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醉》茶茶不饮茶

2、1

　　这一天春日上午，天气清朗，阳光明媚，神仙醉的大门刚刚打开，隔壁“沈记点心铺”的沈宝珠听见声响，就动作敏捷地跳了进来。她年纪尚小，身量也不高，可却直着腰、气势十足地对着一边打哈欠一边擦桌子的邵书龄大声说道：“信！信！你的信！”说着就举起一封信在邵书龄眼前晃来晃去。

　　邵书龄扔下抹布，一把抢过信，奇怪地问她道：“我家的信怎么落到了你手里？”

　　沈宝珠抿着嘴笑道：“谁叫你开门开得这样迟！送信的人瞧你门还关着，就放在我家了。”说罢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邵书龄看着她的背影心怀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拿着信向后院走。

　　院子里摆着一只硕大的酒缸，呈青褐色，缸口盖着木头盖子。缸表面精致地刻着流云浮动的漂亮花纹，旁边放了十几个空酒坛子，怎么看就是一只普通的酒缸。可待邵书龄一走进后院，那酒缸就自己晃动了起来，一边晃一边说道：“今日有信？是你爹来的信吗？快念来听听。”

　　它虽然催得急，邵书龄却还是慢条斯理地拆开信封、展开信，念了起来：

　　吾儿书龄：

　　见字如面。我与你娘亲一切皆好，不必挂心。

　　昨日于西风山拜访了表亲狸猫一族，他族人丁之兴旺，让为父自叹不如。虽年纪与你相仿者比比皆是，只可惜狸猫崇尚早婚，族内尚未成婚的男丁只有一个年不满六岁的小娃娃，为父觉得待其长大成人再与你成亲颇有些不切实际。

　　狸猫族长老说东海之上有座仙山，山中居住着颇多仙人。我族虽然为妖，却也一直与仙族交好，与其结亲并非不可以。遂决定与你娘一同租船出海，暂不归，勿念。

　　珍重。

　　父字。

　　将信读罢，邵书龄十分不满，暗地里狠狠地里将自己不靠谱的爹娘谴责了一通，几个月不来信，一来信就说“我们不回家了、我们去海上玩了、你好好看家吧掰掰”这种话，实在是让人气不过。

　　酒缸听完信，摇头晃脑地开始发表个人意见：“我早就说了，狸猫根本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的很，那个变形术也是乱七八糟。相貌就更不用说了，根本配不上你们天狐一族。”又不满地继续评论道：“你爹是糊涂了吧，去海上找什么神仙？哼，神仙能有靠谱的嘛？个个都是薄情寡义、见利忘义的小人！你听我的，千万不能嫁给神仙，神仙没一个好东西！”

　　邵书龄本就不悦，听酒缸这么一说，愈加烦躁，面上浮起阴森的冷笑：“你说的极是。我可不想同你一样，落得个被人抛弃的下场。”

　　酒缸闻听此言，先是一楞，紧接着便“哇哇哇”悲痛地干嚎了起来。

　　听她爹爹说，这只酒缸可是大有来头。传说是某位神仙被贬下凡间时，为了方便喝酒而制作出来的，后来辗转到了邵书龄爹爹的手里。那位神仙每日用这酒缸酿酒，久而久之这缸便沾染了些仙气，成了只会说话的精怪。据酒缸说，那位神仙曾不止一次地承诺说要带它回天庭做一只有身份、有地位的酒缸。谁成想，当神仙终于找到机会可以重回天界时，却把酒缸给留在了人间，自己走了。酒缸觉得受到了伤害和背叛，自那之后就对神仙恨之入骨、意见颇多。

　　听它哇哇乱叫，邵书龄更加心烦意乱，不知不觉周身竟出现一片白色之气，再一看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芳华少女的头上平白无故地多出来两只耳朵、身后长出一条尾巴出来。

　　酒缸见状反而不哭了，急急忙忙道：“你你你！赶紧把尾巴、耳朵收起来……大白天的，让人看见了怎么得了！”

　　邵书龄动了动耳朵，又晃了晃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恶狠狠瞪了酒缸几眼，道：“再乱哭乱叫，我就把你给砸了！”说罢深吸一口气，又变回了正常少女的模样，抱起酒坛子走了。

　　酒缸很没出息地缩在墙边，看她出了院子，才低声抱怨道：“世间竟没有我这等伤心之物的容身之所，真是可悲可叹！”

　　也不怪邵书龄生气，她作为一只高贵美丽的天狐一族的后代，居然要为了婚事而烦恼，都是那些不着调的祖先惹的祸。不知从何时开始，天狐家迷恋上了尘世的生活，于是离开了世代居住的仙界，来到人间，并且开始同人类通婚。一开始到也没有什么，天狐一族妖力充沛，且从出生起就能幻化成人形，加上个个模样俊美，尘世之中的女子不知道他们身份的要嫁，知道了身份的更要嫁，繁衍的子嗣也是妖力十足，从没出过问题。偏偏邵书龄出生的时候，就是一只圆滚滚的小白狐狸，他爹伸手一探，发现她身上的妖力居然少得可怜，根本没办法化成人形。好在她娘通情达理，即便是只小狐狸，也当心肝宝贝一般地养着。对外只说身子弱，受不得风，从来不带她出门。直长到五岁上下，有一天邵书龄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个黑发小妞，只是耳朵和尾巴还露在外面。

　　又等了一年多，耳朵和尾巴依然露在外面，她爹无奈只得在她身上下了个强力的障眼法，将耳朵和尾巴给遮了起来，只要邵书龄自己情绪不失控，是不会暴露身份的。一般的人类自然看不出来，但若是不幸遇上神仙或是菩萨，亦或是道行精深的修道之人或者大妖精，也还是瞒不过去的。不过幸好飞龙镇地势偏僻，得道高人什么的不会往这儿跑。镇外虽有座道观，道长却是半个疯子，道行也不怎么样，根本不必担心。

　　关于邵书龄的异变，她爹翻遍家中藏书，又冥思苦想了好几年，最后推测大约是他们这一族与人类通婚太过频繁，冲淡了后代身上的妖力。因此他可怜的女儿是绝对不能再嫁给人类了，不然再生出来的孩子肯定就是只小狐狸，完全没有化成人形的可能了。堂堂天狐怎么可以生出普通的小狐狸呢？绝对不可以！为了不让天狐的血统消亡，邵书龄成年以后，她爹就开始不停地耳提面命：“绝对不要爱上人世间的男子！”

　　好几年之前，她爹娘就开始忙着帮她物色一个合适的夫婿。天狐数量稀少，这世间仅剩的大约就是他们家这一支了，找到同类的机率太小；普通的野生狐狸器根太差，大多数都忙着偷鸡摸狗追兔子，鲜少有修炼成精的；黄鼠狼族没有文化；天狗族性情暴虐；土拨鼠族长得太丑；天上飞的不行，太不着调；水里游的不行，都是死脑筋；土里打洞的那更是万万不行了……挑来挑去都不满意。眼见自己女儿一天天长大，模样又出落得楚楚动人，镇子上都开始有媒人上门相看了，她爹也急了，随口编了个理由，说他家神仙醉的酿造手艺需要有人继承，女儿不能外嫁，只能招赘。飞龙镇居民都很传统，鲜少有成年男子愿意入赘女方家的。有了这个理由，邵书龄她爹这才打发了一干热心的媒人。总归在飞龙镇是找不到合适人选的，于是三年多前，她爹干脆带着她娘离开家，到外面找女婿去了。

　　可在邵书龄看来，根本就是她爹娘想出去游山玩水，将酒铺丢给她打理，还美其名曰“帮她选夫婿”，真是无良父母。

　　气呼呼得擦完桌子，这才想起来，今天东街的赵秀才家给小孙子办满月酒，两天前就来定了两坛神仙醉。她急急忙忙装好了酒，拎起酒坛子，刚出门路过隔壁的点心铺子，宝珠看见她，又跳着跑出来，问道：“你上哪儿去？”

　　邵书龄道：“赵秀才的孙子今天满月，定了两坛酒，让我早上给送过去。”

　　宝珠道：“也在我家订了点心呢，你等着我，我和你一块儿去。”说着三步并两步跑回点心铺抓起包装好的两包点心，和邵书龄一同并肩往东街走去。

　　沈记点心铺就开在神仙醉旁边，沈宝珠的父亲是手艺好、脾气好的点心师傅，为人老实、不善言辞；老板娘是个热心肠、好打听、能说会道的好人。宝珠继承了她爹的模样和她娘的性子，一路上说个不停：“你知道嘛，赵秀才的小孙子是早产，生下来就不大好，有一日夜里差点不行了，急得一家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去城里请大夫又怕来不及，正巧王引回家看他爹，被赵秀才抓到家里。你别看王引长得傻傻的，可真有本事，摸出一粒药丸，和水灌下去之后，那孩子就好多了，总算是把命保住了。”

　　两人一路说着话就到了赵秀才家门外，却见大门开着，一大家子都站在门口。一个小道士背着把破破烂烂、都掉了漆的木剑背对着她们。她二人从小门拐进找家厨房时，听见小道士说：“药丸用温水化开，给孩子服下，一天一次，连吃七天，应该就没事了。如果还不好，就来道观找我。”

　　赵秀才一家千恩万谢把小道士给送走了。小道士虽然长得不好看，身量也不高，走路的姿势倒是气宇轩昂的很。

　　邵书龄和沈宝珠将东西送到厨房，赵家人还多了些钱，看得出是真高兴。宝珠趁机打听道：“你们家小少爷怎么样了？”

　　赵家的奶奶笑得满脸皱纹：“好了好了！王道长说孩子是月份不足，在娘胎里又受了寒，寒气淤在胸口无法排出，所以那天晚上才会疼得直打滚。可怜我的小孙儿受了罪咯。幸好王道长医术高明，扎了两针，又强灌了丸药，孩子就缓过来了，今日又送了药丸过来，说是特意炼的，真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邵书龄心道：王引是个道士，拜的是元始天尊，您在这里谢佛祖是不是谢错了人。宝珠却听得很认真，不时在旁边附和，又和赵家奶奶拉了两句家常，这才回去。

　　“那个王引怎么变得这么厉害？我娘说他小时候可笨了，十岁了还说不清楚话呢。后来他拜那个老道为师的时候整个镇子的人都觉得无法理解，跟着他爹学木匠多好啊，好歹有个手艺可以傍身啊。他倒好，跑去修什么道。他那个师傅又疯疯癫癫的，跟着他哪里能成仙？没成想，他还真学得有模有样的……咦？他在这干嘛？哦，大约是给他爹打酒来了。”

　　宝珠口中反复提到的小道士王引就站在神仙醉的门口，看着邵书龄，沉声说道：“打一壶酒。”说着递过去一个有些斑驳的酒壶。

　　邵书龄接了过来，打开门走进酒铺去装酒，宝珠也跟了进去。她偷偷摸摸地瞧了王引两眼，小道士感觉到她好奇的眼神，也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严肃。宝珠只觉得浑身一激灵，吓得赶忙看向别处。

　　此时邵书龄装好酒回来，王引接过酒壶，付了钱便出门走了。

　　宝珠瞧着他的背影，叹息道：“有心想夸他几句吧，可他那张脸真是让人不忍心看，看了就夸不出来。”说罢很夸张得摇了摇头，又道：“你发现没，这小道士可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邵书龄毫不在意：“哪里不一样了？”

　　“从前呆呆傻傻的，到我家来买点心都说不好话，只能用手指；可现在呢，居然都能开炉炼丹了。而且，刚刚他那个眼神，吓得我都不敢看他……”

　　“还有你不敢做的事儿？”邵书龄讪笑，想了一会儿又道：“从前都是他爹自己来打酒，这个王引我确实没见过几次，也不知他从前什么样。后来他爹年纪大了，腿脚不大好了，就变成他来打酒了。别的不说，这个小道士到真的挺孝顺的。”

　　“这倒是。”宝珠点头表示同意，“他虽然住在道观里，可也每隔一天就下山来瞧瞧他爹。”说着又趴在桌上双手托腮道：“难道术法真的那么厉害？傻子都能练开窍？”又叹息道：“他怎么不学些能将模样变好看些的法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