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优那罗

1、第 1 章

　　我化身成人，在北齐国钩吾山微云公主座下修行到如今已经三百年了。
　　所有人来公主面前参拜时，都会唤我：
　　仙子。
　　仙子，是啊，我修行只为成仙。
　　可是，过了这么久，我还是觉得，我只是钩吾山墨竹林里那只翩跹的青蛾。
　　无忧无虑，不懂这凡尘俗事，一心向往的，只有竹林中点点幽香的花儿。
　　所以，师父赐我名为“堇紫苏”。
　　那是一种小小的，成串绽放的花，在僻静的角落，旁若无人的释放自己的馨香。
　　可是，却不曾有人这么叫我。
　　说不定，在我修行之时，也早已渐行渐远，离开了人世的喧嚣，于是如同过眼云烟，不曾被记住。
　　我在琅環洞外呆坐，看这来来往往的人，不知是羡慕多些还是哀怨多些。
　　这世上人海苍茫，怎么就没有一个人会唤我的名呢？
　　世事无常，风起云涌。
　　一日师父将我唤到面前，眉眼间仍是那样坚忍的悲悯。
　　“去泛叶吧。”师父说，“泛叶有你的命运。”
　　泛叶……
　　泛叶众生沉浮，红墙青瓦中包裹着人们宣泄的欲望，我不懂，我的命运怎么会和这阡陌红尘联系在一起。
　　可师父早已闭目，看不到我的疑问。
　　太多的时候，师父都是低掩双眸，了然于心却不闻不问。
　　而我，只能遵从。
　　绵绵细雨周密而细致的覆盖了富丽堂皇的泛叶城的每一个角落，相思塔也在雨水的浸泡中，露出朦胧的轮廓，雨珠沿着金黄的琉璃瓦亮晶晶的滑下，在地上飞溅开来。
　　我神色黯然的在塔下站立，一眨不眨的盯着这铺天盖地的雨幕，任凭风卷起我宽大的衣袖，茫茫雨雾中瑟瑟抖动的衣袖，竟成了这潮湿沉闷的空气中唯一的一线自由。
　　雨雾打湿我的睫毛，凝结成珠，翻滚落下。
　　早已分不出，那究竟是雨还是我难以遏制的泪。
　　泛叶这么大，居然没有一朵澄明的花儿！
　　人们在相思塔下聚集，做自己的事情，活的充实而有目的，但是，没有人看到吗？那花圃中，绽放的花朵，却是如此苍凉没有灵魂。
　　也没有人看见绝望的我。
　　师父说我的命运在这里，难不成，我也要像这些花儿一样，死心的失去灵魂？
　　“堇紫苏。”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讶然的回头，我寻找那个叫我名字的人。
　　是谁？谁在唤我？
　　欣喜若狂。
　　拨开众人，一簇傲然于世的银白涨满了我的眼帘。
　　略带紫色光芒的银发，映衬着同样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袂，眉宇间的桀骜不驯和精致的五官形成强烈的对比。
　　将长剑负于身后，银白色的男子对着身边的伙伴发着牢骚。
　　“你们可有谁知道什么是堇紫苏？”他不满的拨弄着颈上带着芒剑宫标记的饰物，“炔烺师父居然让我去找一样我不知道的东西。”
　　原来，不是在叫我。
　　失望席卷而来。
　　原来，只是在说那种小小的，成串绽放的，馨香的花儿，不是在叫我。
　　这世上没有人会叫我的名儿的。
　　雨声沉闷，我转身离开。
　　师父，我的命运到底是什么？
　　堇紫苏，堇紫苏，堇紫苏……
　　低低的呼唤硬生生的扯住了我的脚步，我回头，看他艳红的唇间幽幽的一遍遍唤着我的名儿。
　　声线低沉，说不尽的诱惑。
　　捂住心口，我胸口一阵郁痛袭来，几乎令我无法忍受。
　　他不是在叫我，不要听，不要听呵……
　　可是，却没有人，这样一遍遍的唤着堇紫苏，尽管他叫的不是我。
　　静静的躲在人墙后，看他一掷千金的向过往的行人打探堇紫苏。
　　那头银发在雨中熠熠生辉。
　　叹息。
　　不忍心看他温润如玉的脸庞上有焦急凝结，我拨开了人墙。
　　“堇紫苏生在北齐国钩吾山琅環洞外，”我静静的看着他，“那是一种小小的成串绽放的宁静的花儿。”
　　他怔，怔了又笑。
　　“谢啦，蛾子。”
　　我看着他绝尘而去，痴痴的笑了。
　　蛾子。
　　这不是我的名儿，我却开心的念着，回忆他念出这两个字时用怎样的声音，想象他绝艳的薄唇怎样微启。
　　不是仙子。他没有叫我的名，却是在唤我。
　　一霁阳光从消散的云间射出，雨，早已停了。
　　在泛叶待的久了，也开始习惯了这里的脚步，朋友也多了起来。
　　我们一起去降妖除魔，在相思塔顶俯视整个泛叶，在郊外的桥边看红色的鲤鱼嬉戏。
　　可是，她们都叫我：
　　仙子。
　　是啊，我修行本就为了成仙。
　　只是落寞，没有人肯唤我的名儿。
　　堇紫苏。
　　那是一种小小的，成串绽放的花，在僻静的角落，旁若无人的释放自己的馨香。
　　也是我的名儿，不曾有人唤过的名儿。
　　偶尔会在相思塔下看见一头银发的他，如雪的长衫，映衬着他的桀骜，眉宇间释放不尽的狂傲和精致的五官形成强烈对比。
　　一眼已经足够。
　　足够我微笑着，直到下一次巧遇。
　　他不知道，有这么一只不自量力的蛾子，遥望有如天上皓月的他，怀揣着小小的幸福，只要能看见他，便是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了。
　　因为只有他，唤了我的名儿。
　　尽管明知他叫的不是我，但，仍固执的认为，只有他，唤了我的名儿。
　　他不曾注意过我，或许早已忘了那天泛叶细雨中安静的走到他面前的蛾子。
　　没关系，已然足够。
　　相思塔顶，一片空旷的寂寞。
　　不会再有人来，陪我俯视整个泛叶城了。
　　姬若棠，欧阳彤，我们曾经挤在我的那间小小的屋子里，说女孩子的心事，也曾经一起意气风发的相约去除逃出九幽冥府的恶鬼。
　　她们有她们的心事，我不懂，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她们离我而去。
　　我也依旧只能是紫竹林里那只懵懂的青蛾。
　　缘来缘去，何必强求。
　　只是，一个人的塔顶，好冷清。
　　“这里居然会有人。”
　　声音传来，声线低沉，出乎意料的熟悉。
　　我回头。
　　银发白衣的男子，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桀骜，眉宇间有着淡淡玉色的光华，顾盼间，仿佛笑拥天下。
　　我笑。
　　因为除了笑，我竟不知如何是好。
　　“蛾子。”
　　他在我旁边坐下，笑得狂傲。
　　我心头一跳，带着几许期待望进他湛蓝的眼眸深处。
　　难道，他还记得我？
　　“安安静静的小蛾子。”他自怀中取出一支早已枯去的花枝，“我还没谢你呢。”
　　早已枯死的花枝上，却依然留着一抹淡然的紫色。
　　堇紫苏。
　　我掩住双唇，生怕泻出的声音透露了我的狂喜。
　　他记得我，他居然还记得我！
　　“我即将修成正果。”他叹，眼眸中的蓝色浓的化不开，“却完不成这最后的试炼。”
　　“你找的，不是它？”我讶然。
　　“是，也不是。”他似乎比我还迷惑，那一瞬间笑得像个孩子：
　　“师父说我找到了，却不曾拥有。”
　　我不懂，但心头狂跳。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为我指路。”他站起身来，倚在窗边眯起双眼看夕阳笼罩起苍茫的泛叶，“说出你的心愿吧，我会帮你实现。”
　　“名字。”想都未想，我自己都被心底涌上来的渴望吓住，“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怔，怔了又笑。
　　“奇怪的小蛾子。”我看他艳红的双唇近在咫尺。
　　他在我耳边喃喃细语：“记住了，我叫幽夜。”
　　心口一紧，我把这个名字烙在心底，一遍遍的念。
　　“蛾子，再见。”
　　他笑着揉乱我的发，转身离去。
　　幽夜……
　　在你眼中，我多么微不足道，你连我的名字都不屑知道，所以，你也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大的幸福。
　　每一个明天都如期而至，日子依然在平淡中流逝。
　　认识了新的人，重复同样的生活。
　　只是，偶尔会在相思塔下看见银发白衣的他，手持散发妖异红光的长剑，笑得狂傲。
　　他会遥遥的喊：
　　“蛾子。”
　　我从不曾回喊一句“幽夜”，这个名字，是刻在我心上的。
　　我只能，笑笑的离开。
　　师傅，这就是我的命运么？
　　是我的命运，却不是他的。
　　我不敢再去相思塔顶，我的幸福其实很小，我不敢奢望太多。
　　只能远望的幸福。
　　一日师门有人寻仇，师父召我回去。
　　我正欲动身，却看见他远远的跑来，手里握着那支散发着妖异红光的长剑，一头银发在红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蛾子，我帮你。”
　　他笑的几分张狂。
　　“为什么？”我惊诧。
　　以他的实力，怎么可能会想来帮我这微不足道的蛾子呢？
　　伸手揉乱了我的发，他祭出长剑：“就当是，我无聊吧。”
　　如果，这一刻便成了永恒，该有多好。
　　看见师父洞若清明的眼睛，我知道，我怕是无法成仙了。
　　心有执念，又如何看破这万丈红尘。
　　看着幽夜落落洒脱的击退来犯的冥使，我只能苦笑在心里。
　　你唤了我的名儿，织成这紫陌红尘让我沉溺，而你，仍是这样洒脱吗？
　　“蛾子，”杀退最后一人，幽夜坐在墨竹林中，一袭白衣，不染纤尘，“你拿什么谢我？”
　　拥起华光溢彩的缎带，我笑：
　　“那我，为你舞一曲。”
　　只为你一人。
　　墨竹林里，堇紫苏花儿悄然绽放，毫不吝惜的释放自己的幽香。
　　我在林中翩跹，仿若自己仍是那追逐花开的青蛾。
　　一曲终了，我痴痴的看幽夜银发在墨竹的映衬下流转出紫色的光芒。
　　幽夜眉宇间有着淡淡的玉色的光华，一向桀骜的脸庞上却有着悟的神情。
　　光华流转，我忽然明白，他，只怕是完成了最后的试炼，即将飞升入仙界。
　　是因为这开了满地的堇紫苏吗？
　　心头蓦然一紧，只怕是，再不能在泛叶城中，看见银发白衣的他，手持红的妖异的长剑，笑的张狂了。
　　“蛾子，”幽夜似乎不解，“我怎么会完成试炼的呢？这满地的堇紫苏，又不是为我而开。”
　　啊，啊，是这样的么？
　　这才是我的命运么？
　　我轻笑：“你从未问过我的名字呢。”
　　幽夜湛蓝的眸子因为吃惊一片雪亮：“名字？”
　　“堇紫苏，”我起身离去，“我的名字，是堇紫苏。”
　　原来，你一直找的，不是那小小的一串串散发着幽香的花儿。
　　原来，你一直唤着的，是我的名儿。
　　泛叶有我的命运，遇见你是我的命运。
　　我重回师父座下修行，学着师父洞明世事却不闻不问。
　　“去泛叶吧，”一日，师傅对我轻道，“泛叶有你的命运。”
　　笑，笑了又笑。
　　泛叶，人去楼空，还有我的命运吗？
　　泛叶淫雨霏霏，所有的富丽堂皇被吞没在漫无止境的雨中，一切的纷纷扰扰皆化为上苍流不尽的泪。
　　相思塔的红墙黄瓦被雨水冲刷得明亮。
　　玉石雕琢的圣兽前，有一个银发白衣的男子，手持一把红的妖异的长剑，眉宇间有着淡淡玉色的光华，然而表情却是那般桀骜不驯，抬眼间，仿佛笑拥天下。
　　雨滴从檐上落下，连绵不绝，烟雨在地上蒸腾，渺茫无垠。
　　“蛾子，”他笑的几分张狂，“师父说我还在这万丈红尘中，挣脱不了，怎么办？”
　　秋色连波，细雨空蒙，水云疏柳。
　　有风袭来，卷起我宽大的衣袖，在风中摇摆不定。
　　那随着雨滴落下的，不知是不是我的泪水。
　　泛叶有我的命运，你在，我的命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