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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飘飘何所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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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睿娴穿着一件杨妃色暗花流云纹绫衫,眼圈下面有些乌青,想是昨夜辗转难眠。进来之后,也不忙着打招呼,兀自在殿内走了一圈,才淡淡地坐下来。
冷晴霜陪着笑,饭也不敢吃了,心疼地搁下银著。
常睿娴等了等,挤出一丝笑容:“我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问问,表姐看起来可好?”
新人刚入宫,没有侍寝的人,按规矩是不能擅自进未央宫的,更不能前往庄淑妃处请安,没有见过位分高的嫔妃再正常不过。只是……常睿娴是徐贤妃的表妹,这点子规矩怎会约束到她?冷晴霜看看常睿娴,很快就想明白了。恐怕是昨夜她已到了宣室殿,却没有被皇上召幸,这一大早想要来兴师问罪,碍于自尊,不好开口,只好扯些其他的来搪塞,于是亲和笑答:“贤妃娘娘气色很好。”
常睿娴仰仰头:“那我便放心了。”目光再次在殿内浏览一圈,似有疑惑,似有暗喜,又似有不甘。
这下冷晴霜就不懂了,洛雯上前一步俯身小声提示:“听说今天皇上赏赐了不少珍稀宝物给常婕妤和庄容华。”
原来如此,正儿八经侍过寝的嫔妃没有赏赐,反倒赏了两个没有承恩的嫔妃,难怪常睿娴会疑心坐不住了。冷晴霜心里好笑,侍寝过的嫔妃往往也是要晋位分的,负责宣旨赏赐的官员实在没必要来返几次做无用功,差不多算着时辰一起来就可以了。
于是她继续佯作无知,憨笑着:“常姐姐有没有用过午膳?这几道菜色瞧起来是极好的,我一个人左右吃着也是无趣,不如姐姐赏个面子,一道用膳吧?”
和一个昨天害得自己连争都没有来得及争就失去侍寝机会的妃嫔同桌而食,对常睿娴来讲,大抵是一件十分掉底子的事情,她柳叶般的眉头不由自主皱起,这回连微笑都无法保持,站起来道了句“我已用过了,宫里还有些事,妹妹吃吧,我先走了。”
然事有不凑巧,小柯子的声音响起——
“圣谕到——”
冷晴霜不忍再看常睿娴瞬间僵掉的脸。如果说刚才她眼底还有一丝暗喜,那现在便只剩下无尽的羞愤!
宣旨的是一位穿着簇拥云团织锦宫装的冷面管司令,她摊开手谕,沉稳念道:“皇上手谕,冷氏容华,性娴淑德,兰心蕙质,颇得朕心,封从四品冷嫔,钦此!”
竟一下晋了两个位分!冷晴霜吃惊之余有些欣喜,抿着樱唇规规矩矩行了大礼:“嫔妾叩谢皇上恩典!”,才上前接过那道明黄圣旨。
站在管司令身侧的是一位笑容可掬的尚宫,她穿着粉底蝶绕芍药织锦宫装,和管司令形成鲜明对比。她往后招招手,笑盈盈道:“皇上口谕,赐冷嫔云缎三匹,蜀锦一匹,霞影纱两匹,另玉如意抱枕两只,西洋裁剪工具一套,翡翠绿纹成年官窑一套。”话音刚落,便有清秀宫女手持托盘将这些赏赐一项项搬进内殿中。
件件都是稀罕物,尤其是那件西洋物事,更是从未有初级嫔妃得此殊荣!整个院子里的宫女太监都喜不自胜,眼底流露出欣喜向往的神情来。
冷晴霜听到“西洋裁剪工具一套”的时候,心里一颤,红晕直蔓延到耳根,一躬身:“嫔妾多谢皇上恩典!”
洛雯和雪巧拿了装有金银锞子的荷包依次分发给院子里的宫女太监们,那些人见赏赐丰厚,也呈现出喜色来。
尚宫说笑了几句,和管司令一道带着人离去不提。
常睿娴咬着银牙说了两句恭贺冷晴霜的话,才红了眼眶离开。
流霞阁的人等外人都走了,才敢叽叽喳喳兴高采烈地聊起天来。小柯子最会说甜言蜜语,上前恭维不断,连花儿都要熏醉似的。冷晴霜笑笑,心里也是高兴的,抬头只觉得天空骤然开阔,阳光倾泻而下,周身暖和。
感觉到衣袖被扯了下,冷晴霜意会,纤纤玉指揉揉头:“我有些乏了,你们把东西拾掇拾掇,只把裁剪工具拿出来,其余的全放进库房吧。”
主子不显摆未必是件坏事,关菡语和小柯子都是宫里的老人了,自然唯唯诺诺应下来,以蕊、寻雁和青槐三个宫女神色有些迟疑,尤其是以蕊和寻雁两个人,像是极其不能理解主子这种行为,在关菡语的吩咐下撅着嘴收拾着,冬儿呆呆傻傻的,早就被这些镇住了,恨不能立时将这些物件烧高香供奉起来,行动处小心翼翼谨慎至极。小南子、小墩子、小影子三个小太监埋着头麻利干活,瞧不出什么奇怪之处。
进了房,洛雯边帮冷晴霜卸妆边说:“小姐不可这样便满足。”
自然的,求宠之路着实漫长,这才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小姐要牢抓圣心,要懂得适时的松懈。”
松懈?冷晴霜不解:“什么意思?”
“如果在大家都争宠的时候,小姐也和她人一样的话,未免轻贱。”洛雯拿下头钗放好,“有的时候,越难得的东西,越珍贵。小姐昨夜头一个侍寝,已经让皇上破戒,若是在这个当头,久不侍寝,其他小主侍过寝了,皇上或许会念起小姐的好处来。”
欲擒故纵么?这招式她在冷府倒是时常用,几个姨娘还有表亲每每在冷府时都爱玩弄她,一旦她表现出对某件事物有特别的喜好,再烂的东西也会被瞬间抢空,所以她一旦想要什么,都会对最不喜欢的那些表示浓厚的兴趣,于是她最想要的,就成了剩下的,就成了她的。
换做眼前的场景,她最想要的,就是得到皇上的恩宠,所以她需要做的,就是表现出对恩宠的不大在意。
这对冷晴霜来讲,并非难事。
敛了眼眸:“如此,今夜伺候我沐浴的时候便长些吧。”
洛雯福了福:“小姐深明大义,老爷得知了,必是极高兴的。”
是夜,雪巧指挥着小宫女提了几桶滚水进来倒进木桶中,同时,洛雯也指挥着他们又提来了两桶冷水:“小主喜爱温水沐浴,需凉水调和。”
谁都知道洛雯是冷晴霜跟前最长脸的人,而且还是从府里带出来的,她的话没有人敢反驳,于是一一应下了。
待凉水也全都倒进木桶中,冷晴霜还没有宽衣的准备时,雪巧起了疑心:“姑娘,再不去,水可就凉透了!”从前哪次沐浴不是她伺候着?哪次不是边洗边兑滚水下去,几时在这种时节用这么低温的水洗过?虽然木桶便还摆着几桶热气腾腾的滚水,但再这么搁下去,那水都冰冷了!本来昨夜没有睡好,今儿又早起,身体正虚着,如何能来这么一出?
怒目瞪向洛雯:“又是你出的主意!”
洛雯面不改色:“若想获得圣宠,便需得如此。”
“难道其他宠妃也都是如此吗?”
“若都是如此,小姐也不可能获得圣宠,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雪巧攥紧拳,泪水在眼眶转了一圈,转向冷晴霜,“姑娘,你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若是落下了什么病,姨娘得知了,该会心疼的……”
冷晴霜微笑着拍拍雪巧的手:“无妨的,只是生一次病,咬咬牙就过来了,一会儿你在外面等着就好,我自己进去洗。”
雪巧眼眶一热,泪水便砸了下来,偏过头去,再无言语。
洛雯见此情景也不做声,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当天三更,流霞阁的掌事宫女关菡语就前往太医院,请来值班太医。随后,流霞阁小主冷嫔得了重风寒的讯息传遍了后宫。其余小主为了避免过了病气,影响侍寝,对流霞阁避之不及。唯有最与冷嫔交好的鄢容华曾来探视一次,然后便杳无音信。起初还有几回上面的赏赐,慢慢地也少了,短短半月时间,流霞阁竟受了冷落,门可罗雀。
人间四月,本该芳菲尽。而这后宫中永不停止生息的花仍旧怒放着。流霞阁虽冷清,满园子的杜鹃却高昂地顶着斗篷,姹紫嫣红花海一般起伏着。这日阳光正好,冷晴霜喜这温度,唤来人搬了凳子出去,又喊了关菡语来教自己晒花瓣泡花茶喝。
青槐和冬儿搬来盛满花瓣的竹筐,垂首退下。
冷晴霜喊住两个人,望着青槐通红的眼眶:“怎么回事?”
青槐畏畏缩缩,只顾着摇头,而这泪水却盈得更满。
“冬儿你说!”
青槐手一伸,似要拉住冬儿,余光看到冷晴霜,顿了顿又收回来手,身体急得发颤。冬儿老老实实道来:“小主,青槐姐姐的姐姐青柳在绒芳殿当差,刚刚青槐姐姐想念青柳姐姐,前去探望她,可是被绒芳殿的樱桃姐姐拦下来了,樱桃姐姐还说……”说到这里,冬儿嗫嚅起来,也低下头来。
冷晴霜笑笑,不在意道:“说了什么?”
冬儿声音低低的:“樱桃姐姐说,小主虽开始得了头彩,奈何有这么个不争气的身子,才承恩完就得了弱症,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得到圣宠了,皇上哪里还会记得小主?而她们殿的主子半个月之内承恩了三次,晋了两次位分了,是将来必定会飞上枝头的主子娘娘。我们流霞阁的人无事便不要去绒芳殿了,免得……免得……沾了晦气……”
青槐眼泪瞬间砸了下来,似是想起了刚才被羞辱的场景,“扑通”一声跪下来直磕头:“小主莫怪,都是奴才在外面丢了流霞阁的人,与小主没有关系!奴才的姐姐也曾劝过,只是奴才不讨樱桃姐姐的喜,与小主毫无干系!”冬儿也吓得脸色苍白,跪下来一起磕头:“小主不要生气……冬儿不是故意这样说的,小主息怒!”
竹筐里面盛满了白菊的花瓣,幽幽香味钻入鼻中,沁人心脾。冷晴霜轻笑下:“你们并未做错什么,快快起来吧,省得被外人看见了,还说冷嫔小主自己无能,却欺负下人泄气呢!”
两个人站起来,仍神色惊疑不定,显然是吓得不轻。冷晴霜叫来雪巧:“她们两个人受了惊,今儿放一天假,但不可扣她们的月例银子!”
这就有了打赏的意味,雪巧拉着两人软声细语劝了半天,塞了些赏赐带下去了。
翻翻花瓣,冷晴霜对一直袖手旁观的关菡语说:“这件事,你怎么看?”
“小主半月不承恩,外面局势已经大变,未免有些得宠殿的奴才们没有眼色,出言羞辱我们阁里的宫女,也是正常的。”关菡语娓娓道来,“现下小主不必与她们理论,待小主养好了身体,一切也不会太晚。”
“今天阳光很好,我晒会太阳,你把这些都撤下去吧。”冷晴霜摆摆手,自顾自行走在花圃中。杜鹃花或红或紫,摇曳在阳光下,散出浓烈的香味来。冷晴霜很享受地行走其间,顺手折了朵搁在鼻间轻嗅。洛雯从阁外来,站在冷晴霜身后道:“小姐的身体应该大好了。”
点头轻笑:“可不是呢,这般好的阳光晒着,再大的风寒也合该好些了。”
“既如此,小姐也该去阁外多多走动,去去病气。听闻汀香路的芍药初开,这不是小姐最喜欢的花么,可要去看看?”
“再好不过了。”冷晴霜往内殿走,“你去挑件衣裳来,叫雪巧和菡语给我梳妆吧。”
“是!”洛雯低头应了下去。
冷晴霜眯着眼望望天空,有流云缓缓淌过,光线折转间,原先最美最大的云朵被吹散,而原先那朵最不起眼的,反而独秀一枝。
——◇——◇——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君尧兴重重搁下一本折子,揉揉眉心。
福州等地正在闹洪荒之灾,流民居无定所,饿殍遍野。然朝廷的银子迟迟下达不到,路上时不时便有贪婪之辈劫官道,实在猖狂!如此一来,生活用品无法购买,百姓困境更加深陷,他这个天子能力再强,手也伸不到那么长的地方去,着实头疼!
“皇上,冷太傅和福州都督求见!”裴德文躬着身子进来,见皇上脸色不好,对一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御前宫女机灵,很快泡了清新的龙井来纾解圣上的疲惫。
“宣!”
“是!”裴德文打了个千儿,快碎步走出去。不一会儿,冷太傅便和福州都督大步流星进了内殿,叩首行礼:“臣等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君尧兴虚抬下手:“爱卿有何要事?”
福州都督上前一步,简明扼要陈述了当下的灾情,并且表达了对于物资的迫切需求:“……臣日夜兼程赶回长安,便是想要直述灾情。如今福州地区洪水泛滥,隐隐已有瘟疫之兆,臣观百姓惨状,心有悲戚哉,实为不忍!往皇上体恤臣的一片忠心!”
各个告急县城都发来了折子,君尧兴大致看过一遍,知道福州都督所言非虚,况且他年纪已大,是先皇时的功臣,必不会有何藏掖,于是愁结更甚:“俞爱卿所言之事,朕已知晓!然朝廷已发出数次物资,皆被拦在半途之中,屡屡有强盗恶贼欲劫,是故耽误了时间。爱卿不必着急,朕会另派护卫队前往,势必让物资早日落实!你这番来,朕也会派护卫队带一部分物资与你一道前往福州,百姓之事,便是朕之事,爱卿大可放心!”
福州都督感动至深:“臣多谢皇上恩德!”
冷太傅又道:“皇上,臣此次来,为的正是此事!”
“哦?冷爱卿有何高见?”
“臣以为,如今皇家护卫队皆是皇家打扮,太过招摇,且携带官银甚多,才招惹他人注目。若是以寻常打扮,简便包裹,必能事半功倍!吾儿明远从未出过远门,尚需锤炼,臣希望此次护卫队由吾儿带领,必不辜负圣恩!”冷瀚泽深鞠一躬,诚恳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君尧兴沉吟片刻,笑道:“爱卿们果真是朕的得力干将,便按冷太傅的说法来办吧!俞爱卿,你与冷明远同行,他尚且年轻,有何不当之处,你经验丰富,多多传教!”
“臣等遵旨!”
心头大石暂落,君尧兴搁下折子,端起茶盏啜了口茶。龙井是冬日里红梅枝头上的寒雪存积起来烹制而成,梅香清新,扑鼻而来,别有一番风韵。他甚感满意,赏了御前宫女,站起来活动几步。
裴德文见状道:“皇上,听闻衡芙路的芍药初开,大簇大簇的,端的是美景。现在日头正好,要不移驾前去?皇上也看了大半天的折子了,保重龙体要紧啊!”
君尧兴思索一阵:“芍药自然是汀香路的最好,便摆驾汀香路吧!”
裴德文连忙拍了自己两个巴掌:“皇上,汀香路在桂宫,甚远,岂非劳累?”
君尧兴斜眼看看裴德文,笑笑:“无妨,朕年轻力壮,这两步都走不得了?你顺便差人去叫了顾贵嫔来,佳人在侧,如斯良辰美景,朕只会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