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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4 ...

  •   戴眼镜的检察官见我没反应,又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乔玲被林伟儒包养了,明白了吗?”

      安静的病房走廊里,这句话显得十分突兀,我觉得有无数道鄙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甚至听到了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虽然周围除了那两个检察官再无旁人。

      一瞬间,我明白了乔玲的感受。为什么她要寻死,为什么她不愿意见我,或者说,不愿意让我看到她现在的模样。

      我的目光里似乎被这样的恍悟染上了一些异样,年长的检察官干咳了两声,阻止了戴眼镜的那位继续盘问,他留给我一张名片,说如果我或者乔玲想起了什么就随时跟他联系,说完拉着他的同事匆匆离开。

      我盯着手里的名片愣了片刻,随后把它肉做一团,扔进走廊尽头的垃圾箱里。没有什么检察官,没有什么该死的林伟儒,乔玲还病着,我最好的朋友,我……我喜欢了小半辈子的姑娘正躺在病床上,她需要我,无论她怎么闹、怎么哭喊着说不想见我,我都知道,她需要我,比起这种需要,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医生给乔玲的注射液中增加了少量的镇静剂,我重新坐到病床边的时候,乔玲的手背又被半指长的针头插着,冰凉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输入她纤细的血管,那寒意从她的指尖蔓延至小臂,丝丝绕绕地缠满她的全身。我灌了个热水瓶,用毛巾裹好,垫在她手下,又把自己的手搓热,虚捂在她的手背上,这样过了一会儿,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血色。

      “这样就不冷了吧?我可不是趁机吃你豆腐啊,你醒了不许再像刚才那样撒泼了。”我低声地絮语,却并不奢望她能听见:“要揍我也行,等你身体好了想怎么揍随你,要赶我走也行,等你好了……等你用不着我了,我马上走,只是现在我不能走,你怎么撵我我都不能走,那些王八蛋再来欺负你怎么办?我……”

      我没再说下去,因为我分明看见乔玲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然后一颗泪从眼角滑落,没入发鬓,微不可闻的呜咽从她喉间溢出,继而变成啜泣,最终放声大哭。我没安慰,只是默默地递去纸巾,任她哭个尽兴。哭吧,哭过之后,无论要面对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乔玲没再赶我走,没再发疯似的哭闹,可自从那天哭过之后,她也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不仅是我,就连见了我妈我爸、检察院的人也是片语没有。她配合地接受治疗,按时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全都用来发呆,目光看向窗外,延展得极远,仿佛把一切都装进眼里,却又像是在放空自己的灵魂。

      我妈担心不已地问我乔玲这是怎么了?这孩子一天一天都在看什么呢?

      起初我也不解,直到有一天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试着把目光伸向远处,过了许久,心猛地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似的,疼得缩成一团,那一刻,我终于了然。

      我认真地对我妈说:乔玲在看过去,看过去的她自己。

      我妈以为我在装哲人,赏了我一个白眼儿,转身给乔玲热汤去了。

      我没有开玩笑,在乔玲心里,她把过去的自己弄丢了,她想找回来,于是每天极目远望,想要拨开层层叠叠的时光,重新遇见自己最初的模样。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对别人,也是对自己。

      我开始在乔玲发呆的时候,坐在她身边讲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二十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有足够回忆上几天几夜的往事了。乔玲并不与我交流,她仍望着她的远方,我叙述着我们的过往。

      我告诉她,“白菜娃”的绰号是我的杰作,因为当时从电视剧里听来一句“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我以为那是句好话,以为白菜和猪是可以一辈子在一起的好伙伴。

      我告诉她,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乔叔叔带着她搬去住大house了,我曾经跟我爸我妈哭了一整天,吵着也要跟着去,我妈怎么哄都不管用,最后硬是让我爸一通大巴掌拍在屁股上,才不敢再闹了。

      我告诉她,别看初中和高中追过她的男孩子加起来够去钓鱼岛开荒垦地的了,其实暗恋我的小女生也不少,可是我一个都没给她们机会,因为我心里早就喜欢了一个人。这份喜欢像种子一样在心壤里生根发芽,根越扎越深,植株生生不息,葱茏的藤蔓将我的心密密匝匝地裹缠起来,剪也剪不断、扒也不扒开,就算把整颗心放在案板上剁碎,也是鲜红中杂糅着翠绿,分不清彼此。

      我告诉她,我学画画的初衷是为了能和她在一个兴趣班肩并肩地呆上一个下午。后来我比谁都执著、比谁都刻苦,是因为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用我的笔,描绘出我心底最深处的最完美的她。

      我告诉她,我们一起许下的创作出传世经典、在世界各地知名的艺术馆开办个人画展的愿望,我一直,一直在坚持。

      ……

      这么多话,我等了二十五年,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口。我相信乔玲能听进去,因为我告诉她的每一件事里,都藏着她美好的模样,她努力想邂逅的,曾经的自己。

      乔叔叔的案子逐渐有了眉目,和我的猜测差不多:领拓集团在土地招标过程中向一批有关的领导干部进行了次数、额度不等的行贿,其中就包括城建局的一号副局长乔建国,也就是乔玲的父亲,我一直信以为榜样的乔叔叔。他们给乔叔叔的好处不是一笔小数目,那足以让乔玲和我一起出国,去艺术的圣地继续进修美术,甚至可以帮助我们在神殿级的艺术馆开办一次个人画展。乔叔叔因此而逾越了底线,打破了原则,最终堕入法网。而乔玲,则是这场权钱交易中最无辜的牺牲品,林伟儒看中了她的美貌,以不告发乔叔叔为筹码,交换乔玲年轻姣好的身体,但他高估了自己无耻的力量,被他弃以自保的那颗小卒子——领拓市场部总监在接受审讯时除了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也把幕后指使林伟儒的所作所为交代得一清二楚。经过调查,真相最终水落石出,法网恢恢,没有一条漏网之鱼,涉案人员全都受到了法律的制裁,阴狠的林伟儒,卑鄙的市场部总监,还有一念之差的乔叔叔和十几个跟他一样的政府官员……林伟儒胁迫乔玲与其同居的那段时间里打进乔玲私人账户的全部款项,乔玲分文未动,在案件调查之初就悉数上交,法院依据事实,结合乔玲的表现和她现阶段的精神状态,终究没有给予她刑事处罚。

      幸好……乔玲已经经受了太多本不该降临在她身上的遭遇,还有什么惩罚比来自灵魂的谴责更深刻更残酷呢?

      总算尘埃落定,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我把判处结果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玲,我说得很慢,试探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情绪,乔玲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像是早有预料,又像是默然接受。

      说完这些,病房又陷入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乔玲忽然张了张嘴,长时间不使用的声带有些僵硬、干涩,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喑哑,还带着一丝颤抖:“朱朗,你,怀疑过自己吗?”

      我想了想,点头:“怀疑过,毕业找不着工作的时候,练摊儿的时候,画不出画来的时候……就在从法院刚出来的时候,我还对我所谓对艺术的追求产生了一瞬间的怀疑,如果我不总把理想挂在嘴边,乔叔叔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一念之差了?”

      “然后呢?”

      “然后啊……我还是觉得自己没错,你也没错,因为坚持所要经历的苦难只能自己承受,由欲念而生出的苦果也只能自己去尝,我们做事的出发点都是好的,错误的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走错了路,只要不是死胡同,转身返回起点,重新出发就行了,曾经错过不要紧,重要的是不能重蹈覆辙。”

      “可是……朱朗,我好像在错的路上走得太远,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我抬手抹去她脸颊上的泪珠,笑着握住她的手,说:“没关系,你站在原地别动,我去找你,我一定能找着你,带你出来。”

      “路那么黑,那么远,路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风景,你怎么能……”

      “一定能!”我打断她,鼻子有些不受控制的酸涩,我赶紧做了个深呼吸,没心没肺地一笑,对她说:“你忘了你是谁?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吗?只要我的白菜不成精张腿儿跑了,我就一定能找着,因为……”我看了看四下无人,凑近乔玲的耳边低声说了句让我自己都酸倒牙的话:“因为我的白菜娃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最好的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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