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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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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诗经•国风•卷耳》
进入东州地界时,雪已停了一日。东州自古便是富庶之地,虽多年举国动乱,但未受战火波及的东州首府落城繁华如昔。青石长街上,车水马龙,人声喧嚣。稀有的繁华如同沙漠中的绿洲,令人们心甘情愿赴这一场醉生梦死。其实,谁都明白,朱门歌舞之时,沙场上白骨支离。但此身微渺,只能纵情举杯,今朝有酒今朝醉。
慕冰润看着车窗外的繁华盛景,想起一路行来所见的萧条景况,心底微凉如霜,面上笑意却依然清和:“总算一路顺利。”
“吉人自有天相,想来是那‘九张机’知难而退了。”沈宜微笑着尽地主之谊,“慕小姐是第一次来东州吧?落城的四大胜景可不容错过。”
慕冰润浅笑着应了,心中却知,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九张机”一旦受了雇佣,未达目的便不可能放弃。
沈宜忽道:“不知随慕小姐同来的那位公子如何称呼?”
慕冰润早料到她会有此问,不甚在意地答道:“他是随我从南州来的侍卫。还要劳烦沈姑姑在府中给他安排个住处了。”
“慕小姐太客气了。”沈宜笑道。
终于,马车停在了东韵候府的朱漆大门前,随后换了轿子,抬进府中。冬日的阳光明如薄金,穿过重重的雕栏飞檐,斜洒在残雪上,微微耀目。府内庭院重重、幽深如海,阳光亦照不到尽头,隐约有高处不胜寒的清冷之意。高贵人家的府邸远非市井之人所想的那般金碧辉煌、花团锦簇,它无需张扬夸饰,自有内敛蕴藉的古雅庄重。
但这些都非慕冰润所在意,令她暗自惊叹的,是府内的巧妙布局。据说,扬国四侯的府邸各有千秋:南意候府的“雅”、西辞侯府的“奇”、北思侯府的“古”,以及东韵侯府的“巧”。何谓“巧”?有传闻说,三百多年前,设计东韵候府时,其中溶入了一个隐秘的阵法。因此,对外人来说,这里形同迷宫。
轿子在府中穿行,她不由暗自留心,并察觉了一切景物都似近还远、虚实交映。的确不同寻常。
终于,轿子落下。沈宜吩咐了几名侍女,慕冰润便由她们引着,穿过临水复廊。廊外一湖寒碧澄泓,浮着微冰,似乍明新镜,将潋滟清光投入廊内,让人错觉衣袂间清风轻起,步入琉璃世界。但这光,仍照不亮她眼底的一抹幽暗。
脚步落在地上,有轻微足音。府中极静,下人们也都低眉沉静。一路经过,遇见几个在阶下清扫残雪的侍女,她们虽未见过慕冰润,却都立刻敛衽行礼,礼仪不错分毫。这样的严谨,在南意侯府亦是没有的。东韵侯府内,一切井井有条、无可挑剔,仿佛由无形的丝线牵控着。而这些丝线,皆掌握在一只重重帘幕后的手里。
慕冰润走着走着,思绪不属,连到了大厅都未察觉,直到沈宜低声提醒:“慕小姐,到了。”
她立刻回神,微一抬头,正迎上了一双向她投来目光的眼睛。那双明眸极为幽深,深得令人沉溺。她心底一惊,不得不避开那目光,这才注意到,这双眼睛的主人有着与她的母亲相似的容颜,以及全然不同的气韵——苏沉歌的美莹润温柔,是含蕴多年的明珠。而眼前女子的美冷艳幽洌,是明若秋水的宝剑。
大厅里,铺地的石砖光洁如镜,湘帘垂地,几名侍女立在一旁,一切都寂静无声,连光阴也仿佛停驻。
慕冰润上前两步,深深一礼:“姨娘安好。”
苏幽弦淡淡一笑,迎上前扶起她,声音温和如水:“润儿太见外了。这一路冰天雪地的,没冻着吧?”
“冰润只是有点累了。”慕冰润轻声回答,显得有些怯怯。
“长途跋涉,的确令人劳累。我已叫人布置好了住处,希望润儿能住得安适。”苏幽弦柔声道。
慕冰润点头道:“谢谢姨娘。”说着,目光环视四周:“怎么不见清瑶表妹?”
颜清瑶是苏幽弦的独女,也是东韵候唯一的血脉。三年前,颜清瑶曾随母亲去过南州,与慕冰润相识。
“难为你还惦记着那孩子,只是不巧,她前些天出了远门,恐怕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在这战火连天之时,怎会让女儿无故远行?但慕冰润并未再问。她被苏幽弦轻轻搂着,甚至闻得到她衣上的隐约清香,不是熏香,亦不是花露的香气,似乎是……药香。但苏幽弦看上去不像有病在身的样子……
正是神思恍惚,只听苏幽弦问:“润儿,你娘的病可有好些?上次我托人送去的药有效么?”
话语中的担忧,是慕冰润能听出的唯一的真实,令人不由动容。慕冰润如实答道:“大夫都说那雪莲是难得的好药。但娘陈疴已深,恐怕……”说到此处,心中一恸,几欲落下泪来,却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泪到底是为何……或许,只是太累了吧。
苏幽弦眸光一暗,那一瞬间的神情令人心惊。但刹那之后,又恢复了如常神色。
“娘娘,看上去慕小姐似乎很累了。”沈宜及时提醒。
“紫萱,带慕小姐去含云院吧。”苏幽弦吩咐道。
“是。”一名年约十七的侍女应声上前,相貌清秀,一身紫衣。
紫萱?所谓“萱草忘忧”,真是个好名字。但真的有什么可以令人忘忧?
慕冰润告辞后,随紫萱离开大厅,另有两名侍女跟在后面。路上,慕冰润忽然问:“为何不见姨父?可是也随清瑶妹妹出远门了?”
照理说,东韵候府来了客人,东韵候应出来见客。虽然众所周知,他只是无权的傀儡,却也不该避而不见。
紫萱答得字字谨慎:“侯爷并未出门,只是抱恙,想来不便见客。”
“姨父的病可严重?”她流露出关切神色,“我什么时候可以向姨父问安?”
“这,奴婢不知。”紫萱垂目静答,神色里竟无半分端倪可寻,不愧是苏幽弦身边的人。
慕冰润便再不言语。抬目处,只见曲廊旷寂,廊下融着疏淡的天光。寒净的天光中,园中的假山古石,沉寂如睡。
苏幽弦的确没有薄待这位远道而来的侄女,至少表面上如此——慕冰润所居的含云院,是东韵候府中上佳的居所之一。含云院中,白墙青砖,翠筠掩映,似浮着绝薄的寒烟。室内多雕花的漏窗及屏风,将空间错落地分隔开。家具皆由沉香木制成,沉厚温润。冬日的阳光照进来,满室光影瑟瑟。
慕冰润明白苏幽弦的用心——这样周到的布置,除了令她安适,更重要的是要让旁人明白她的身份。毕竟她是寄人篱下,若无主人的热忱招待,天长日久,恐怕还要看下人的脸色。
然而,无论怎样的厚待,毕竟是寄居他乡,不可行差踏错。但这也不代表一定要坐困愁城。
含云院中的侍女,除了紫萱,还有另外几人各司其职,但她们的地位显然都不如紫萱。慕冰润见书架上颇有一些书卷,书虽平平无奇,但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清楚明了,不由问道:“这些书是谁整理的?”
紫萱答道:“是阿缘,她以后会专门伺候小姐的笔墨书画。”说着,向一旁使了个眼色。垂袖静立着的几名侍女中,一个年纪尚小的侍女怯生生地走出来,敛衽为礼:“回小姐,奴婢就是阿缘。”
慕冰润拿起一卷书,随意翻了翻:“这架上的书,归类和放置都颇用了些心思。这些书,你看过?”
阿缘低头答道:“奴婢的父亲曾是私塾先生,奴婢也略识得几个字,但这些文章只能看点皮毛罢了。若伺候不周,还望小姐恕罪。”
能有这般回答,也算个伶俐的人了。
“那我考考你,”慕冰润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众人,“这屋子里的人,无论谁能答出来,我都有赏。”
顿了顿,慕冰润道:“诗经中有三首《扬之水》,分别是哪三首?”
一时间,无人回答,室中寂然,直到阿缘轻声道:“奴婢只记得《唐风》中那首。”
“那你是如何理解那首《扬之水》的?”慕冰润鼓励地微笑着,“随意说,无须拘泥于古人的注疏。”
阿缘略略迟疑后答:“从字面上看,应是写相见时的欢乐,但难解之处是最后一句‘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中的‘命’所指为何。”
“抛开古人的观点不论,你认为是指什么?”
阿缘想了想道:“或许,是指‘天命’吧。”
慕冰润笑了:“你是说,这句诗的意思是‘天机不可泄露’?”
阿缘脸色微红:“奴婢浅薄,让小姐见笑了。”
“你的说法倒也有趣,以后你若有什么新奇的想法,尽可直说。”慕冰润环视四周,见一切都安顿好了,便道,“你们都下去吧。阿缘,你留在这里陪我写写字。”
其他侍女都退出了室外,只有紫萱在外室候着。
阿缘铺开了雪浪笺,研着墨问:“小姐要写什么?”
“你会写字吧?那就随意写几个字给我看看吧。”
阿缘执笔蘸了墨,迅速地在纸上写下一行字:紫萱是侯妃的近人,通武艺,心思缜密,小姐请留心。
慕冰润点了点头,道:“这句诗你写得不错,再写一句其他的吧。”
方才关于诗经的提问,其中有事先安排好的接应暗号。慕冰润由此确认了阿缘是南意候府埋在这里的暗线之一。
只见阿缘又写道:府中梅林内,有梅姓老花匠,可提供情报。
慕冰润微笑道:“这个字弱了些,我来改改。”说着,提笔写道:我会去见他。
阿缘道:“慕小姐这一改,的确好了很多。”
“哪里好了,还是不如意。”说着,慕冰润撕碎了纸,扔入“惜字篓”,“我重写一次,再给你看。”
室中洁静,无尘无声,光阴寸寸逝去。
不知伏案写了多久,慕冰润终于搁了笔,走出内室。外室中,唯紫萱一人,正倚着熏笼,专心致志地做女红。地毯厚而柔软,踏上去悄无声息,慕冰润走过去,紫萱似乎浑然不觉。来到紫萱身后,见她绣着的是一些紫色的小花儿,慕冰润微笑道:“这花儿好漂亮。”
紫萱仿佛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但很快平静下来:“小姐谬赞了。”
多好的演技。要不是已知紫萱身怀武艺,大概慕冰润真会被她骗了去。当然,慕冰润的演技也不逊色,她看着白绢上绣出的紫花,露出疑惑神色:“不过,这种花我从未见过。”
“这种花是奴婢家乡山坡上开着的野花,连奴婢都叫不上名字。”
慕冰润颔首道:“其实仔细看看,原来也不是这花格外漂亮,而是你的绣工很好。嗯,你会绣梅花么?”
紫萱颔首道:“小姐喜欢梅花?”
“我娘最喜欢白梅。”静了会儿,她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对了,以前听清瑶妹妹说,东韵候府中有一片白梅林,花开之时如同香雪海。如今正是花期,我能否这就去看看?”
紫萱看了看天色,道:“奴婢这就带慕小姐前去。”
慕冰润自架上取下一领浅色的狐裘,正要向外走去,忽然道:“我刚才练字的桌子上搁着一条枷楠香手串,你帮我取来吧。”
“是的,小姐。”紫萱立刻应了。
不过是在府中赏梅,一路跟着慕冰润的,除了紫萱,还有两名侍女,一人捧着织锦斗篷,一人提着手炉、绢囊,虽不多话,却与慕冰润寸步不离。当然,专门伺候笔墨的阿缘没有理由陪同前来。
走在冰纹湖石铺地的小径上,四周松柏静穆。但慕冰润留神的并非园艺草木,而是其间隐藏的机巧。不过在旁人看来,这只是一名少女初来乍到的好奇。她一路悠闲地停停走走,不时与侍女们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东韵候府占地甚大,小半个时辰后,她已与侍女们渐渐熟悉,才终于到了梅林。
初见之下,恍惚疑心是幻觉,随后才是惊艳。梅花因静而美,不是摇曳生姿,只是一种端凝。连冷香的动人襟袖,亦是一种宁静,经不得喧哗。
但她本不是来赏梅的。
在梅林中穿行了一会儿,她在一树老梅下驻足,欲折一枝梅花。抬手时,露出一截纤白的手腕。她的动作忽然停顿,眸中显露的惊讶被紫萱察觉:“小姐,可有什么事?”
“我戴着的枷楠香手串,大约是在路上掉了。”她微微蹙眉,略显焦虑,“那手串虽不名贵,对我而言却很重要……”
“那奴婢这就去寻找,应该还能找到。”一名侍女道。
慕冰润的目光转向紫萱:“但是,好像只有紫萱姐姐见过那手串?”
“那就由奴婢去寻吧。”紫萱不动声色,只对另两名侍女静静吩咐道,“你们在这儿好生照顾慕小姐,可别有什么闪失。”言外之意,是让她们看好慕冰润。
紫萱离开后,慕冰润又赏了一会儿梅,似乎颇有兴致:“这些梅树打理得甚好,俯仰皆宜,横斜疏瘦,自有格韵。不知是什么人负责打理这片梅林?”
侍女们不太能领会如何品赏梅花,但这问题还是能够回答的:“是一位姓梅的老人,他已在府中做了多年的花匠。”
“看来是颇有经验的梅匠了。我也曾研究过植梅一道,正好前去请教。他应该就住在府里吧?”
一名侍女犹疑道:“确是住在府中,就在梅林边的竹舍里。但那里恐怕太过简陋,小姐不宜前去。”
慕冰润看着她,微微一笑:“简陋又何妨,我只是前去请教,又不是要住在那里。该不会,是你嫌那里太简陋了,不愿陪我同去吧?”
那笑意清冷,令侍女心中一凛,忙不迭认错:“都怪奴婢嘴拙,多说多错。无论小姐去哪里,奴婢都心甘情愿地陪同。”
不一会儿后,三人就来到了那梅林边的竹舍。侍女叩了叩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前来应门,听说是府中小姐到访,惊诧之余连忙把三人迎了进来。
竹舍内十分逼仄,但桌椅整洁,窗明几净。墙角燃着炭火,一室皆暖,也算不得简陋。这位正好姓梅的老梅匠,虽是下人,却见多识广、言谈风趣。慕冰润乐于与之攀谈,就连两个侍女也听得津津有味。渐渐地,两人说到了以梅雪沏茶的方法上。慕冰润一时兴起,就命两名侍女到梅林里搜集梅花上的积雪。这次,她们再不敢推搪。
一时,竹舍内只余两人。老人在门前站了站,确认无人偷听后,带笑的目光变得肃穆:“南意候府中的那棵绿萼梅可还好?”
慕冰润微微一笑:“南意候府中并无绿萼梅,只有一些白梅,不过树龄尚幼,算不得好。”
老人摇头道:“其中一棵是极珍贵的古梅,树龄上百。”
确认了双方身份后,慕冰润转入正题:“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你可知道颜小姐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据属下掌握的消息,东州已与北州结盟,颜小姐作为人质被送到了北州。”
“原来姨娘接我前来,是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慕冰润冷冷笑道,“那北州送到东州的人质是谁呢?”
“北思侯谢珉的幼子,谢浅之,年方十四。目前正住在东韵候府中。”
“东韵候颜续现在何处?”
“据属下探知,府中东韵候的居所只是个幌子,颜续并不住在那里。但他到底在何处,属下尚未查到。”
她颔首道:“还有一件事要拜托您:请帮我调查一下侍女紫萱的来历。”
“那紫萱由沈宜亲自选中并调教,绝不普通。她的来历恐怕不易查到。”
“我有两个线索:第一,她应该是东州安化郡人。第二,她曾在东州的顾氏绣坊学过绣艺,且至少学了一年。虽然不能确定这两个线索是否确凿,但值得一查。”
慕冰润曾在书上见过那种紫花,记得它只生长在东州安化郡一带。而且,紫萱的绣法里有着顾氏绣坊的独门手法。
老人颔首道:“若线索可靠,应该很快就能查出了。”
“南州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来?”墙角的炉内偶尔溅起一串火星,亮在她幽深的眸中,转瞬即逝。神情静如止水,脸色却是不自然的雪白。
“慕先生提醒小姐,请小姐用剑之时务必谨慎。剑虽利,却是双刃,一旦失控,恐有伤己之患。”
“若手中最后的一把剑都将伤己……也别无他法。”她别开目光,又问,“他还有什么话么?”
“慕先生还说,能得到的终会得到,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请小姐不要过于担心,东州天寒,应注意身体。”
只怕,仅有的已经失去,期望的不可获得。又如何不担心呢?终有一日,心字成灰。
如此想着,她微微一笑。饶是阅历深厚的老人,也因那微笑里深藏的清冷之意心中一颤。
一时,室中寂静,听得见炭火在炉中燃烧的轻微毕剥之声。这时,门被推开,两名侍女走了进来。慕冰润起身道:“梅雪可搜集好了?那我们也该告辞了。”
老人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离开了竹舍后,三人穿过梅林,欲回含云院。
走在香雪海中,自有暗香盈袖,那梅香亦是冷冷,无情而又动人。其实,慕冰润并不十分喜欢梅花,却也不由自主地想起南州麓城城郊的那一片梅林。幼时,因其母苏沉歌喜欢天然的白梅,每到梅花开时,慕翰便带着妻女到城郊赏梅。苏沉歌体弱多病,不胜风寒,总是裹在厚厚的狐裘中。那梅花疏影中的病容,更添幽美。
那时,慕冰润身量尚小,仰起头才能望见梅花。冰蓝如晶的天空下,一枝梅花随风微颤,郁白如一片将溶的冰雪,令她情不自禁踮起脚去折,却仍不能触及。
“这枝白梅,你要么?”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无心且淡然。她没有转身,已知是谁。
片刻的寂静,静得连梅花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甚至,听得到自己和身后之人的呼吸。
“不用了。”她收回了手,静静看着远处,“折下来便不是原来那一枝了。”
身后,轻微的足音远了。
她仍旧看着远方,努力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风过处,落梅如雪,积满衣襟,她亦不伸手拂去。
这时,一枝白梅忽然递到眼前,莹白的花瓣上盈着未化的冰雪。随之而来的,是跳脱不羁的声音:“阿润,你一个人在这儿发什么呆?看我给你折的梅花好不好看。”伊远那灿烂的笑颜出现在她面前。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冷了,紧了紧披风,轻轻推开那枝梅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我不喜欢白梅。”
……
然而,麓城梅林中不会有的一物,令她终于自回忆中清醒——那是笛声。笛声流转在风中,若断若续,千回百转,正是一曲《梅花落》。
她不由询问身边侍女是何人吹笛,侍女却都摇头不知。她便寻声走去,渐渐已能听得清晰。吹笛人应是初奏此曲,吹得不甚流畅,却自有韵味,显然对音律之道颇有心得。曲中并无寒风孤梅的清高,反似初夏晚风中若有若无的荷香,一来一往皆是缱绻温柔。难得的不是笛曲技法,而是吹笛人的心境。
但令她真正注意的并非这个。《梅花落》不是“阳春白雪”,因其流传甚广,各地的谱本有一些细微的差异。而此时所奏的《梅花落》,应是“北曲”,即北州一带的谱本。
这东韵候府中来自北州的人……
她淡淡一笑——北思侯的幼子谢浅之,性好乐律。对于他,她也曾略有耳闻:比起其兄谢深之的深蕴,谢浅之正应了一句古语:审于声必迟于政。抑或,只有那样不具机心的人,才能奏出这样的乐曲。
不由自主地寻声走来,最终看到了梅林边缘的□□。笛声,正是从墙那边传来。
这时,笛声有些断续,在一段曲调处反复了数次,却仍未能尽如人意。她凝神听了会儿,静静扬声道:“第三个音不如改用羽调,拟梅花飘落的空灵之境。”笛声停了停,复又响起,终于行云流水般地奏了下去。
她不再置词,挥手示意侍女带她离开。
身后,笛声在风中渐渐远了,终不可闻。
暖阁内,一座旒金灯架上,燃着数支香屑脂烛,纯明无烟,沉香馥郁。灯旁,苏幽弦正拈针刺绣,神态娴静,让人错觉这只是一个深闺坐绣的寻常美妇。但她绣的内容从来不是花鸟虫鱼,而是书法和地图。书法是扬国开国皇帝太始帝所写的《太初篇》,字迹融遒,气势磅礴,地图是扬国的江山无央。
刺绣可以令人谨慎耐心,练字可以使人气韵洒逸,绘舆图可心怀天下。她则将三者结合了起来。
室中,只有她与沈宜。
“娘娘,那名慕小姐的手下已安排住在府中南边的厢房,并派了两人盯梢。”沈宜站在一旁,静静禀报。
苏幽弦看着绣面,声音淡淡:“真的盯得住?毕竟,他已除掉了‘九张机’中的五名杀手,算个难得的人才。不然,慕翰也不会选中他随冰润前来。他的来历查到了多少?”
“慕翰把相关消息掩得十分严密,属下尚未查到。”
下了一针后,苏幽弦缓缓拉起丝线,声音也悠悠缓缓:“这也不能怪你,要从慕翰那里寻到线索的确不易。但他既然剑术不凡,师承定大有来历。等到下一次他全力出手,大概就能看出些门路来。”
“但是,我们无法预知‘九张机’何时动手。”
“的确,此次‘九张机’的行事意图着实难猜,但既然他们想除掉冰润,我们不妨给他们制造一个机会。”
“可是……”
“慕翰还没傻到把冰润送到东州来送死。”苏幽弦微微一笑,眸中闪过一抹冷意,“其它的呢?”
沈宜略一沉默,方道:“昨晚,我已亲自查问了慕小姐这两天接触过的府中人,似乎并无蹊跷。但若真有南州的内线,还需假以时日方可看出端倪。”
“既然你已对他们‘关照’过了,若真有内线,料他们最近会有所收敛。”
“还有一件小事:属下听侍女说,慕小姐曾在梅林中听到了谢小公子的笛声,还有一言指点,但两人再无更多交流。”
苏幽弦淡淡应了一声,继续穿针引线,也不知是何态度。
“再过两天,就是上元节了吧?”她轻轻剪断一根丝线,声音轻得不惊微尘,“东州的上元灯会极为热闹,既然府里的这些孩子都闲不住了,就让他们出去看看吧。”
沈宜应了声“是”,她自然明白,这是给“九张机”的机会,也是试探南州和北州的机会。
这时,门外响起侍女的声音:“娘娘,慕小姐到了。”
“让她进来。”苏幽弦推开绣架,施施然起身。房门被侍女推开,慕冰润走入室中,落落大方,敛衽为礼:“冰润向姨娘问安。”
这暖阁内自是暖如春阳,但外面尚是寒风逼人。慕冰润穿了一袭白底云纹的披风,兜帽边上缀着一圈雪白的软毛,自她墨色的长发上垂下来,更显清消。苏幽弦亲自上前给她解了披风,递给侍女。侍女退下后,室内只余三人。
“润儿还是这么客气。”苏幽弦微笑着,轻轻握住慕冰润纤细的手腕,“这寒冬腊月的,穿了这么多还是显得这样消瘦,实在叫人心疼。这些天,润儿可住得惯?”
慕冰润欣然笑道:“含云院比润儿在南州的居所还大得多,一切又都有姨娘照应,怎会住得不惯?”
两人在茶几前坐下,沈宜恰到好处地斟了两杯茶送上来。茶香袅袅,在两人间弥散开来。
“这次把润儿叫来,是有样东西要物归原主。”苏幽弦把一条枷楠香手串搁在茶案上,“串珠子的线断了,珠子散在草丛里,紫萱一粒粒找齐,的确费了些工夫。润儿以后可要小心些,莫要再丢了要紧的东西。况且,府邸这么大,真怕润儿你会迷路。”
哪能听不出弦外之音?慕冰润浅笑道:“多谢姨娘关心,冰润今后自会小心。但姨娘实在不必担心,冰润走到哪里都有那么多侍女姐姐跟着,大约想迷路都难吧。”
话到此处,便已足够。
苏幽弦并不喝茶,只是轻轻抚摩着莹白的瓷杯,看着杯中茶叶沉浮,神色如古井无波:“你这手串的每一颗珠子上,都刻着一朵莲花,曾在佛前供了三日。据说它能保人一生平安。当年,是我把它送给你母亲的。她把它转送给你,是希望我能保你平安。你父亲肯把你送到我这里,也是因为我曾有过承诺。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食言,但希望润儿你不要让我为难。”
慕冰润将手串戴到腕上,声音很静:“姨娘待润儿已经很好,润儿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午后,有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慕冰润在府中花园散步,只让紫萱近身跟着,其余两名侍女远远随在后面。午后的阳光灿若浮金,沉淀着一种闲散的安定,照得草木如洗,生出隐隐异彩,令她恍惚想起了南州。
南州的午后似有更为明亮的阳光。她曾站在窗前,迎着光,微仰着头向外看去。四季如春的南州,窗外静而无风,金色的阳光肆意洒下,仿佛泼溅有声。忽有蝴蝶飞过窗前,蝶翼扇起了轻微的风丝。而那个人,亦在那一刻,经过她的视野。疏落的树影洒在他的衣上,有些不真切。一次又一次,他永远只是经过,从未注意到窗前的幼童。她忽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目,但还是那样静好,让她舍不得合上眼。
但一切已成回忆。她看着眼前东州的景色,微微一笑,掩下了所有多余的情绪。想起上午时与苏幽弦的一番对话,她的心略沉了几分。展目看着冰蓝色的长空,方知自身悲欢的微渺。她忽然问:“你为什么来东韵候府?”
这两天,她和紫萱虽对彼此的角色心照不宣,但已渐渐熟悉,有时也会聊些可有可无的话题。静了静,紫萱轻声道:“是因为一个人吧。”声音里有一丝怅然。
知道彼此的底线,慕冰润不再问下去。
只因为一个人,便决定了自己的一生,是可笑还是可悲?但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或许,这就是命运。自始自终,只能深藏心底,不可言说。
不知不觉,随着草木扶疏间的小径,转过了一座假山。忽然,风中有什么声音隐约传来。侧耳细听,才察觉那是压得极低的哭声。两人寻声走去,终于看见一片草地里,抱膝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六七岁的样子。他很安静,虽然在哭泣,也是静默的,不欲让人知晓。就连他挂在脸上的泪珠也显得格外清澈,似即将消失在阳光下的朝露。
她的心不由得软下来,走上前,向他递出一方手帕。
他抬起头,以一双清明的眸子迎上她的目光。她温和一笑,他微红了脸,低头喃喃道:“我没哭。”
他的稚气令她的笑意加深:“对,你很坚强,没有哭。”
他破涕为笑,清亮的笑容足以照亮最晦暗的眼睛:“是啊,阿光不哭。”
她见他不怕生,便在他身边坐下,温言道:“阿光遇到了什么困难么?也许姐姐可以帮忙。”
他郑重其事地想了想:“姐姐是好人,阿光可以告诉姐姐。但姐姐要保证不告诉别人。”
她微笑:“好,我保证。”
他的眼睛又蒙上了阴霾,垂着头道:“阿光的金锁弄丢了……”
“那姐姐送你一只金锁可好?”
他摇头道:“哥哥说,金锁是娘留给阿光的唯一的东西,很重要。哥哥还嘱咐阿光一定要贴身戴着,千万不能把它弄丢了,也不能被别人看见。现在,阿光却弄丢金锁,阿光不是好孩子……”说到后面,声音又哽咽了。
“是怎么弄丢的呢?”
“刚才,阿光在这里玩,金锁放在荷包里。但后来发现荷包不见了,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这里人少,金锁大概还在附近,我们一起再细心找找,或许还能找到。”
最终,紫萱在石凳下面发现了遗失的荷包。他如获至宝地将金锁取出,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慕冰润看着他,忽然发现了什么,眼中闪过诧异,随即微微蹙眉:“阿光,把金锁给姐姐看看,好不好?”
他有些为难:“哥哥说不能给外人看……”但很快,他展颜而笑,递出金锁:“姐姐帮我找到了金锁,不是外人,所以可以给姐姐看。”
当真是个孩子。
她接过,只见手中金锁小巧玲珑,工艺精美无比。但真正令她惊讶的,是金锁上的图案——那是一条凌云之龙,栩栩如生。以龙作为装饰图案并不稀奇,但是下至普通百姓、上至王侯将相,都只能用四爪之龙,五爪之龙只能出现在嫡系皇室血脉身上。自从十年前,女皇薰在宫变中驾崩后,唯一的皇子也下落不明。扬国再无人有资格用的五爪之龙,此刻却出现在她眼前。
她把金锁递还给他,眼角余光扫过一旁的紫萱。见紫萱似乎并未留意到这个图案的细节,她抚了抚男孩的头发,声音里既有羡慕又有惋惜:“这金锁真是工艺精湛,我以前也见过类似的,但都不如它。”
依依不舍地把金锁递还给他,她又叮嘱道:“阿光,以后可别再把金锁弄丢了。还有,以后要听哥哥的话,不要轻易把金锁拿出来给人看,因为这金锁是很贵重的,知道么?”
他乖巧地点点头。
她又问:“阿光,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浮光。”
他那双清澈得能映出她的身影的眸子,令她不得不避开目光:“阿光,你的姓氏是什么呢?”
“哥哥说,我姓杨,杨树的杨。”
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姓氏。杨,扬。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安排?而这次偶遇及发现,又是什么?
“你哥哥是谁呢?”她又问。
“他是这里的先生,教颜小姐念书。”
她点点头,笑意清和。多年后,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因丢失金锁而哭泣的孩子,但她仍记得那日的阳光极好。他笑的时候,脸庞上仍有未干的泪痕,却也只是未经雕琢的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