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姐》封十八

43、人各有志

　　常言道恶人难当，做恶人有时是迫不得已。第一次发现做好人，竟然也可以赶鸭子上架。

　　唐小宝在我背后甩出一顶又一顶高帽子，简直是泰山压顶，我的脖子快顶不住了。

　　只得行善了事。

　　事毕，天已经彻底黑了，甚至下起了雨，瓢泼大雨。

　　我们出门的时候雨势还小，所以谢绝了静虚子的车马相送，只要了两把伞。

　　现在看着已经没到脚背的水，两个人都有些后悔。

　　四面漏风，浑身俱湿，狼狈不堪……真要遮风挡雨的时候，这小小一把伞就成了鸡肋。

　　正当骂伞没用，忽而刷的一声，我手中的伞面突然遭到雨水暴击，变成了半把。

　　这下好了，鸡毛也没了。

　　“我背你走！”唐小宝在雨里大喊着，将手里的伞递给我，然后蹲下了身子。

　　情况紧迫，赶紧接过伞伏了上去，上一次被人背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次好像在甘州？被几个绿林匪徒追杀，伤到了腿脚。

　　可惜回味不到片刻，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表哥虽然还是那个表哥，我却实在不是当年的我了，我现在和他一样高。他好像也比以前瘦弱了许多，少年人宽厚结实的肌肉都变成了骨头。和莫绍荣在一起吃不饱饭么？

　　手手脚脚都不知道放在何处，很快我就从他背上滑了下来，飞奔到一旁的屋檐下躲雨。

　　“怎么了？”唐小宝也跑了过来，和我并排站在一起，抹着脸上的水道，“你不是怕小丙等不及，急着要回家么？”

　　“那就让他等一会吧。”我伸手试着雨，“现在雨太大了。”

　　“还有几步路就到家了啊。”唐小宝用湿透的袖子擦擦脸颊上的水，“早些回去早些休息，我背你不是一样的么？”

　　“我现在太重了。”看着大雨，我莫名有些神伤。

　　“你那点份量还叫重？还让不让别人活了。”唐小宝不以为意道，“你这丫头总是那么见外，你姐姐小时候动不动就往人背上跳，撵都撵不走。”

　　“那毕竟是小时候，现在大家都长大了。”我轻声道。

　　“是啊，她现在也不知道如何了，应该再也不会要我背了。”唐小宝面上悻悻。

　　“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唐小宝的语气里带些疑惑，“当年的事你难道不清楚么？”

　　“毕竟过去这么多年，我怕你后悔，将来怪我。”我撇过脸看着他。

　　“怎么会，我现在很好。”唐小宝口中淡然，随即又皱眉，“你别这样笑，太像她了。”

　　“像她好，还是不像她好？她是哪里不好？你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吧。”

　　“大家……都很好啊，我有什么资格同她说不呢？”唐小宝被我盯得发慌，说话也打愣，“万事……能顺从自己的心意就好。她和杜云卿在一起，其实也不错。”

　　“何以见得？”我冷笑着问，我和杜云卿的事他又知道多少？

　　“一物降一物。”唐小宝看着雨景，叹气道，“也只有此人能约束依依了，我一直希望她能幸福的，可惜了。”

　　“被约束也叫幸福吗？”我好笑道。

　　“人都是需要约束的，与其说是约束，不如说是一个归宿，一个心安之所。”

　　“唐门女子概不外嫁，唐门就是我们的归宿。”

　　“这样太残忍了，她若是能打破这个规矩，你也不必困在此地了，大家都可以自由了。上次我同大伯父一道喝酒，他说可以把那条门规改改。”

　　改门规？
　　然后呢？
　　门里的技法从此便是传男不传女，门中女子只能靠嫁人过活了，六房长老掌门家主的位置以后只有男人可以担任，往后的唐门和外面那些门派一样也是男人的天下……如此改法，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六房之人没有权力改门规，我劝你们不要做逾矩之事。”我瞟了他一眼。

　　“六房之人没有权力，可是依依有啊。若是她真的想跟杜云卿在一起，改了门规之后她便不用担上私奔之名。”唐小宝一脸真诚道。

　　“那等她回来，你们再问她吧。”

　　“那你是何意？”

　　“我没什么想法，我也不需要离开唐门。”

　　“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你说过你最大的愿望就是同那个人一起，周游四海，悬壶济世。”

　　“那是以前。他都回药王谷了，还有机会吗？”

　　“可惜了。”唐小宝叹息道，“不过还好，你以后有小丙陪着。”

　　“人活着，难道只有情情爱爱那点事吗？”我扭头看了一眼唐小宝，“不是所有人都嗜情如命，人生还有很多东西值得追寻。”

　　“这并不冲突，你可以和心爱的人一起做想做的事。感情对一个人来说，不可或缺。人生在世，若是爱恨痴嗔，什么都没体会过，岂非白来一遭？”

　　“要是我们不能一起去做想做的事呢？我们各自有自己的事要做。”

　　“可以商量……总会有个两全之法。”

　　“要是人家固执己见，商量都不愿意同你商量呢？”

　　“他若是爱你，必然会顾及你的意愿。若是半点也不愿让步，那便不是你的那个人了。”

　　商量，这两个字听着还真是奢侈……在杜云卿面前还能有商量的余地吗？我能以死相逼一次，同样的手段难道还能一而再，再而三？

　　“你今天解毒的时候做什么把我们支开，为什么费了那么久？”静默片刻，唐小宝突然问起这件事。

　　“我只是单独和那个孩子说了几句。”

　　“说什么？”

　　“他想让我带他离开。”

　　“今天你走的时候，他瞧着你那个神情，恋恋不舍的。我总觉得这小子好像喜欢女人……”唐小宝一拍大腿，仿若懊恼，“那个姓丁的真是太缺德了，你早些说，咱们俩使使力应该可以把他带出来。”

　　“咱们在此地麻烦已经够多了……下毒的人还没查出来，自己都快保不住了。”我无语道。

　　“咱们哪天能没事？横竖都消停不了。如此丧心病狂之事，你竟然无动于衷？”唐小宝不可思议道。

　　他这是什么表情？我默然瞟了他一眼，我来这里可不是混水摸鱼。若说此事丧心病狂，那我和杜云卿之间呢？

　　是啊，他们已经指鹿为马，给我安上私奔的罪名了。

　　可是我怎会对此事无动于衷呢？我大概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一个了。

　　良久，我开口道:“我解蛇毒的时候顺手把他身上的淫毒一并去了，还送了他一瓶药，之后就看他自己的了。”

　　“那就好。”唐小宝面上一松，露出些许笑容，“我还以为你变了，不过你此次的行事，倒是与以往不同”

　　“我不是已经出手了吗？若他连自己逃出来的本事都没有，以后要怎么活在这世上？不如就跟着那个男人好了。”我冷笑道。

　　对于弱小者而言，天地之大，又何处不是牢笼呢？

　　更何况他不仅期盼我救他，还想往后跟着我，当牛做马。既然存了这样的念头，又何苦易主？

　　“大家都会有要人帮的时候。”唐小宝掷下这句话，兀自走进雨里。

　　夜色茫茫，渐行渐远，直至彻底与黑暗融为一体。

　　我望着他消失的地方，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当然知道他做什么去了，他和莫绍荣在一起久了，学了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的调调。

　　还有唐无双，仁义无双，一听就是开医馆的。

　　人长大了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人各有志的道理其实我也明白，可是唐门百年以来定下的规矩并不是那么好改，像我们这种生在唐门长在唐门，承袭技艺的人，是永远也不能离开的。

　　步履沉重，回到住处，拿起桌上的请帖。

　　“二小姐，这是千毒门傍晚送来的帖子，说您坏了道上的规矩，约您明日午后到城外观澜峰比试。您若是不去，往后这毒无双的名号就不能再用了。”毒物房的唐安小心看着我，“要不到时候，您把我带上，我先跟他们比划比划？”

　　“看我明天想不想去。”我将帖子搁到一边。

　　明天，明天说不定还有别的事找上门。

　　我不能再同千毒门，五毒教那群闲得发慌的人没完没了下去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等把唐双双要回来，我就要赶紧回蜀中去。

　　本来与杜云卿说好了，后天带我去看唐双双，可是他竟然提前走了，趁我不在的时候。

　　门人特别提到他走的时候很急，天上电闪又雷鸣，那我就明白了，又是为了他的宝贝徒弟。

　　一个心里爱着别人，肚子里揣着别人孩子的女人。

　　说什么打雷做噩梦就非得赶去，若只论师徒之情，那也过了。

　　我坐在妆台前看着满满一桌的胭脂水粉、珠翠首饰，又是此人的手笔。

　　他的心里是同时存在两个女人吗？我很想把另一人赶走，也自负有千般手段可以实现这件事，可是然后呢？我自己也没办法长久留在他身边。

　　做得再多，还不是为后人做嫁衣裳？那就这样好了，永远卡着第三个人，谁也别想好过。

　　想明白了，心也就不那么痛了，只是觉得很冷。

　　凉意彻骨，就像这秋日的夜。

　　有雨，有雷，还有风，门窗蓦得齐齐大开，乱雨骤入，书案上纸张翩翩飞卷如雪花。

　　屋内乍暗，是烛火熄了，倏尔又亮如白昼。

　　滚滚雷声中夹着一阵阵嘶嘶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