳刮子,围观群众皆是凝声屏气,不忍直视。忽而一个温润闲凉的声音出现,止了他的暴行。

      “陈老板,又是什么事,惹你发了这么大的火气啊?”

      林熙稍稍睁开眯起的眸子,好奇往那声音望去,竟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公子哥。

      只见他头戴方巾,身着藏青色宽袖的直身常服,外披氅衣,身形修长,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鬓若刀裁,双唇微抿,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人年纪轻轻,倒似很是有些威名,那陈老板竟松了林熙的脖子,双手作揖,向那人道:“项公子,您有所不知,这两个小娃不懂事,竟毁了店里的字画。”

      林熙眼尖,看到自己关注的那人站到了这项公子的身后,连忙换了一副恭敬的嘴脸,躬身道:“林熙知错,愿意临摹一副一模一样的画作当做赔偿。”

      “噢,一模一样吗?”项云岚展扇轻摇,而那陈老板却道:“我这是名家之作,你一黄口小儿,竟敢信口雌黄,别说你画不画得出这个,即便是画了,还能冒充过去吗?”

      “这幅被毁的画作,本就不是周老先生的作品,名画本是难求,临摹仿制如今已成风气,并不是什么丢人之事。只是陈老板你,卖假画还不愿承认,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你……”陈老板一手又待举起,却被项云岚的扇子轻轻压住了,他似笑非笑的望着林熙,问道:“你怎知这画不是真迹?”

      林熙被他看得不自在,讷讷回道:“鉴画我是不懂,我只在别处见过这幅原图罢了。至于这是不是真迹,文师父专长鉴别,必定一看便知!”

      本只是在一旁看热闹的文希风,听到自己被提及,笑呵呵道:“你这小娃,竟识得我?”

      “文师父雅名,咱大顺朝谁人不知?林熙仰慕已久,一直想拜见来着。今日竟遇上了,真是三生有幸!”林熙一向大大咧咧,这般文绉绉的话从他口中讲出,配着清脆如鸟鸣的声音,倒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他面上兴奋的红光,倒是表明此话并不虚假,身为一个立志学画的少年,得到文希风这般的名师指点,可比得到他的画作更加珍贵与不易。

      文希风闻言开怀不已,项云岚却只是淡然一笑,折扇半掩面,向那陈老板交代了几句。后者面色不乐,但也是点头应了,往店内取了文房四宝、各色颜料,摆在林熙面前,道:“你要画,便画吧。”

      林熙与同样激动的小云对望了一眼,又看了看含笑的文希风,大声应道:“是!”

      一溜摆开的六个瓷碟,花青、石青、藤黄、赭石、朱膘、铅白半干半湿,林熙趴在长桌上,修长纤细的小手执着画笔,对比地上拼接起来的原图,一笔一划开始对临。

      众人先是远远围观,渐渐被他利落的下笔,精准的定位折服,纷纷围拢过来。
      就连本只是靠边闲谈的项云岚与文希风,也是惊叹他的手眼合一,把注意力转到他的画作之上。

      临摹临摹,为求画作与原画保持高度一致,很多画匠都是用一层薄绢,直接覆于原作之上勾画。
      而这个才十多岁的小娃,竟只靠对临,即能完成很多人一辈子才能揣摩出来的临摹效果,真真叫人刮目相看。

      一个时辰过去,林熙勾上最后一朵兰花,吹了吹尚未风干的墨渍,往陈老板手中一送,道:“你可以去对比一下,可与你那副赝品有什么区别。”

      陈老板此刻也不敢小瞧了他,取了画与那断裂的原画一一比对之后,连连点头。

      林熙满意一笑,见文希风的脸上虽有赞许之意,却无惊叹的表情,甚至连那个项公子也只是淡淡颔首而已。想来这种程度还是打动不了他们,便又说道:“这幅画是对临了赝品,没有体现出周老先生原作的清幽雅致。先父曾有幸得周老先生惠赐扇面一副,林熙少时赏玩已久,今日背临出来,还请文师父指点一二。”

      “竟有此事?”文希风呵呵一乐,反正今日无事,便应了,“那你便画一画待我瞧瞧罢。”

      “是!”林熙喜上眉梢,此刻已全然忘了自己处在最为热闹的桃花坞街头,今日之事将被文人墨客广为流传,一心只想着向他敬爱的文师父一展才艺,好教他收了自己为徒才是。

      小云知他心情,帮忙铺好了画纸,洗净了画笔,满心热切的望向他。

      林熙这人平时是顽皮了些,但作画的时候,便是入了无我之境,旁观之人也最易受他吸引,都像是着了魔一般。

      林熙执起画笔,在墨色瓷碟中沾了数下,再是凝神闭目,回想幼时常常把玩的那把扇子,那可是父亲最爱的扇子呢!

      嘴角含笑,下笔如有神,众人都沉浸在他流畅的画笔之间,只有项云岚被他认真的侧脸吸引,暗自想着:“这人竟是个单纯的爱画之人。”

      “这一副,便是老师的《双钩兰花图》!”背临这幅图,并没有花多长时间,文希风见了,却是惊呼出声,仔仔细细将画观赏了一遍,又递予项云岚,“怀瑾,你也瞧瞧,如何?”

      项云岚双手接过,看了也是频频点头,道:“虽是没有看过原作,不过正是周老先生的画风,几可乱真!”

      文希风又将林熙上下打量了一遍,却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问道:“这幅《双钩兰花图》,是老师当年赠与林元慧夫妇作为新婚贺礼,你竟是……”

      “家父正是漆工林元慧。”林熙垂首答道。

      “元慧的儿子,竟有这般大了。你今年几岁,你父亲母亲,近来可还安好?”

      “回文师父的话,林熙今年十五了。不过家父家母,却是……已然亡故了。林熙如今无依无靠,因为生性/爱画,所以来苏州学艺,如果文师父不嫌弃,还请收了熙儿,熙儿一定不负师父的教诲,潜心学画,传承师父的衣钵!”说着,竟是扑通跪倒在地,小云心内惴惴不安,也跟着跪了。

      “你父母……可是一对璧人啊,竟这般早逝。”

      文希风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身边老友接连传来过世的消息,听闻林熙父母双亡,倒也没有多想,只觉得有些遗憾。见林熙乖巧拜地,方才那一手背临技艺,也满足了他的渴才之心,当下既允了,林熙圆了多年夙愿,当场磕了三个响头。

      文希风又道:“既是爱画之人,我便也将你推荐与我的老师周老先生,你看如何?”

      林熙双眼晶亮,脆生生答道:“全凭师父安排!”

      围观群众一片恭喜之声,林熙今日可算是赚大了,既拜了师父,又要拜师父的师父,开心得眼儿弯弯,学着大人模样拱手向四周乡邻道谢,目光转到淡然的项云岚,却对那一双仿若看透自己的眸子着了恼,便瞪他一眼,乐颠颠的准备随着师父回去。

      经过他身边,却被他的一句轻语惊得瞠大眸子。

      “这般的创意自荐,倒是叫我开了眼界呐!”

      他,他怎地知道了?

      林熙心儿怦怦,仔细回想方才,竟好像真的在某幅画卷之下,瞥见过他脚上这双大红云头镶鞋,那他……与小云的那番对话,不是都叫他听了去?

      不过,听去了又待如何?想要拜文希风为师的生员,都快要排到苏州城外三里地去了,他要是不想点歪招,猴年马月才能轮得到自己?

      这么一想,又安心了,反正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见崭新上任的师父已经走到逢源桥了,林熙连忙撇了杂念,别了小云,紧紧跟了上去。

      人群渐渐散去,陈老板命人收拾了一地残局,却对着那一副《双钩兰花图》泛起怔儿来。

      “项公子,这幅图,该是怎么卖才好?”

      “别卖了,裱好了给我送到天籁阁去。”

      “啊?他也配……”陈老板话才出口,就被公子立起的扇子吓得吞了下文,乖乖收了那画。项云岚嘴角含笑,看着那桥头一前一后相继离去的师徒,久久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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