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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番外·既见君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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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如渊,月淡如烟。
灯火大都已经熄灭,古老的北思侯府,一半沉入如墨夜色里,一半浮在如海月华中。却不知这样古雅庄严的府邸内,埋葬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隐秘。
一抹黑影轻如白羽,扶摇一跃,落在盖满琉璃瓦的屋顶上,悄无声息,连府内巡夜的侍卫都没有注意到。那黑衣蒙面的人影向周围望了一下,很快确定了方位。她正是秋水,虽然轻功不弱,但要避过府中严密的守卫,也颇为难。幸好,那幅神秘的地图详尽且精确,一木一石都有标注,几乎分毫不差。凭此夜探北思侯府,便不再是难事。
看准时机,又几个兔起鹘落后,她终于来到了府内书房对面的屋顶上。所谓“书房”,不只是看书习字之所,亦有不少机密的账目、文书收藏于此,只有府中的心腹之人才能进入。夜已深,房内灯光却还亮着,此时还留在书房的,很可能是谢深之。他素来谨慎,以清名著称,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若要行机密之事,很可能选在夜深人静时,以避人耳目。
当然,这些只是她的猜测,她亦未抱以太大希望。毕竟,若无发现,亦可顺利返回,并无损失。
但是很快,她就有了发现——书房的灯光熄灭后,房门推开,一个玄衣人走了出来。服色虽然沉暗,但其清雅无俦的风仪,连夜色也无法掩盖。他的身后跟着一名侍从,两人并未向就寝的厢房走去。
她略略考虑了一下府内布局,悄然跟在两人身后。
最终,两人来到马车库前,看来是要外出。早已有人准备好了一辆马车,应是早有安排。但若他乘坐马车,她很难在隐蔽自身的同时追踪。她咬咬牙,握住了袖中的一枚药丸。看来,只有用这个法子了,但发射暗器并非她的强项,而马车边此刻定有高手护卫,若她贸然出手,可能会被发现。若她被发现,就得立刻服毒自尽。死后面目全非,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难道真要功亏一篑?
她正犹豫不决,马车已缓缓启动。那一刻,四周的光线忽然变亮,她微一抬头,只见厚重的夜云飘过,一弯冷月渐渐浮出,洒落月华千丈,幽凉如霜。眼前之景,与不堪回首的记忆重叠。她心中微惊,转瞬之间定了心,向着方才启动的马车微一弹指,那枚药丸无声无息地贴在了车辕上,若非仔细看,绝难发觉。
无人发现她。
而此时,车厢内,谢深之看着窗外月色,眸光冷湛,笑意却温和。辘辘车声中,只听他低低吟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然而,纵有此心,这夜阑秉烛,又谁与同游?
秋水到达烟华阁时,离谢深之的马车从侯府出发,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在这小半个时辰中,她迅速返回了居所,带着那只袖鼠出了府,一路上十分顺利。袖鼠在一般人眼中只是宠物,很少有人知道,经过特殊训练的袖鼠有追踪气味的功能。她弹出的那枚药丸,挥发时会放出一种无色的气味,一般人无法闻到,但经久不散,袖鼠对其特别敏感。
于是,她来到了烟华阁。
在扬国,烟华阁十分有名,并非因它美名远扬,而是因为它是在扬国许多大城市内都设有分号的青楼。每一座烟华阁都由不同的人出面打理,而其真正的主人隐于幕后,十分神秘,引得众说纷纭。有人说它和同样在全国各地开设了秦楼楚馆的顾氏商行脱不了干系,但顾氏商行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两家的红粉生意亦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这里,正是烟华阁在北州息城的分号。
或许是因为谢深之的行为与烟华阁的背景都太过神秘,在看到“烟华阁”三个字时,秋水的脑海中闪现了无数种猜测:来此与神秘人会面、进行密谋、这里藏有秘密之物……因此,当她翻过围墙,通过把守着的府中侍卫确定了谢深之所在的房间后,在窗外窃听到的声音令她一时愣住——
“公子……”珠落玉盘般的女音,欲语还休,令人勾起无限绮思。
“蝶梦姑娘。”清淡的声音,似无情,又似多情,正是那温润如玉的“玉公子”。
“公子,你要一直对小蝶这么客气么?”声音里有淡淡失望、淡淡怅惘,单凭声音,就足以让人心驰神往。更何况,她是这座烟华阁的花魁,有“一笑千金”之称的美人,芳名蝶梦。
此刻房内,高盏铜灯内,红烛已燃了大半,蜡泪凝于灯台上,滴滴艳如红豆。烛光飘摇,在屏风上投下乱蝶飘飞般的烛影。翡翠香炉内燃着佛手香,清烟透过镂空的盖子袅袅轻起,恍若如丝柳絮。她站在飘忽的烛影中,弱不胜衣,仿佛随时可能消失。秋水明眸盈盈含泪,一段愁情已在不言中。
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他低低一叹,将她拥入怀中:“姑娘受委屈了。”
盈眸的泪终于划过洁白的脸颊,悄然坠下,破碎晶莹。她的声音轻如三更的梧桐细雨,点点滴滴,诉尽相思:“公子还记得初见小蝶的时候么?”
“怎会不记得。”帘影下,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声音温和如水,令人不由自主地安心,“一年前,我到城南区送药,看见这烟华阁的老鸨在那里颐指气使,最后扔了一块银子在地上。一个中年男子忙不迭地捡起那银子,捧在怀中。而你站在一旁,长发未挽,素颜含悲,默默拭泪,那样子令人心疼。我便停下,问明了情况,原来是你爹在赌坊欠了债,把你卖给老鸨。”顿了顿,他又道:“但是,一切都过去了,阿蝶。现在,你是这息城中最美的女子。”
阿蝶……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称呼她。
她微微一愣,笑意里有几分欣喜,亦有几分凄然:“自从那日公子向老鸨赎了小蝶,小蝶就知道,这一生一世,都是公子的人了。但小蝶自知出身卑贱,不敢妄想能随侍公子左右,于是自求寄身青楼,卖艺不卖身,博得花魁之名,只求能留住公子一夜,在那一夜能配得上公子的身份……”说到最后,头垂得越发低了,双颊嫣红,仿佛晕染了胭脂,在迷离灯光中,更显得艳若桃李。
秋水在窗外听着,亦微微动容,并不觉这言语轻薄。同为女子,她不会弄错,那份深情是可比金坚的真。
“你的心,我如何不明白。”他看着她,眼眸深深,只倒映着她的影子,“你一直都太累了。”
他了解她,甚至胜过她自己。
她心中一恸,并未注意到他的眼中了然一切的悲悯。她犹疑许久,终于道:“小蝶听说,今日上午,公子在城南区救济贫民,随行的还有一位美如仙子的小姐。”
他微微一笑,为她理好鬓角的散发,声音轻若呢喃:“在我所见过的女子中,你是最美的。”
她不由笑了,却又不禁黯然:“小蝶只是一介烟花女子,命若飘萍。听说那位姑娘气质高雅,定是出身大户人家,哪里是小蝶能比的?”
他轻叹道:“要我如何解释,你才肯信呢?”
在他的怀中,她深深垂下头:“小蝶自然是相信公子的,但小蝶只是想亲眼见见那位小姐……小蝶自知身份低贱,不该提出这样无理的请求,但……”
听着自己的声音略带娇羞地说着,几乎连自己都感动了。但她的眼前,浮现起记忆里的画面——她站在一棵柳树下,一身绿衣几乎与柳色相融,双目却哭得微红。烟柳如丝,在她眼前漫然飘摇,似一泓微漾的碧水。那个男子跪坐在地,捧着沾满泥土的银子,视若珍宝。老鸨在一旁讽刺地笑着。一切都是一场可笑的闹剧,如果没有他的出现——他出现在她的视野中,素带白衣,如莲如云,似很近,又似很远。漠漠飞扬的絮影中,他走近她,微微笑了。那笑很清、很浅,但她看得真切、记得清晰——那时,他微笑着说:“姑娘,跟我走吧。”
但一切已经注定,她永远不是和他同一个世界的人。
情何以堪?
“只是见一面,没什么不可以的。过几天,我会安排,”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温如暖玉,自成一种魅惑,“你知道我为何替你取名‘蝶梦’么?这并非因为你原来的名字是‘小蝶’。只是因为,庄生梦蝶,是庄生的幸运,而你能入我梦来,是我的幸运。”
他轻轻抱起她,走入芙蓉锦帐内。他是那么的小心翼翼,似抱着世间最珍贵的瓷器。而她的身子那样轻,微微颤动,似不胜风露、临风欲折的初花,含苞已久,只待他的到来。第一个吻轻柔地落下时,她闭上眼,略感晕眩。她忽然觉得,这一生,已经足够了。
看着她绝美的容颜,他微微一笑,将一片香屑弹入香炉内。已置身在鸳鸯床上的她,没有察觉。
烛泪尽,光焰湮灭,化做一缕清烟,袅袅散入黑暗。
秋水站在窗外,雕花镂窗内透出的灯光无声地熄灭了。月华潋滟,渺如烟波,灯火楼台纸醉金迷处,隐约传来靡靡笙歌。还要在这里呆下去么?她自嘲一笑,正欲离开,却闻“吱嘎”一声,窗牖已被推开。他站在窗前,白衣如雪,青纶如玉,装束一丝不乱,在皎皎月光下似不染轻尘。看着窗外的她,他一丝诧异也无,只淡淡一笑:“如此良夜,秋姑娘也来赏月?”
她一时愣住:“你不是……”
他微一挑眉:“秋姑娘就快离开了,若在下连个招呼都不打,未免失礼,至于其他的事,自可暂时搁置。”
她一向明敏,很快反应过来:“原来,这些都是你的安排。”
“其实,我只是布了一个局,并不肯定一定能请秋姑娘过来。”
“好一招‘请君入瓮’,”她不怒反笑,“你既然不肯定我会跟来,方才为何知道我在窗外?”
他微笑着说出文不对题的话:“好香啊。”
香?不错,她方才隐约嗅到一种奇异的香,但因之前都未闻到,她还以为是这里种植的某种奇花的芬芳。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了:“是那盒‘露华膏’?”
“姑娘果然聪颖。听闻颜小姐的近身梳妆一向由姑娘亲手操办,那盒‘露华膏’,浓郁的芳香散后仍会长留肌肤,散发出一种幽微气味,很难察觉。但若点上佛手香,两种气味混合,就会产生一种特殊的香气,也就是此刻姑娘所闻到的香。”
他曾向蝶梦提到过,自己最喜欢佛手香。因此每当他来烟华阁时,她房中燃的香从来都是佛手香。另外,这透风的雕花镂窗亦是他所安排。
她冷笑道:“真是劳烦谢公子了,费这番工夫引我入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半点不恼,依然温和有礼:“秋姑娘言重了。请姑娘来此一会的方式的确不妥,在下应向姑娘道歉。但若要让姑娘听完这番话,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略感意外:“不知公子有什么话,如此重要?”
他负手立于窗前,广袖临风,淡雅仪容,仿佛闲庭赏月:“希望秋姑娘助在下一臂之力。”
她摇头道:“那公子注定要失望了。公子即使小觑了我,也不该小觑了沈管家——难道公子以为,她会愚蠢到允许自己一手培养的侍女有背叛投敌的机会么?”
“沈前辈的智慧,在下自然不敢轻视。不过,姑娘说这是‘背叛投敌’,恐怕不妥。”他并不急于解释,只把一张叠好的纸递给她,“姑娘不妨先看看此物。”
她狐疑地接过展开。月光洒于纸上,仿佛给如雪的笺纸镀上了一层流银。纸上内容令她她一时愣住——这是一幅地图,和她脑海中的北思侯府地图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此图一角题写着他的款识。原来,这原本就是他的杰作,那个潜伏在北州的暗线早已被他收买。
他,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布局?
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他微笑道:“其实,在下于东州布置的暗线亦不少,其中一个,是曾与秋姑娘一同接受训练的府中姐妹。”
她闻言一惊。曾经在沈宜手下接受训练的女孩子并不少,但最后活下来的,唯有四人。虽然表面上只是侍女身份,但她们如今在东韵候府中的实际地位甚高。若她们之中有北州的人,无疑是苏幽弦的心腹大患。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轻易地道出答案:“那个人,在东韵候府,名为紫萱。”
话至于此,她知道自己若不答应,便会被立即灭口——她已知道得太多。
“没有真凭实据,我为何要相信你?”话虽如此,她却察觉了心中的动摇。
“若姑娘执意不信,在下也无他法。不过,通过紫萱,在下了解到了让姑娘如此忠于东韵候府的原因——姑娘七岁时,有人害死了姑娘的父母,但那人是当地一霸,素来为非作歹,官府包庇纵容。后来,沈宜利用职权替姑娘报了仇,条件是让姑娘以双亲的在天之灵为名起誓,永不背叛东韵候府。姑娘的一片孝心诚然可嘉,但姑娘难道不曾想过,当初接受训练的那些天资过人的女孩,为何都如此凑巧,把性命都欠给了东韵候府?”
其实,以她的聪慧,应该不难发现端倪,但她总是刻意地回避着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却毫不留情地挑破了那层窗户纸:“而且,在下还查到了一个秘密,有关秋姑娘。”
她明知道他会说下去,还是不由得问:“什么秘密?”此时,她的语气已明显软了下去。
他了然地看着她,悠悠道:“姑娘已经知道,颜小姐并非苏幽弦的骨肉。”
她颔首。这个秘密,是她与紫萱在无意中发现的。若紫萱真是北州的人,他知道也不奇怪。
他看着她的目光中只有清冷的怜悯:“实际上,东韵候颜续,的确有一个在世的女儿——十六年前,颜续唯一的一名侍妾难产而死,据说是胎死腹中。而在半个月后,东州漳阜郡内的一家农户里,多了一个女儿,那就是秋姑娘你了。”
话到此处,无需他提供更多证据,她已全然信了。记忆里的一些片断,终于连贯起来,得到了解释——为何她初到东韵候府时,苏幽弦来察看即将接受训练的数十个女孩,唯独在她面前停留了许久;为何沈宜在看向她时,目光里有隐隐的波动;为何那个在瞧见她后低声呢喃了一句“真像”的府中老木匠,不久后突然落水死亡;为何她第一次见到颜续时,他看着她,失手打翻了茶杯……
她忽然觉得可笑。一切仿佛一出拙劣的戏目——真的侯府千金卖身为奴,忠心为仇人卖命。而她所服侍的小姐,只是一个精致的赝品。她笑了,不可抑制地笑。她只能笑,因为早已没有了泪。
他仍是目光淡然,像欣赏春花秋月一般,冷眼欣赏这人世的闹剧:“过去的,已无可挽回,但姑娘你还有机会,可以取回很多本该拥有的东西,甚至获得更多。”
取回本该拥有的东西……这样大胆的念头,她从来不曾想过,但一旦拥有了机会,人的欲望便是饕餮之兽,永不满足。这个诱惑即使是致命的毒药,她也甘愿服下,只为其上包裹着她一生中能够触及的唯一的糖衣,是一场甜蜜的美梦。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饮鸩止渴又何妨?
“公子的意思是,要我弃暗投明?”她淡然道,“虽然东韵候府确是我一生的黑暗,但也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北思侯府的未来会有光明。”
“如今扬国四分,何处光明,要看姑娘自己的判断了。”话虽有理亦有礼,但两人皆知,她的选择余地实在有限。
她略一沉默,道:“我能得到什么?”
“若在下能最后胜出,姑娘会得到本该得到的东西,比如,姑娘父亲的侯位。”虽然这是一场并不平等的交易,他的言辞依然温文有礼,“在下将向姑娘展示下一步棋,若姑娘不嫌在下鄙陋,还请助在下一臂之力。”
随后,他有条不紊地道出始末。听完后,她略静了静,笑道:“果然不愧是名满天下的‘玉公子’,步步为营。连这样不起眼的一步棋,亦是精妙无双。”
他并不在意她是赞叹还是讽刺,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言语,因为这场交易已成定局。
离开之前,秋水最后看了一眼这朱楼绮户的厢房,忽然为其中的那个美貌女子感到可悲。遇上他,是她的不幸。抑或,自始自终,她都将心甘情愿,并无悔恨?
目送秋水离开后,他转身进入房中。她躺在那鸳鸯被上,一把青丝仿若流泉,自锦绣芙蓉的枕套上泻下。绝美的容颜上,仍含着笑意,眼角的泪痕还未干透。她睡得很沉——没有人能在不服解药的情况下,身处于迷香中而不昏睡。他知道,明日清晨她才会醒来,今晚的记忆会很模糊。他如此清楚,只是因为,是他在香炉内下了迷香。
但他甚至未对她侧目一视,径直来到门前,推开房门。只见一个侍卫正单膝跪地,候于门外。
“你进去处理了吧。”他淡淡说着,出了房门。
对于这个平素温文尔雅的大公子,下人们都由衷赞慕。但这一刻,侍卫忽然觉得他的声音很冷。略微抬头时,只见那一袭白衣在穿廊的风中飘摇,如一握恍惚的月光,消失在曲廊尽头。侍卫摇摇头,实在想不通,为何对着烟华阁花魁那样的美人,大公子都能坐怀不乱。他更想不通,为何大公子会把这温香暖玉的一夜赐给自己……
这时,谢深之正走过曲廊,望着廊外残月,漠然一笑,极轻的声音散入风中:“阿蝶,你不该在佛手香中下合欢药,真是糟蹋了难得的好香……抱歉,对于那样的事情,我有洁癖……”
廊外,残雪未尽,月色如霜。
清晨,卷起湘帘,又见窗外冻云筛雪。
北州的冬天很冷,人多是呆在屋子里,连减兰苑中的侍女都颇觉无聊。但颜清瑶素来安静,久处深闺,倒也不觉得如何难耐。轻抚着膝上雪白的袖鼠,她的神色似恍惚似专注,连自己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秋水看着她,脸上有隐约的笑意。她们一同长大,但造化弄人,她们的命运差若天壤。
颜清瑶终于察觉了她的目光,侧过头看向她。她的笑意加深,递过一张字帖。颜清瑶接过,见帖上是一幅寥寥十数字的行书,笔法古雅,澹泊从容,写的是一段佛偈:梦幻空花,六十七年。白鸟烟没,秋水连天。
“小姐以为,这字可好?”
颜清瑶心中微动,颔首道:“自是极好的字了,颇有出尘之意。”
“谢公子的行书,是公认的佳作。谢公子却不以为意,别人来请他题字,他都谦辞婉拒,甚少有墨宝在外流传。这张字帖,据说是谢公子十岁时所写,不知怎么从府中流传了出去,被商贾做成了字帖,到今日还时常有人购买。”看着颜清瑶又开始出神了,秋水微笑道,“谢公子从小就喜欢看佛经,如今也经常到寺中礼佛听禅。听说,今日谢公子就要去清源寺进香。小姐可是亦想同去?”
颜清瑶一愣,神色略有恍惚,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把字帖搁在桌上,薄嗔道:“胡说些什么。”
秋水笑道:“奴婢可真是冤枉。奴婢想,在东州的时候,有时候小姐也要上山进香,便问小姐一句罢了。却不知小姐为何恼了?”
颜清瑶再说不出话来,索性站起来,掀了珠帘走入内室,避而不见。
秋水熟知她的性子,她虽寡言,让人觉得错觉冷漠,内里却温淡和善,连下棋时也不忍心吃子。恼了时也不争不怨,至多是转身离开,不见不闻。
数年前,秋水成为了她的近身侍女,两人都还是垂髫女童,虽然秋水从不认为自己还是个孩子。一夜,秋水被噩梦惊醒,忽然察觉有人正以手帕为她拭泪。她在训练中养成的过度警惕,令她立刻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只听一声吃痛的低呼,竟是颜清瑶。这里是颜清瑶的闺房,按府中规矩,小姐睡在床上,近身侍女睡在墙角的矮榻上。秋水没想到会是她,立刻松开了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黑暗中,颜清瑶轻声道:“我怕黑,你到床上来陪我睡觉吧,好么?”
明明是怕她一个人睡会再做噩梦,还要如此说,那声音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似乎是担心遭到拒绝。秋水知道,颜清瑶天性善良温和,无辜亦无害。但这无瑕纯白的保持,是因为她有这样的条件——从小无忧无虑,看到的一切都经过了粉饰,没有阴暗与丑陋。而这难得的条件,建立在她看不见的肮脏与血泪之上,其中,包括了秋水的养父母的鲜血、周三小姐的血、她所害死的所有人的血……与她相关的所有罪孽,汇成了满地的淋漓殷红,这正是她噩梦的内容,那个她一生也无法摆脱的噩梦。
回过神来,秋水看着微微晃动的珠帘,眸中含笑,一抹冷光一闪即逝。她微微扬声道:“昨日奴婢在府中偶遇谢公子,谢公子让我代为向小姐问好。我提起小姐有时也要入寺进香的事,谢公子说,若小姐愿意,不妨今日一同前往清源寺。当然,若小姐不愿意的话,也就罢了,只当奴婢从未提过。”
不出她所料,过了半晌,内室里传出颜清瑶的声音,平静里略带羞涩:“那就替我更衣吧。”
清源寺建于北思侯府北面的灵山山腰,有盘山车道进入寺中,亦有石阶通向寺门。入寺进香者,为表虔诚,多是徒步沿石阶上山。
石阶湿滑,秋水扶着颜清瑶,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上。雪已小了,迎光点点似月华碎屑,落到素色貂裘上,转眼化成水滴。谢深之静静地走在前面,并不让人扶,即或偶一不稳,亦是容姿优雅,不见狼狈。山间冷冽的空气里有松针的清香气息,呵气成霜。石阶两旁是大片的冷杉,在雪中连绵成一带银灰色。远处,初日映照于白雪皑皑的山头,晨光在寒烟雾霭中浮动。山川覆雪,天地旷寂。
终于来到寺门处,有僧人迎入,引至大殿。清源寺已有三百年历史,大殿并不富丽堂皇,却自是高敞古雅。谢深之、颜清瑶先后在佛前跪拜。秋水觉得不难猜出颜清瑶许的愿望:天下太平、家人安好,以及,嫁给她的意中人。但是,最后一个愿望,她猜错了。颜清瑶只是希望他亦能安好。
在所恋慕之人面前,颜清瑶有一种无来由的卑微。那是一种凄凉,亦有含泪的欢悦。她以为,应有比她更好的女子,才能配他。他是一握沉厚澄净的玉璧,她甘愿做一朵飞花,即使朝开夕谢,只要曾因风拂过它,暗香残留。
即使如此,她的三个愿望,终究无一实现。
后来,秋水问谢深之:“那日,谢公子在清源寺,不知许了什么愿?”
他反问她:“秋姑娘相信许愿能够成真?”
她浅笑着摇头:“早已不信了。若佛祖能满足人的愿望,为何还允许世间有这么多的罪孽?更何况,欲壑难填,贪得无厌。一个愿望满足了,又会滋生新的欲望,永无止境。”
他淡淡一笑:“在下亦是不信的。”他从未奢求过别人的帮助,无论是至亲之人,还是传说中的佛祖。他只相信自己,相信人只能自救。但那时,他的确许了一个愿。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执念。再后来,直到一切破灭,他终于明白,那个愿,从一开始就错了。
但那时,在高高的佛像前,谁也看不到命运的阴霾。颜清瑶正跪于佛像前,有人迈入了殿门:一个丫鬟模样的少女搀扶着一个全身笼在厚重披风中的女子。入了殿中,那女子才除下风帽,露出的容颜令众人皆觉眼前一亮。她正是烟华阁中的花魁蝶梦,因为有了谢深之的令牌,才能在此时进出守卫森严的清源寺。
她的目光扫过谢深之,随后落在了颜清瑶身上。颜清瑶已许完愿,站起身来,见殿中不知何时多了两人,略感诧异,只见那个娇美的女子微微一笑,向她走来。
清源寺以山泉而名,寺中引水开沟,泉水于殿外绕阶流淌,亦有小股泉水引入殿内,落于佛前的玉盘中,供为甘露。当此时节,泉水凝冰,在晨光中略有解冻,融化的雪水滴于盘中,因殿内寂静,听得清晰。在颜清瑶后来的回忆中,不过是两声滴水的时间,仿佛漫长得过了一生——那个美丽女子微笑着向她走来,在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眼前寒光一闪,那女子已扑至她身前。她还未反应过来,一个人影突然从一旁袭来,把她推倒在地。
这一切,看得最真切的是秋水,因为只有她一人是真正的冷眼旁观——谢深之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颜清瑶,自己也倒在地上,避过了蝶梦的那一刀。随后,他在地上抱紧了她。她没有看到,她背对着的女子被侍卫一剑刺中要害,缓缓倒在地上,最终露出一个破碎而凄艳的笑,眸中似有水光波动,仍挣扎着望向他:“我只是想……”
这句话,再无可能续补。她在坠入死之深渊之前的一刹那,眼前浮现出初见他时,他在风中轻扬的一角白衣,似一朵在风中涌动的白莲。他的声音温和得如一个一触即碎的梦幻,是黑暗中唯一的一线光:“姑娘,跟我走吧。”
但这世上,无人能握住虚空之光,她亦从来不曾真正触及他——他的路途注定孤独,永无歧路,永无回程。世间再无另一条路,可与之相交。她一生的轨迹,不过成就了他的一段行程。
生命如此脆弱,生死之距,不过须臾。他静静地看着她委顿在地、再无生机,眸中一丝波动也无,仿佛只是庭前一朵枯萎的花落于衣上,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拂去。她没有说完的愿望,他明白。但他亦知道,那个看似简单的愿望,是人间最奢侈的梦幻。千金易得,人心难测。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已湮没在黑暗中,无可救赎,却至死不知,她心底深处,仍有一片致命的纯白。
而他此刻怀中的人,这一生,亦不曾明白,这世间的光明本是幻觉。心若未盲,则注定失足于黑暗。在他救下她一刻,她的心已无可悔改。
唯有高处的佛像,法相庄严,静观这红尘中的一切,大悲悯,大无情。
秋水侧过头。窗外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飞雪纷扬,仿佛无声的光阴,终将以了无痕迹的苍茫,掩盖一切过往。
不久之后,寺中刺杀的真相水落石出——烟华阁的花魁是西州暗伏在北州的杀手,在前不久接到命令,除掉东州来的人质。由于证据确凿,此事无人怀疑。当然,也无人知道,早在谢深之在城南区为她赎身之前,他已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为求逼真,那幕“初见”的戏中,除了她和她的“父亲”,一切都是真的,包括烟华阁的老鸨。但她并不知道,烟华阁幕后真正的主人,与谢深之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
雪化尽的时候,秋水随颜清瑶去了府中谢深之的居所。那时,他正在桌前写着什么。颜清瑶略感好奇地扫了一眼纸上内容,是一篇梵文音译的《往生咒》。因知他信佛,她并未多想。
她向他道谢,他婉言辞谢。这时,窗外涌入一阵微风,吹开了那页《往生咒》,露出底下的一页纸。秋水隐约看到,那上面写着一首古诗: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原来,这才是他为她取名“蝶梦”的原因。
庄生与蝴蝶,注定了属于两个世界,本不该相遇。相遇了,就只能是这样的结局。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不,不如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