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 18 章 ...
-
我又闯祸了。祸从口出,我总是管不好自己的嘴。
今天有民主生活会。所谓民主生活会,就是由公司高层、中层干部、普通员工代表参加的务虚会,最主要的目的,可能也是唯一的目的,就是公司高层向普通员工展现倾听民意的姿态,至于能不能解决问题,解决什么问题,是次要的了。
这样的会议,普通员工代表通常都有固定人选,刺头、口无遮拦者,是没有资格参加的,我这样的新人,同样也没有资格。不过因为另一位前台王真临时请假,领导又觉得我这段时间的表现够乖巧,我于是代替王真参加了会议。
我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事前部门领导让我多听少说,弄得我有些紧张,不过等进了会议室,才发现根本没有领导说的那么严重,参会的有不少和我一样的普通员工,有几个平日里特别要好的,我坐在他们中间,忙着打招呼聊天,领导的话很快被我抛诸脑后。
静坐了半个小时,听了半天“饮水机数量太少”,“中午食堂的菜式不够丰富”等议案后,我无聊得快要睡着了,就算是务虚会,好歹也说些有建设性的吧?
几个议案过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再也没有人发言,虽然是务虚会,可半个小时就结束,有点不合适,于是主持会议的刘总,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环顾了一下四周,一眼瞥见了我,便笑盈盈地说道:“小夏,你刚进公司,对公司有什么意见建议,现在是个好机会——”
我有些犹豫,刘总鼓励我:“没关系,有什么话,大胆说,畅所欲言。”说完转向身旁的常务副总李睿:“是我们部门新来的夏淇,听听我们的新人有什么想法?”
明明开会前刘总拼命向我灌输“要低调”,切不可轻易发言,现在却要我畅所欲言,也不知他到底哪句是真的。不过既然他要我畅所欲言,我也正有想说的,于是我站起身,略微理了一下思绪,便开始说起来:“公司最近成立慈善基金,还要员工捐出一天的工资,我不介意捐出一天的工资给基金,即使是几天、甚至一个月的工资也不是问题,我想说的是基金的用途,特别是在刘英这件事上——”
我停了停,偷眼看了看大家的反应,刘英是公司的事务工,半年前被查出得了肾衰竭,当时孩子不到一岁,三个月不到,老公又被查出肝癌,原本幸福的小家庭,一下子走进了绝境,公司初时也派人去医院探望,还组织员工捐款,不过她久病不愈,就在一个月前,她的劳动合同到期,公司没有和她续约。
我从没见过刘英,我进公司前她便进了医院,不过却听同事说过不少她的事情,尤其是最近,大家都对公司的做法颇有微词,就在前两天,我和几个要好的同事吃饭时还在说这件事情,觉得公司的行为不地道,让员工心寒,有人还提议联名上书,要为刘英讨个公道。
今天倒是个机会,也省得联名上书那么麻烦,我觉得有必要仗义执言,至少让公司领导了解普通员工是怎么想的,我略微思索,将大家的想法汇总整理了一下,便畅所欲言起来:“不管怎样,刘英为公司服务了两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就这样辞退她,让我们这些还在公司的员工心寒,生老病死,没人能控制,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刘英?公司既然成立的救助基金,与其在外面救助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不救救曾经为公司做出过贡献的员工?”我越说越兴奋,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希望公司少做些沽名钓誉的事情,多为员工想一想,不要对我们这么吝啬,也不要让我们心寒。”
我说完环顾了一下四周,与我相好的几个同事都冲我悄悄竖起了大拇指,脸上大都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我再扫了刘总一眼,他的脸色煞白,额上汗津津的,有些惶恐地看了李总一眼,额上的汗似乎更密了,他转过视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似锥子,如果我胆敢继续往下说,只怕要被他的目光生生凌迟,反正我也说得差不多了,于是我识相地闭嘴,缓缓地坐了下来。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甚至有些诡异,这诡异的气氛,让原本打算发言的几个人,又缩了回去,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都选择了沉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比刚才轻了很多,根本没有人看我,我却如芒在背,沉重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总轻轻扣了扣桌子,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后,他的视线挨个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他的目光算不得凌厉,甚至有些轻飘飘的,停留的时间也很短,他很快转移了视线,却不知为何,这一眼,看得我心里一震,心底更微微地生出些许寒意来。
“大家的想法是不是和小夏一样?”李总扫了大家一眼,语气平和,在没有弄清领导的意图之前,没有人做声也在意料之中,李总似乎也没指望大家会回答,很快说道:“不管大家的想法是不是和小夏一样,既然小夏提出来了,我想我有必要向大家解释一下,小夏的用辞很尖锐啊,沽名钓誉——”李总笑了笑,神色突然一凛:“可你知不知道,这种沽名钓誉,让公司的知名度提升了多少?你又知道因为这个基金,各地的分公司获得了多少政府资源,更不要说,借助知名度的提升,我们签下了多少保费——”李总顿了顿,目光渐渐柔和,意味深长地:“在你看来,同事的遭遇令人同情,她也可能是明天的自己,感同身受,替她打抱不平我能理解,但作为公司领导,我不能像你考虑得那么简单,站在公司的立场,考虑的不是一个,几个,而是所有员工,整个公司的利益,看起来有点冷血,可若公司不好了,员工的利益如何保障呢?”李总看了我一眼,缓缓地:“在刘英的事情上,公司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公司有自己的规章制度,行事准则,因为一个人坏了规矩,看起来没什么,可公司有几千名员工,每个人都破坏一次规矩,那公司会怎样?不要说发展了,可能连生存都变得很困难——”李总的表情有些凝重:“刘英的事,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却也是不得已的选择,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立场不同,大家的想法可能也不一样,不要紧,大家可以畅所欲言,我一定虚心听取。”
既然领导已定下了基调,大家会说些什么我多少有了心理准备,不过事情的发展还是出乎我的预料。部门领导跟风,批评我目光短浅幼稚我能理解,我困惑的是,昨日还跟我一起义愤填膺要联名上书的同事,现在也集体倒戈,盛赞公司英明,个别同事目光短浅,不能代表大家意见云云。
我的脑子嗡嗡的,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又有人发言,我怎么都不明白,昨日还大肆抨击公司不顾员工生死,叫得最凶的,言辞最犀利的人,今日怎么会盛赞公司决策英明,用辞肉麻,听着就发渗;也不明白,昨日自告奋勇要带头为名请命的人,一日后却将最辛辣的言辞刺向了我,而我,明明只是转述他的话而已,我完全懵了。
我觉得手脚冰凉,一种没入骨子里的寒意,让我整个人不自觉地微微战栗起来。
民主生活会俨然成了我的批判大会,且有愈演愈烈升级的趋势,所幸终于有人替我说话了,是乔南。他并不看我,语气平淡:“大家还是就事论事,夏淇年轻,观点片面不成熟也很正常,李总也说畅所欲言,我们还是多谈谈事情本身,少些人身攻击吧。”
我没想到乔南竟肯这样帮我,这样的时刻,说得又是这般犀利,他难道不知道会得罪人,我和他不过是点头之交,吃过一顿饭,值得吗?
我不自觉地朝乔南望去,半是感激,半是愧疚,但愿他的仗义之举,不会带给他麻烦。他的视线与我轻轻碰了碰,便倏地移开了,给了我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后,他转向李总,笑嘻嘻地:“李总,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我刚才一直观察李总,他的表情一直淡淡的,显得高深莫测,听了乔南的话,他笑了笑,点了点头:“不错,我们就事论事,至少小夏勇气可嘉,公司需要这样的声音。”
风云突变,正准备痛打落水狗的人一时没了方向,面面相觑过后,还是刘总反应快,三言两语便将话题转到了员工着装问题上,既不说我对,也不说我不对,倒免了表错态的风险。随后的发言自然跟风,再没有人提及有关我的话题。
自李总发言后,我便如坐针毡,所幸冗长的会议终于结束,先是目送领导离开,然后被刘总抓去办公室训了半个小时,用他的原话,如果我不是女孩子,看起来又楚楚可怜,就我犯的混事,他连打我的心都有。
我泱泱地走出刘总办公室,刚走到位置上,便有一群人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围着我说个不停,这些人,平日里与我相好相约共进退,关键时刻非但不能相扶相帮,还不忘踩上两脚,这就是我曾经以为的好同事,好朋友?
已经是下班时间,我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无论谁在旁边说什么,我都一声不吭,那些人说了一会儿,见我全无反应,觉得无趣,很快找了借口各自散去。
看着他们离去时的眼神,我知道我们再不可能成为朋友,甚至因为我今天的态度,会成为敌人,可我不在乎,这些天经历的事情,让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我需要在乎的,友情?爱情?都脆弱得不堪一击,根本不值得我去在乎,去珍惜。
我垂着头走得很慢,差点撞到一个人,我连忙说对不起,那人却没有做声,我一抬头,便见乔南正微笑地看着我。经过下午的事情,我觉得乔南平淡无奇的脸显得异常亲切,我又惊又喜:“你也下班了?回家吗?”
话出口后我才发现这话问得不好,倒像是我在期待什么似地,幸好乔南并未察觉,他微笑着打趣道:“我怕你哭得稀里哗啦的,所以特意在这里等你,想你可能需要安慰。”
虽然用的是调侃的语气,但乔南的目光温柔,仿佛我所有的委屈他都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但在这温柔的凝睇下,我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我侧过脸去,不想乔南看见我眼中已隐有泪光,乔南默默地侧过脸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道:“我知道一家贵州菜馆,很地道,离你家很近,要不要去尝尝?”
简直正中我下怀,这样的夜,我实在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胡思乱想,我连忙点头,生怕他改变主意,连忙挽住他的胳膊,急急地朝前冲:“好啊好啊,不过说好了,晚上我请客,你下午帮了我,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
乔南微笑着任由我拽着朝前走,走出老远才小声地提醒我:“方向反了,而且我的车还在停车场,还有——”乔南的视线停留在我挽着他胳膊的手上,有些唯恐天下不乱地:“这里离公司不远,你不怕明天谣言满天飞啊?”
我连忙松开了乔南的胳膊,倒不是怕明天谣言满天飞,只是不想给乔南惹麻烦,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乔南后面,眼珠子四处乱瞟,生怕碰到公司的同事,完全是做贼心虚,乔南开始并不做声,静静地走在我前面,后来见我走得实在太慢,干脆与我并肩同行,冲我眨了眨眼睛:“如果真碰到同事,就说我们在谈恋爱,保管没人相信。”
我觉得乔南的话颇有道理,心里也随即坦然,路上还真的碰到了同事,初时我仍有些惊慌,不过见乔南神情坦荡,举止淡定,便也镇定了下来,打招呼寒暄挥手再见,没有半点的不自在。我和乔南并肩前行,步伐竟是出奇地一致,两人不自觉地对望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却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晚餐的气氛也一直很好。乔南带我去的贵州菜馆很小,仅能容纳五六桌人,不过味道却是出奇地正宗,特别是一道凯里酸汤鱼,味道纯正到了极点,喝得我大呼过瘾,完全停不下来,竟然一个人喝了大半锅,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讪讪地:“这汤实在太好喝了,乔总,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我住这很久了,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好的地方。”
“我这人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吃,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这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好吃的,你若爱吃,以后跟着我就是了。”
我连忙喜滋滋地:“太好了,那我以后就跟着乔总混了。”
“跟着我混没问题,不过有个条件——”乔南卖关子不往下说,我有些紧张,忙问:“什么条件?”
“不要总是乔总乔总的,显得很生分,叫我名字或是乔哥好了。”乔南笑眯眯的样子,像极了和蔼可亲的兄长,我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叫了声“乔哥。”
乔南显得极为高兴,手舞足蹈完全不似平日的他,这让我极为感动,这个温润豪气的男子,让我在尝尽世态炎凉后,感到了久违的温暖,我没想到,这个夜,我竟然还能笑,笑得这样开怀,这样温暖。
乔南突然拍了拍额头,冲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这样的日子,怎么可以没有酒?”说完叫来了服务生,大手一挥,很豪气地:“小伙子,上酒,有多少上多少——”
贵州的米酒很甜,用小竹筒装着,样貌可爱,口感极佳,贵州菜偏辣,先前点的饮料正好喝完了,我便将米酒作饮料,一杯接着一杯,加之先前有些小郁闷,虽经乔南开解,舒缓了不少,却终究意难平,仗着自己酒量不错,我有意放纵自己,终于熏熏然,喝出了几分醉意。
喝醉的人通常分为两种,文醉和武醉,武醉借酒装疯力气大得惊人,文醉多半是睡觉,身子一歪倒哪儿都能睡得着,我喝醉后既不闹事也不睡觉,只是不停地讲话,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有说不完的话题。
从最初和杜茜的纠纷,到今天的背叛,我絮絮叨叨说了良久,乔南听得很认真,偶尔插一两句,话不多,却往往切中要害,于是我话更多了,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成宇喆身上,从最初的女追男,到两人最近的纷争,甚至连最难启齿的江如许部分,我也艰难地说了出来,乔南是最好的听众,又仿佛是最温柔的兄长,我全无顾忌,将过往种种,事无巨细,几乎和盘托出。
我说得越多,喝得越多,喝得越多,说得更多,到后来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喝了多少,又说了些什么,只是习惯性地举杯,一饮而尽,然后絮絮叨叨地开始重复“成宇喆”这个名字,周而复始,仿佛没有尽头。
我踉踉跄跄地了饭店,脑子混乱又清醒,说混乱,是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饭店的,说清醒,是我记得很清楚,我和乔南抢着买单,虽然我再三强调说好是我请客的,最终却还是在争抢中败下阵来,他拿出信用卡,在账单上签字,晃着小店的赠券冲我微笑,这些场景,我都清晰地记得。
出了饭店,冷风一吹,我清醒了些,注意到乔南的手搀扶着我,我的手一抖,想也没想,立刻抽出了自己的手,乔南的手来不及反应,停顿了数秒才垂了下来,我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讪讪地不知如何解释,乔南倒是好风度,冲我微微笑了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天有点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家就在附近,不用送我了,乔哥,谢谢你听我这些牢骚,谢谢,我先走了,再见。”我生怕乔南坚持要送我,急急地冲他挥了挥手,转身就跑。
没跑两步,我突然觉得脖子发凉,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才发现围巾没了,我清楚地记得我进饭店的时候是戴了围巾的,放在了身旁的凳子上,凳子上有点灰,我还用餐巾纸擦了良久,我连忙去翻包,包里也没有,难道我没带出来?
我连忙转身,路上有些湿滑,我又走得急,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一双手适时地扶住了我,我抬眼一看,有些意外,竟是乔南。我有些吃惊地望着他,他冲我微微笑了笑:“太晚了,不看着你到家,我不放心。”
大概是经历了太多的事态炎凉,我变得脆弱了,乔南的话,让我感动,冷风呼呼地往脖子里灌,我却不再觉得寒冷,只是冲着乔南傻傻地笑。乔南也笑了,问我:“你怎么往回走,忘什么东西吗?”
我这才想起围巾,顾不得向乔南解释,匆匆地对他说了句“我忘了东西在饭店”,便飞也似地朝饭店奔去。
不过是短短数十分钟,矮凳上已空空如也,我问饭店老板、伙计,甚至抓住身边每一个人问,没有人知道围巾的下落,围巾就这样不翼而飞了。
围巾是成宇喆送我的生日礼物。纯羊毛的围巾,很厚,质地也很好,初时我并不喜欢,最寻常的黑色,样式也普通,却因为是成宇喆送的,我一直戴着,戴得久了,倒是发现了它的好处,黑色耐脏,最适合我这种粗枝大叶的懒人,且百搭,任何衣服似乎都能配,样式虽然普通,却轻软厚实,再冷的天气也不觉得冷。当初刚拿到围巾的时候,我在心中腹诽成宇喆不了解我的喜好,后来才慢慢有了觉悟,或者他不是不了解,而是以这种方式,慢慢影响我的喜好,他成功了,我越来越喜欢这条围巾。
我每一桌挨个问,希望能有人知道围巾的下落,明明只有十几分钟的时间,但围巾就这样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
我再次巡视四周,希望是自己漏看了,围巾会突然出现在某个我忽视的角落,但我终于还是失望了,老板过来交涉,说我这样打扰他做生意,我几乎是被赶出了饭店。
我走得极慢,失魂落魄,乔南跟在后面,不停地向我道歉:“是我不好,我走之前应该留意一下的,我应该把东西放在一起,我不应该选这家饭店吃饭——”
乔南的声音中充满了愧疚,如果我再不做声,只怕他不知道要道歉到几时,我不得已,只得先安抚他:“不关你的事,其实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觉得丢了有点可惜——”我甩了甩头,做出满不在乎的表情:“算了,丢就丢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
“你等我一下——”乔南突然急急地打断了我,并不待我反应,转身便跑,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又不敢走开,好在没过多久,乔南便回来了,他跑得很快,我怀疑他一路都是以这种速度飞奔的,因为他停下来站在我面前时,脸涨得通红,他一开始甚至不能说话,只是手插着腰,不停地喘着粗气,呼吸急促厚重,他急急地将一包东西塞到我手里,勉强吐出几个字:“送你的——”
我在乔南的催促下打开袋子,却怔住了,是一条围巾,鲜艳的红,质地柔和,摸上去很舒服,我下意识地摩挲着围巾,眼睛望向乔南,他这时终于可以完整地说出话来:“你丢了围巾,我多少要负点责,我觉得你应该喜欢红色,所以自作主张,如果不喜欢,我马上去换——”
我不傻,甚至是敏锐的,乔南眼眸中的星光,和他这几日的表现,如果我再单纯地把这当做是同事、兄长的关心,那我也未免太迟钝了。虽然察觉了乔南的用意,我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这种时候,似乎装傻是最好的反应。
不过乔南很快让我连装傻也不能:“既然他让你这么伤心,为什么不放开呢?也许,有更了解你,更适合你的人。”
乔南说得隐晦,可目光灼灼,由不得我装傻,我脑子很乱,自那日我说分手之后,与成宇喆便再无联系,无论是我不甘心,还是对他尚有依恋,事实上我们已经分手,我不过是在等,等他亲口说出“分手”两字。
成宇喆仿佛是一面镜子,越发衬得乔南成熟稳重,其实和乔南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他虽不英俊,不够帅气,却温柔细致,让人如沐春风,和他在一起,不会激情四溢,却舒适惬意,让人再自在不过了,与其与成宇喆水深火热,患得患失,倒不如——
我脑中乱成一团,乔南并不催促我,只是望着我,眼波柔和,温柔得让人无法直视,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再不敢望他。乔南轻轻笑了笑,抓起我手上的围巾,替我戴上,笑盈盈地:“果然还是红色适合你,真好看。”
我益发不自在,头也垂得更低,脑子仿佛被两股力量不停地撕扯挤压着,一个在说“你爱的是成宇喆”,另一个在说“乔南比成宇喆好太多了,成宇喆何曾这样待你,他根本就不爱你”,我的心更乱了。
我兀自冥思苦想,乔南笑了笑,突然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我的头,脑中的挺乔派似乎占了上风,我怔怔地看着乔南的手越来越近,心里发狠,就这样吧,这样也好。
在乔南的手几乎碰到我的瞬间,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头微微一偏,避开了乔南的触碰,是本能,还是我根本放不下成宇喆?
乔南的手落了个空,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不过很快微微笑了笑,洞悉一切的眼神,语气更温柔了:“没关系,我可以等。”
等?到底要等多久,我才可以忘记成宇喆?连我自己都有些绝望。我觉得应该和乔南说清楚,可是刚才给了他错误的信号,到底要怎样解释呢?我视线飘忽,根本不敢与乔南对视,正要下定决心和乔南说清楚,视线却被不远处的两人吸引——
一男一女,两人站在路旁,正在扬招出租车,女人的身子几乎完全挂在男人身上,如果不是那男人的身形衣着太过熟悉,我可能只是把他们当作寻常不过的恋人一掠而过,他脖子上戴的围巾,与我上个月送给成宇喆的一模一样——
我定睛细看,我没有看错,男的正是成宇喆,女的也不陌生,竟然是江如许。
我的整个人懵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两人,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似地,竟是一动不能动,只是眼睁睁地看这两人,我觉得身子发冷,竟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我看着两人的背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几日,两人竟亲密如斯,若说之前两人毫无瓜葛,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成宇喆,你到底是怎样的人?难道和我交往的同时,真的和江如许——
我不敢往下想,只是怔怔地看着成宇喆,那个熟悉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好陌生,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这一幕,我宁愿我们是因为个性、矛盾、误会分手,而不是现在这种,最难堪的,让人无法容忍的。
我恨恨地盯着成宇喆,恨不能用目光在他背上生生戳出两个洞来,乔南察觉了我的异样,走过来问:“怎么了,夏淇?”
大概是我的目光太过怨毒,也有可能乔南的声音有点大,成宇喆竟然突然转过脸来,我还没有想好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我们的视线便狭路相逢。今天的事,说捉奸在床也不为过,我以为成宇喆面对我,至少会觉得羞愧,甚至不敢面对我,但是,他脸上无半点羞愧之色,目光清湛,淡定自若,倒是看得我不自在起来。
我又羞又怒,想也没想,迅速地将手插进乔南的臂弯,亲热地挽住他,身子也迅速贴了过去,我的心其实很虚,甚至有些害怕去看成宇喆,我痛恨自己的没出息,强迫自己扬起头,示威般地朝成宇喆望去。
成宇喆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微微的愕然过后,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这目光刺痛了我,他为什么用这种目光看我?他很无辜,他委屈吗?我痛恨他的目光,更痛恨在他的凝视下,想要退缩的自己。
我更紧地挽住乔南,整个人几乎挂在乔南身上,脸扬得更高,眼神充满了挑衅,不知是受不了我的目光,还是正好有出租车停下来,成宇喆终于转过脸去,小心地伺候江如许上车,随后坐了进去,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汽车绝尘而去,带着那个我爱过的男人,仿佛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被抽空,我知觉浑身无力,几乎站立不住,但我还是拼劲了全身的力气,将手从乔南的臂弯中抽出,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尤其是面对乔南洞悉一切的眼神,我垂下了头,声音中充满了愧疚:“乔哥,对不起,刚才我并不是——我只是——”
我不明白该如何解释刚才的行为,我太冲动了,尤其是在乔南表白过后,我实在不该做任何惹人误会的事情,好在乔南理解我,他冲我微微点了点头:“你不用解释,我明白的,结束一段感情,重新开始新的感情,需要很长的时间,刚才的事,我不会误会,不过我也希望你知道,不管多久,我会慢慢等你走过来。”
这原本是一个悲惨的夜晚,却因为有乔南在身边,让我觉得没有那么糟糕,因为感激,我甚至想答应乔南的追求,单轨行车是多么辛苦又漫长的旅程,我再清楚不过了,我又何苦让他经历这些?乔南年轻有为,性格温和,对我又极好,还犹豫什么呢?
我不断地鼓励自己,积攒了足够的勇气,话已到嘴边,却不知为何,临阵又缩了回去,我突然觉得很绝望,一种看不到光明看不到未来的绝望攫住了我,我变得哀伤起来:“乔哥,对不起,我想你不要等我了,无论你怎么等,都等不到我——”
乔南的脸色微变,言语有些急切起来:“夏淇,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要给你压力,我只是想告诉你——”
乔南的话没有说完,我便打断了他:“我之前看过一句话,我们爱上一个人,或许只需要几分种,但是,要忘记这个人,却可能需要一生——我以前总是不信,现在却突然信了,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人——”
“年纪轻轻的,说什么一辈子”乔南轻斥道,旋即又放柔了声音:“你刚刚失恋,自然觉得受不了,动不动就是一生一世,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或许你会发现,这于你一生,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这个人,只是你记忆中的一部分,也许是很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乔南说的道理我都懂,也许不久以后,成宇喆便成为记忆里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回想起今天的事情,一定觉得自己特别可笑,但是,就算明知会这样,我还是不想就这样放手,我不能,就是不能。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的一句“对不起”,乔南便明白了,这个男人,实在很有风度,耸了耸肩表示理解,对我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却坚持要送我回家,我摇了摇头,很坚决,却笑得很灿烂。
乔南看了我良久,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什么都没说,冲我挥了挥手,走得很洒脱。我待得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见,这才转身发足狂奔,也许已经晚了,但我要去找成宇喆,哪怕只是说一句再见。
我刚跑了没两步,便见一人从远处飞奔而来,身上的外套,飞舞的围巾,跑路的姿势有点怪,双肩耸起,脚步微微有些外八,都是记忆中成宇喆的样子,我的整颗心都提了起来,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可以看清眉眼,样貌——真的是成宇喆。
我站在路侧,成宇喆跑得急,竟然没有看见我,几乎擦着我的肩飞奔而过,我连忙叫住他:“成宇喆——”
我的喉咙似是哽住了,声音很轻,还有些嘶哑,根本不像是我的声音,很意外,奔跑中的成宇喆竟然听到了,他的身形顿了顿,旋即转身,大概是转得太快,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下意识地喊道:“小心——”
两人的视线触碰到了一处,离得近了,才看清他大冷的天,竟然一脸的汗,额前的头发湿湿地粘在前额,湿得能滴出水来,身为篮球队体力最好的一个,他竟然微微地喘着粗气,隔了几米远的距离,我都能听得到,他到底跑了多远的路,又或是跑得很快?
成宇喆的眼睛很黑,却意外地很清澈,仿佛能一眼看到底,小时候写作文的时候,形容一个人的眼睛,最喜欢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却根本不明白眼睛怎么会说话,但这一刻,凝视着成宇喆的眼睛,似乎懂了,他的眼睛就在说话,他不用说一个字,我已明白,他是为我而来,相信他也一定看懂了我眼中的语言——我在这里等你。
我们谁都没有动,就这样对望着,都有很多话想说,生怕一说便破坏了什么,过了良久,还是成宇喆先开口:“我想你可能会误会,江如许病了,我送她来医院,她一天都没吃东西,没有力气,所以我扶着她——”
我静静地看着成宇喆,看得他有些发毛,我沉着脸:“你刚才干吗不解释,害我误会——”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刚才一走了之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些天,你对我不闻不问,我说分手,你也不挽回,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真的想分手?”
我觉得委屈,说着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拼命眨着眼睛,无论如何,我不想再在成宇喆面前掉眼泪,但眼泪汹涌,大有不可阻挡之势,我连忙侧过脸用手擦眼泪,不一会儿便一手的湿,不得以,我想到包里找纸巾,纸巾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成宇喆小心翼翼地替我擦去脸上的眼泪,一副罪孽深重的表情:“不是的,我知道你是气话,不是真想和我分手,不过你正在气头上,我想等你冷静一些再和你谈,正好公司派我出差,所以我想等我回来再跟你谈——”
原来是这样。我仔细回想刚才的情形,两人的确挨得很近,却也没有特别亲昵的动作,像成宇喆说的,江如许病了,他不过是搀扶着她,完全能够解释得通,我刚才先入为主,见两人挨在一起,便认定两人在一起,还真是冤枉了成宇喆。
我几乎立刻原谅了成宇喆,后来我回忆起今天的事情,很奇怪自己竟然这么快就原谅了成宇喆,我不明白自己的信任从何而来,就这样相信了成宇喆,毫无保留,不再怀疑。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实与信任无关,爱一个人越多,便越容易原谅对方,我只是爱得比较深,深到只是在等这个机会,原谅他。
虽然心里已经原谅了成宇喆,不过我的嘴上却是不依不饶:“等我冷静下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成宇喆的脸色微变,脸色阴晴不定,我突然想起自己也不清白,成宇喆只是搀着生病的江如许,而我,是主动挽住了乔南,成宇喆用一句话便解释清楚了,而我,要再不好好解释,只怕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连忙解释,仓促间也不知从何说起,说得断断续续,有点语无伦次:“刚才那个是我同事,乔哥,他见我不开心,便请我吃饭——”我突然发现自己说得不对,这样说不是更让成宇喆误会吗,倒真以为我和乔南有些什么了,我连忙解释,却不想越描越黑:“乔哥,他人很好,对我也很好——”
我觉得越解释越乱,再说只怕成宇喆误会更深,唯有快刀斩乱麻,和盘托出:“其实我跟乔——南什么事也没有,我刚才之所以挽住他胳膊,是因为误会你和江如许嘛,你也知道,你们刚才的样子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会——”我忽然反应了过来,我干吗要心虚,觉得罪孽深重?若真的追究起来,归根究底,还是成宇喆的错,若不是他和江如需暧昧不清,我怎会误会?又怎会犯错?
想及此,我立时又强硬起来:“刚才的事,我们都有错,先不说,我们还是说上次的事,我为什么会生气,为什么要分手,你不会以为我在无理取闹吧?”
我很想知道成宇喆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可又生怕他知道后怪我小气,所以我有些怕去看他的眼睛,可恋爱中的女子,又有几个能真正豁达的呢?所以我抬起头,直视着成宇喆的眼睛,理直气壮地催促要他赶快回答。
“是因为江如许,你嫉妒了吧?”成宇喆出乎意料的坦白,我讶异于他的直白,呆了呆,一时也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好。
成宇喆缓缓拉过我的手,放在掌心,津津握住,他的手汗津津的,我忍不住抬头,成宇喆冲我笑了笑,下意识地将手握得更紧,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不过很真诚:“以前不理解为什么我和江如许在一起的时候,你反应那么大,我和她光明磊落,我觉得你太敏感,不过刚才看见你和同事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好像能理解了,嫉妒,明知你和他没什么,是存心气我,却还是无法不在意,看着你挽着他胳膊的手,我就是,就是没法不在意。”
我的嘴巴张成了O型,傻傻地看着成宇喆:“你知道我是故意气你的?你怎么看出来的?”我不明白,是我的演技太差,还是成宇喆对我太信任,他怎么看出我是故意气他的?
成宇喆斜睨了我一眼,似笑非笑:“我还不了解你,你若真的和他有什么,见了我必定心虚得要命,逃都来不及,哪敢挽着别人的胳膊向我示威呢?你呀——”成宇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里想什么,脸上都写着呢,还自以为聪明。”
原来是这样,我撇了撇嘴:“都被你看穿了,难怪你一点也不紧张。”
“谁说我不紧张?”成宇喆凑近我,紧张兮兮地:“虽然知道你是存心气我,不过还是会担心,万一我猜错了怎么办,万一你真的——正好有同事在附近,我把江如许托付给他,便跑过来找你,幸好你还在这里。”
成宇喆一脸的庆幸,我却因为听到江如许的名字,脸色微微变了变,我终究对她不能释怀。我的心里有些酸涩,又恨自己小气,心里一时纷乱,却突觉手上一疼,原来是成宇喆给了我有力的一握,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好温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以前总是觉得只要问心无愧就好,可我现在明白了,以后我会体谅你的感受,尽量和她保持距离。”
难得成宇喆总算想通了,我欣喜若狂,嘴上却是口是心非:“其实我又没说什么,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好歹我们还是同学,也没有必要保持距离——”
成宇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我笑,洞悉一切的眼神,让我再也说不下去,我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他,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不让他看自己的脸,嘴上嘟嘟囔囔地:“你笑得真是讨厌——”想起这些日子,自己浑浑噩噩,惶惶不可终日,便恨得咬牙切齿,此刻两人能够深情相拥,仿佛是个奇迹,我的眼中不自觉地雾气蒙蒙,眼泪忍不住要落下来了。
原来,雨后才能见彩虹,幸福,也可以让人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