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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五章·上 ...

  •   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
      ——《诗经•国风•素冠》

      西风薄凉,满目腾红酣金的叶色中,隐隐露出飞阁雕檐。嶙峋假山旁,一圃秋海棠占尽秋色,艳若胭脂,明若晓露,湛湛花光似能映亮人眼。此处是东韵候府的花园。
      “先生,现在不是该上课么?怎么带我们来这儿?”华宛如疑惑道。自她在东韵候府中住下后,也和颜清瑶、慕冰润一道去会心馆念书习字,但今日,薄岚并不讲课,而是将她们带到此处。
      秋色满园,清风入怀。薄岚看着圃中海棠,微笑淡淡,怡然自得:“秋光如此美妙,若还是闷在屋子里闭门造车,岂非大杀风景?不如出来走走,心旷神怡,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浮光看着薄岚手中的那只提盒,眨眼笑道:“其实,是哥哥自己想偷懒啦。阿光猜想,这盒子里一定是是装着杏子糕吧。”
      薄岚无奈地摸摸弟弟的头:“小鬼头,别拆台啊。”语罢,终于正色道:“还是来说正题吧——今日来这里游园,主要是为了寻找诗情画意,所以呢,三位小妹妹还要写诗。”说着,他打开盒盖,露出盒中的文房四宝和一本诗集。
      “原来还要写诗啊。”华宛如轻叹,“就不能只意会、不言传吗?”
      颜清瑶笑道:“我这个不通文墨的人都没抱怨,你还说。”
      “两位小妹妹真是谦虚。”薄岚笑着感叹,“不过,这诗还是要写的。至于题目……”他的目光恰落到不远处的一丛翠竹上,便道:“就是《咏竹》吧。‘四君子’之一,想必不难写。”说着,他从篮中取出那本诗集,递给浮光,“你随便翻首诗出来。三位妹妹作诗的诗体和韵字,就按翻到的那首诗来吧。”
      华宛如小声嘀咕道:“希望是五绝。”颜清瑶摇头笑道:“你该希望别是排律。”
      浮光随手一翻,是一首七律,韵字依次为:幽、求、愁、楼、秋。
      “好了,小妹妹们先去构思吧,有一柱香的时间,等会儿别忘了过来交功课。”
      华宛如建议道:“那我们去竹林那边吧,也许会有诗意。”是诗意还是玩心,大家都心照不宣。
      慕冰润微笑道:“你们先去吧,我过会儿就来。”
      见颜清瑶与华宛如走远了,薄岚道:“你怎么不同她们一块过去?”
      她不答反问:“先生是想要赶我走,好独享美食吧?”
      他笑着眨眨眼:“原来你看出来了。”
      “从这个提盒的内外尺寸来看,盒中应该别有洞天。”说着,她打开篮子,向内一探,果然有一块隔板,隔层内搁着两块用油纸包着的杏子糕。
      浮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是这样,阿光还以为哥哥终于‘改邪归正’了。套用一句说竹子的话,哥哥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糕’。”
      薄岚懊恼地揉揉额角,无语问苍天:“我的师长尊严啊……”
      “好了,不打扰先生享用美食了。”慕冰润笑了笑,告辞后,独自向竹林走去。
      幽篁深深,如碧云四笼。凉翠欲滴,似要染人衣襟。长日静寂,清风徐来,筠声隐隐。偶有鸟鸣清越,似在千里之外。忽有黑影自半空竹云间飘然飞下,落于她面前。
      她毫不诧异,微笑道:“你果然在这里。”
      自从上次前去云居寺,他再未见她,记忆中她最后的样子是那苍白无望的神色。而此刻,她笑意浅浅,无半点哀伤之意。她不再自欺欺人,却选择了暂时尘封某些记忆。若要保护自己,就不能露出半分软弱。但他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她眸中琉璃色的灰烬。
      如河驶流,往而不返。人命如是,逝者不还。
      世事倥偬,生死峥嵘,一切都由不得她止步不前。
      “小姐有何吩咐?”他以询问打断自己的思绪。
      “没什么,只是恰好路过,便来看看你。”短暂的寂静后,她轻声道,“你还记得么,七年前的今日……”
      “记得。”他静答。
      记得,如何会不记得?那一日是他生命中的分水岭。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今日之事譬如今日生。
      那一日后,她将他从那死亡之谷带到南意候府。起初,他甚至说不出稍长的完整句子,亦不懂得剑术之外的任何人情世故,无法与人正常交流。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与这个异族的孤僻男孩保持距离,唯有她和慕翰从未放弃他。慕翰教了他很多事情,让他渐渐能够融入复杂的人世。而她,她让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生。而这之前,他的生命里唯有绝望与死亡。
      南意候府中,亦曾有一片竹林,他住在林中的竹舍里。她常去那里探望他,开始时,总是她对他说话,说一些生活中的琐事,或者书中的有趣内容。但他极少回应她,大多时候,只能点头或摇头。时常是她自言自语了半日,而他一言不发。但她从未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后来,与她熟悉了,他渐渐可以用语言表达一些想法,她便教他用身边的材料做一些简单的手工,从竹蜻蜓到纸鸢,从笔管到笛箫。
      那时,他每天生活的内容就是等待。他坐在高高的竹枝上,等待她的到来,等着在某个时刻,她沿着石子小路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其中一次,他记得格外清晰。那日午后,刚下过一场雨,清凉湿润的空气里有竹叶的清香。竹色经雨膏沐之后,青透欲滴,似玉簟初展、翠锦乍铺。眉目清秀的女孩自翠微深处走来,天水碧的衣裙仿佛要融入那满目的碧意中。一滴雨水自竹叶上滴落,落在她的眉心处。她抬头,恰好看见了他,便微微一笑。水珠划过她的脸颊,仿佛一道凄婉迷离的泪痕。
      那一刹那,他仿佛看到了幻影:一滴晶莹的露水打落在竹叶上,发出清脆的微声,令碧绿的蜻蜓从竹叶上惊飞,绝薄的翅翼在枝叶间的一线阳光中清光微闪,似乎随时可能消融在沁凉的空气中。那样的清绝之美,似能灼伤他看惯了鲜血与死亡的双目。
      那是他生命中最好的岁月。他紧闭已久的心房,曾长久地沉溺于黑暗之中,就在那时,渐渐透出一丝亮光。仿佛是在幽深的竹林中,仰起头,能看到层叠枝叶的缝隙间,落下一线清明的光。无数恍若浮尘的往事,就在这束光中,缓缓落定了。
      她是他的救赎。
      “这几日,天气转凉了,你要记得加衣。”似是不习惯两人间这样长久的沉默,她终于如是道。但说出来的话,连自己也觉多余。他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叮嘱加衣的男孩了。
      他默然颔首,露出一丝迟疑神色,似欲言语,忽然目光一闪,随即凌空遁去。她转身,只见浮光正从不远处走来,见了她,立刻笑着跑了过来。

      竹色幽幽,映在颜清瑶的眸中,令那双清澈见底的秋水似乎深了几分。竹枝因风微动,在视野里渐渐荡漾成一片碧绿的雾霭。其色如玉,而那如玉之人……
      细碎的竹声由远而近地涌来,将她淹没。恍惚中,她似置身于空山幽谷,在无边的空寂中听到了一声弦音。鸟鸣珠箔,幽花自落,仿佛,那颤动的便是她的心弦。风过吟竹,疑是故人来。隐隐枝叶间,似有人坐于幽篁深处,垂目抚琴。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她知,这不过是一场幻觉,那个人还在千里之外。而她愿化做一缕清风,穿入他那绣着北州兰纹的素色帷幌内,为拂绿琴埃。
      同样的竹色,同样的竹音,却在华宛如心中幻化为别样相思意。她的记忆里少有阴霾,似乎永远都是蜂围蝶阵、春暖花开。然而,在忆及那一角青衣时,繁华落尽,风露中宵,唯有一片笙歌散后的宁静。
      谁人制长笛,当为吐龙吟。四周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他若是竹,便是凌云的最高枝,终将一吐龙吟。而她,是否能成为那非竹实不食的凤凰?
      “两位姐姐,时间到了哦。”直到浮光清脆的声音传来,两人才回过神来,看着慕冰润与浮光沿小径走了过来。一柱香的时间,竟这般短,又这般长。

      四人一同回到花园中的那圃秋海棠旁,却见秾郁树阴中,薄岚卧在一块光洁的青石上睡着了,一旁搁着那空了的提盒和两张包过杏子糕的油纸。淡淡日光经过枝叶的筛选后,落在枕梦人的身上,他沉睡的面容恬淡静好。
      华宛如压低了声音,掩口笑道:“看来,即使我们不来,也没关系。你们猜,先生这一梦,是庄生之蝶梦呢,还是南柯一梦?抑或是黄粱梦、罗浮梦、江淹梦、得鹿梦?”
      浮光笑道:“哥哥嗜美食,当然是梦到黄粱啦。”
      颜清瑶也不禁笑了:“别掉书袋了。既然先生还没醒,我们就先把诗录到笺上吧。”
      华宛如眸光一转,粲然一笑:“不如这样吧,我们让阿光帮我们把诗写上,但不要写我们的名字。等会儿,就让先生来猜猜,三首诗各是谁写的。”
      见其余之人都不反对,华宛如便立刻付诸行动。方才在竹林中时,慕冰润已浑然忘了写诗之事,只能临时凑了几句交差。颜清瑶研墨、华宛如笑着监督浮光誊写,慕冰润立于一旁静看,心中亦不免感染了一点宁和的温暖。满目望去,只见园中秋寒依依,白露萧萧,眼看快要入冬。她的人情深浅,也不过是秋冬之别,深时若秋之爽淡,浅时若冬之冷定。
      忽然,只听薄岚轻声喃喃道:“你不必内疚……”
      慕冰润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他显然还在梦中,若未听错,那就是呓语了。他的声音很轻,其余三人隔得远些,没有听见。慕冰润便特别留了神,果然,静了会儿,他又喃喃道:“我死了,于你我皆是解脱……”呓语时,他的神情依然恬淡,不像是做了噩梦,反而似有释然。
      慕冰润心下疑惑,不知他口中的“你”是指谁,但梦呓到此为止。他静静眠着,直到浮光把他唤醒。他双眼迷蒙道:“你们这么快就写好了?”
      华宛如忍不住笑出声来:“先生,不是我们写得快,而是你睡得太久了。”
      他并无尴尬之色,反而一本正经地颔首道:“午睡有益健康。”
      浮光把诗笺递给他:“哥哥猜猜,这三首诗分别是哪位姐姐写的。”
      他并不惊讶,只应了一声“哦”,便平静地拿过诗笺,不得不令人怀疑他还未全醒。诗笺上,蝇头小楷整齐地抄录着三首同题的《咏竹》诗:
      其一
      半顷瑶田无限幽,丹青易画韵难求。
      晚荫拂簟梦中冷,细影隔窗诗上愁。
      色似春烟近素壁,声如秋雨漫重楼。
      已无日暮佳人倚,空谷吟风又一秋。
      其二
      伴月拂云姿愈幽,繁华莫向此中求。
      君山曾染湘妃泪,淇水长流卫女愁。
      何处青纱收北雪,谁人翠袖倚南楼。
      经年玉色又何益?多少情怀不耐秋。
      其三
      质自琅玕意自幽,四时无改亦无求。
      劫多骨韧未觉苦,病久心空不语愁。
      欲化箫魂返故土,终为残简锁空楼。
      既得永世无情碧,莫羡枫红一度秋。
      众人都静待着他点评,却不料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阿光,你的字大有长进啊。”
      浮光不得不苦笑着提醒他:“哥哥,你现在是要看诗,不是教我练字。”
      “至于诗么,以三位小妹妹的年纪,毕竟只是闺阁游戏之作,也算不错了。第一首应是颜小姐所写,细笔描摹,颇为工丽,尾联意象虽好,不免哀切。第二首应是出自华小姐之手,并未白描,而是用典及想像,尾联亦过于凄凉。毕竟,诗家之道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两位小妹妹又正是豆蔻年华,如何有这般心境?”看着第三首诗,他静了静方续道,“最后一首,自然是慕小姐的了。单看尾联,倒无悲意,但颔联与颈联……”说着,他抬眼看向慕冰润。
      慕冰润微笑着截口道:“胡乱凑的句子罢了。才力不济,为赋新词,不免要强说愁。先生见笑了。”
      薄岚略略一笑,伸了个懒腰,不再说下去。
      浮光笑道:“哥哥全都猜对了。”
      薄岚颇为自得地笑道:“既然对了,下次阿光要多做几个杏子糕啊。”
      慕冰润看着他似浑然无忧的神色,想到他方才的呓语,心底唯有叹息。人世之中本无桃源,没有人能逃离悲欢爱恨、阴晴聚散的催折。

      那个秋天仿佛格外短暂,西风斜阳下的寒鸦还未飞远,漠漠霜雪便已悄然降下。
      “下雪了。”华宛如仰起头,看着铅灰色的阴云间飘然洒下的点点银白,忍不住伸出手去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但慕冰润记忆中的第一场雪,永远是十二岁时,在从南州到东州的路上,那场一直陪伴着她的纷扬大雪。那场荒寒冷冽,仿佛至今彻骨。看着星屑般的簌簌飞雪,她忽然建议道:“既已落雪,园子里的早梅理应开了。据说,梅以半开为美,不妨前去看看。”
      “阿润喜欢梅花?”颜清瑶随口问道。
      “有人很喜欢吧。”慕冰润轻声道,随即引开了话题。
      三人来到梅林,果见早梅破苞吐蕊之态。初雪新梅,如十三女儿学绣,不教花瘦,比起开到盛时的香雪海,自有萧疏可爱之处。
      慕冰润有意带着两人朝梅林边的竹舍方向走去。还未到竹舍,恰好看见那梅姓老人正在培土葺枝。慕冰润走上前,状似不经意地请教了一些关于梅花的问题。梅老阅历丰富,谈吐风趣,说了些关于梅花的奇闻轶事,很快便令另两位少女听得入迷。待老人介绍完品鉴梅花的方法后,华宛如与颜清瑶便按照那品梅之法,开始寻找“疏瘦有韵”的上佳梅花。
      慕冰润留在原地,看着一树百叶缃梅,不着痕迹地低声与老人交谈。
      “北州与东州的和谈情况如何?”她问。
      “据说,苏幽弦已找到合适的皇帝人选,双方已基本谈妥,愿意止戈为武。东韵候与北思侯的爵位依旧保留并世袭。现在的主要问题,是两方势力在军队安排上和未来的朝廷人事上的具体协调和妥协。”
      她折下一枝梅花,漫不经心地把玩:“上次让您帮我查的事情呢?”
      他的答案很简单:“尚未有人禀报,苏幽弦并不知情。”
      她轻轻点了点。她让他查的是,是否有人向苏幽弦禀报过她曾夜探府中地下密室一事。按理说,既然当时苦竹发现了她,苏幽弦不可能不知道,但……
      慕冰润若有所思地微笑,眸光微闪。这时,不远处有足音传来。声音虽然轻微,但她正保持着高度的警觉,立刻便止住思绪,寻声看去。
      只见一名妙龄少女自暗香疏影的背景中缓步而出,意态悠然。薄青的罗衣,雪白的貂裘,三千青丝虽挽成了如云发髻,尤自长长地披拂齐腰。此情此景,足可写入丹青,水墨渲染。唯有唇上一抹轻红与怀中的一枝红梅,点出别样幽艳,似有暗香破卷而来。少女的容貌也许不及华宛如的娇俏与颜清瑶的端庄,但自有冷冽幽丽之美,若承雪之梅、出岫之云,令慕冰润不由自主地想起“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的诗句。
      她也看到了慕冰润,但只是目光淡淡地一扫而过,恍若未见。果真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这时,不远处匆匆走来一名妇人,见了少女,忙赔笑道:“总算找着小姐了。小姐是喜欢这些梅花吧?”
      少女依然神情冷淡,并不回答。妇人不禁微露尴尬之色。
      由于方才妇人的声音,华宛如与颜清瑶亦看到了这名陌生少女。华宛如向来不忌亲疏,又喜交友,便径直走上前,微笑道:“我叫华宛如,你呢?”
      少女看着身旁的一树冷梅,并无回答之意。那妇人极为世故,听了华宛如的名字,连忙笑道:“这位是永林华家的小姐吧,果然是难得的美人呢。我家小姐来自天泉林家,单名一个澈字。”
      提起天泉林家,自然无人不知。市井间的说法是,扬国最有名的世家有四。其中,南州慕家最为神秘,但由于远离庙堂与江湖,影响也最小,几乎只是作为传说而存在。另外三家却极入世,都与庙堂密切相连。它们分别是永林华家、陵阳夏家和天泉林家。林家是出名的诗礼传家、书香门第,数百年来出了许多文人才子,传到这一代,长房嫡传之人亦是有名的才女。她七岁时临席所作的《雪赋》,曾广为流传,在天泉郡一带更是家喻户晓。那位早慧的才女的姓名,便是林澈。
      华宛如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写《雪赋》的林澈?”
      妇人见了,谦卑的笑容里也不免露出得色。但林澈依然神色淡漠,甚至微微蹙眉,似乎并不喜欢引人注意。妇人却忘了留心小姐神色,笑道:“我家小姐,五岁能诗,六岁能文,过目成诵,出口成章。古人所谓的‘咏絮之才’,也不过如此吧……”
      话未说完,林澈已静静地拂袖离去。那妇人显然还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小姐,慌忙跟了上去。慕冰润微笑着摇头道:“‘魂成于天,形落于地。洁者易污,寒者见弃。撒盐飞絮,皆不可拟。盐有所用,絮归尘泥。不若此物,无用无迹。’林小姐之才,远胜咏絮。”她所吟的,正是林澈所作的《雪赋》中的几句。
      林澈远去的背影微微停顿,但还是未曾转身,消失在梅林深处。
      华宛如疑惑道:“林家的小姐怎么到这里来了?”
      颜清瑶想了想道:“前两日,我听说府中来了贵客,好像就是林家家主林墨。应是他携了女儿前来。”
      华宛如颔首道:“以前,我只听说林家有位年龄与我们相仿的才女,不料还如此美貌,只是性子似乎太冷淡了。”
      “有才之人,多有傲骨。”颜清瑶性子温和,品格端方,不愿在背后议论旁人,以此一句作了结语。
      慕冰润却想,苏幽弦能邀得林家父女入府,大约已取得了林家的支持。三大世家中,已有两个投在了东州一党,不知剩下的夏家何去何从……
      这时,远处传来侍女的呼唤声:“小姐在么?”
      华宛如听出了这是随自己来东韵候府的侍女的声音,便扬声道:“我在这儿。”
      那侍女寻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却仍掩不住笑意:“小姐,我们可以回府了。”
      “回府?”华宛如已在东韵候府中住了数个月,闻言一愣,“你是说,可以回永林的家了?”
      侍女点头道:“华大人来接你了,正在前厅与侯妃娘娘叙旧。小姐你快过去吧。”
      华宛如虽亦喜欢此处,但毕竟思念家乡,不禁惊喜交加地抱住颜清瑶,又抱了抱慕冰润。与两人告别后,便与侍女匆匆离开了。颜清瑶自然为好友的开心而开心,却不免有些离别的伤感。慕冰润却只是平静地想,看来,苏幽弦与华素的在这一阶段的合作已告成功。大概,现在一切局势的发展都顺应了苏幽弦的心意,她藏了许久的那张王牌,也终于将要发挥作用。
      淡淡想着,她把手中的花枝弃于尘土,等待大雪将过往的痕迹一并掩埋。
      茫茫大雪中,唯有梅花盛开。

      光阴似箭,倏然过眼。飞箭激起的湍急气流中,偶有记忆的碎羽飘落于记忆之潭,载沉载浮。
      花谢花开,云卷云舒,转眼间,已是次年夏初。簟枕邀凉,琴书换日。含云院内,菱花窗前,紫藤萝花串串垂下,阳光溅落花上,晶莹欲流。窗内,慕冰润正看着紫萱带来的信笺。信上虽只寥寥数句,却已将写信人的情况交待清楚——伊远已入了云国的崇德王府,成为宫怀雪的门客之一。
      想到千里之外的云国,她不禁出神。室中寂静,忽有声音自她身后响起,虽然很轻,还是将她吓了一跳:“慕姐姐,这个‘远’是谁?”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一边把信笺揉碎、丢入惜字篓,一边转开话题:“阿光,姐姐给你准备了莲子酥。”
      浮光欢呼一声,果然没有再问。
      “姐姐,你不知道吧,今天是阿光的生辰。阿光满十岁了。”他颇为自豪地说道。
      十岁了?她这才发觉他已长高了不少。但在她记忆里,他仿佛永远是初见时那个独自哭泣的幼童。她微笑:“怎么不早些告诉姐姐?现在才说,都来不及给小寿星准备寿礼了。”
      他拉着她的手,眸光清亮地仰视着她:“是阿光不对,姐姐莫怪阿光。但阿光不想要什么寿礼,只想姐姐去会心馆陪阿光吃顿饭,看看阿光最近学的手艺如何。”
      看着他殷切的神色,她不忍拒绝,轻抚着他的头道:“阿光的手艺一向很好,姐姐自然是要去的。”
      他笑逐颜开,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太阳就快下山了,现在就去吧。”
      她无法,只得任他牵着,不一会儿就到了会心馆。但站在□□上的月洞门前,看着匾上的“会心馆”三个字,想到这儿所住的另一个人,她不禁略有踌躇。毕竟,那个人不久之后就会成为……
      “姐姐,怎么不进去?”
      她淡淡笑道:“没什么,走吧。”
      此刻正是草木葱茏的时节。会心馆内,绿叶秾郁,下覆朱檐。一架荼蘼已谢,白花零落满地。湛然一碧的芭蕉下,一人正在浇灌竹木,神情是少有的专注温和。那柔慈是水,永远均匀,不会薄凉,亦不会浓烈。
      “先生。”慕冰润的声音令薄岚回过头来,这才发觉了来人。他弯眉一笑,永远显得比真实年龄更小的娃娃脸上稚气顿生:“原来是阿光特地请来的贵客啊,千万别多礼。”他白衣上沾染的斑斑泥土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她却只是微笑:“想不到,先生还精通园艺之道。”
      他放下花剪,笑眯眯地摇头,露出一丝讳莫如深的神情:“这可不是园艺之道,而是堪舆呢。”
      “堪舆?”她不免诧异。
      他煞有介事地颔首道:“不知小妹妹发现没有——豪门望族之中,草木皆欣欣向荣;门衰祚薄之家,则万物凋敝。可见人之气运可验于草木。所以啊,艺草植木若是得道,能为宅院助祥光而生瑞气。”
      她忍俊不禁道:“这么说来,那些培植花木的花匠都是大富大贵之人?”
      他叹息:“小妹妹点破了,就没意思了。我这些胡诌,可还蒙过不少人呢。”
      随后,他引她穿过回廊,入了后院。前馆是习课之所,她自然熟悉前馆与前院,却从未到过后院。只见院中细砂铺地,莹润的河石铺成曲折小径。墙角圃中,花木葳蕤,碗口大的雪白栀子花在薰风中静静吐露芬芳。廊下养了一缸清水睡莲,淡紫的花色浮动在碧水翠萍中。一草一木皆赏心悦目、恰到好处,此外便是简净——除了古树上挂着的那架秋千。
      其实,那只是很简陋的秋千,两条粗麻绳系着一块木板。浓荫之中,青藤绕着树枝垂下,开着星星点点的碎花。薰风郁暖而绵长,秋千轻微荡漾。夏光初长,岁月静好,仿佛这一荡一漾之间,便可静静等到天荒地老。
      “秋千是哥哥给阿光做的。”浮光注意到她目光的停留,“姐姐想试试么?”
      荡秋千是孩子的游戏,而她早已失去了作为孩子的权利。她婉拒了,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起记忆深处的画面:小小院落上有一片窄窄的碧天,院中游走着骀荡的春风。风中,一个女孩荡着秋千。没有人帮她推,总是荡一会儿后就要停下来。云影漫过院中,树影悄然移动,院中始终只有她一个人。渐渐地,她失去了继续荡秋千的兴致,只是静坐在秋千上,看着碧空中飞过的纸鸢,听着墙外隐隐传来的欢笑声,静默,忍耐,以及等待。
      她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都在等待。在阴暗的藏书楼中等待,在空寂的书房中等待,在窄小的天窗下等待,等待着他一次次的考验,等待着终有一天成为他的棋子,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直到薄岚的声音把她遥远的思绪唤回:“阿光,你陪客人在这里歇会儿,我去换身衣服。今日既是阿光的生辰,就由我负责晚膳吧。”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慕冰润颇感惊讶:“先生……会做菜?”
      “是啊,哥哥以前在菜馆打过工,做菜的手艺很好呢。只是现在越来越懒了,很少亲自下厨。”
      闻言,她按捺下微微波动的心绪,平静问道:“以前,阿光和先生还没来这里的时候,是住在哪里呢?”
      “以前,我和哥哥、叔叔住在一起,那里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应该是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夏天不热,冬天也不冷。”
      冬暖夏凉,那就应该是四季如春的南州了。她微微蹙眉:“阿光所说的叔叔是谁?”
      浮光侧着头,想了一会儿后道:“阿光也不知道叔叔的名字,但叔叔是很好很好的人,很喜欢阿光。”
      “叔叔现在在哪里呢?”
      “叔叔生病了,后来就死了,”说着,他的眼中浮现出清澈的悲伤,“叔叔死了之后,哥哥就带我来到这里,然后找到了教书的工作,我们就住下来了。”
      她避开他无邪的目光,继续问道:“阿光还记得叔叔的相貌么?”
      “叔叔很温柔,很美,是阿光见过的最美的人……”他努力地回想着,似乎不知该如何描述,这时,目光正落到那缸睡莲上,立刻展开了笑靥,“叔叔很美,就像这种花一样。”
      她已经了然。浮光见过颜清瑶、华宛如这些颇为出众的美人,却还是毫不怀疑地认为那个“叔叔”才是最美的人。世间美到如此的男子实在太少。他,应该就是那个人了,那个在市井传说中引起倾国之祸的美人,风姿都美,宛如清水芙蕖。
      她又问:“阿光,以前叔叔还在的时候,你们的生活环境如何?”
      他回想道:“开始时,家里很穷,常常吃不饱,因为叔叔不能出门,只有哥哥在菜馆里打工。后来,哥哥遇到了另一个叔叔,那个叔叔对我们很好,让我们搬进一座很漂亮的大房子,阿光每天都能吃得饱了……”
      她正想探询那个神秘的“好人叔叔”是谁,薄岚走了过来。他已换了新衣,浅墨色的长袖儒袍,兼着暗绣云纹的同色纶巾,颇显文雅,但一笑就露出了戏谑与稚气。只见他笑着向浮光招手:“阿光,我虽掌勺,你也该过来帮我择菜吧。小妹妹,抱歉要让你稍等一下了。”
      慕冰润不在意地笑笑,却实在无法想像薄岚洗手做羹汤的样子。
      待用过晚膳,时已入夜,三人漫步到廊下。晚风中飘散着栀子的甜香,隐约的蝉鸣如涟漪般扩散。夜空寂然如墨,星辰清冷的光芒微微波动,似触手可及的水滴,直欲纷落如雨。传说中,每颗星都是一个人的魂灵,那这星空便是整个尘世的倒映,是宇宙间最浩大的棋局,令人感知自身微渺与怯懦、造物的博大与无情。
      夜渐深,她欲告辞,浮光却不依,拉着她的手央求道:“姐姐陪阿光看看星星再走,好不好?”
      “阿光喜欢看星星?”
      “也许今晚能看到流星。据说,如果看到流星就许愿的话,愿望会实现。”
      许愿?天下怎会有不付出代价的事情?她看着他稚气的面孔,微笑不语。
      薄岚亦道:“若小妹妹愿意陪阿光再呆一会儿,到时由我送小妹妹回含云院吧。”
      她便不再推辞,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凳上。四周鸣虫之声高低错落,夜露沾衣,树影移墙。浮光倚在她身边,仰着头专注地数星星。薄岚站在一旁,依然懒懒地微笑着。
      微渺夜风中,她看着树影中轻微晃动着的秋千。墙角的栀子芬芳如海,寂静而温柔的夜色涌上来,能令人想起一些在喧嚣的白日里不会想到的事情……
      记忆中,那架曾陪伴她的秋千很快被拆除。他负手立于树影中,静静看着侍从把秋千搬走,声音淡得听不出一丝情绪:“一切身外之物,终会被厌弃,就像这架秋千。无论多么深厚浓烈的情感,都会渐渐被光阴损耗催折。唯一不变的,不过是世人的欲念。一切因欲而生,因念而行。”
      那时,她总是静默而虔诚地聆听着他的每句言语,不会抗拒,不会否定,却并不全然确信。他似乎知道她的想法,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的脸,一丝笑意薄凉如霜:“此刻,你对我尚有感情维系,但你终会改变,终会忘记。终究,无人将记得我,亦无人将记得你。”
      言犹在耳,恍若叹息。
      见她神色恍惚地望着秋千,薄岚轻笑着问:“小妹妹,真的不试试秋千么?”
      她回过神来:“不用了。”
      叶底稀疏的月光下,他的面容与声音都仿佛是不真切的幻觉:“我很小的时候,也喜欢荡秋千。”语气如此淡然,仿佛旁观,并不陷入,“那时,有人抱着我坐在秋千上。他说,秋千即千秋,千秋万岁,就是永远。我问他什么是‘永远’,他说,永远,不过是一个美梦罢了。”
      “看,流星!”浮光突然开心地嚷起来。她抬头,正见一丝冷光划过夜空,转瞬即逝。这么巧,竟有流星。看着浮光认真许愿的样子,她问:“阿光许的什么愿呢?”
      他晶亮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极为郑重的神色:“阿光希望,能保护好他珍惜的人。”
      她惊讶于他那一闪即逝的郑重神色,愣了一下才笑道:“阿光真是有志气呢,但是,阿光可知,怎样的人才有资格去保护别人?”
      他懵懂地摇头。
      “世上有三种人,一种人毫无自保的能力,命若尘絮,随风行止,是最可有可无的存在;一种人拥有有限的选择权利,但实际上也只是棋子,若过河之卒,不可回头;剩下的一种人,可谓凤毛麟角,他们是最高明的弈者,以他人的命运为棋子,完成自己的棋局。”
      浮光静静地聆听着,她却不再说下去。
      薄岚微微叹息:“小妹妹似乎执念过重。”
      紫藤花下,星光点点,她的身影在幽微的光线里不甚清晰。手指轻轻抚过花瓣,她静静道:“先生有众生平等的佛心,我却只有非人非鬼的修罗之心。”
      他却道:“六道之中,修罗道存于善道与恶道之间,比人道更近于人——谁不是善念与恶念并存?”
      “那么,先生应归于善道,而我已沦于恶道。”她微微仰头看向夜空,眸中沉落着清淡的星光。
      “是么?”他自嘲地一笑,再不言语。
      会心馆离含云院并不远。送她回去的路上,他提了一盏竹骨白纸的莲花灯,长长的灯穗在风中轻柔地扑打着手腕。她跟在后面,看着从他身前投来的柔和灯光。水榭曲廊上,夜风带着湿润的水气和淡淡的莲香,月光下的莲叶深处,遥遥传来隔水蛙鸣。
      她道:“前面就到了,先生请留步吧。”
      他并不多言,点点头,转身离开。浅墨色的衣袂在风中飞扬,似一幅字迹清逸的古帖,犹带墨香。萤火点点,萦绕在他身边,似有莲花暗香缭绕不散。湖中月下,初绽的白莲皎若新雪。有那么一个刹那,她恍惚觉得,他终已得到了解脱,即将乘风归去。这莫名的预感,令她有片刻的怔忡。

      芒种之时,东韵候府迁往帝都。
      由于路途遥远,行李都要尽量精简。含云院中,慕冰润仔细整理着大叠的书稿,却对许多衣饰器具置之不理,一名侍女见了,不解地问:“慕小姐,这些书很重要么?”
      慕冰润微笑不答,静静将可防虫蠹的芸叶夹到书中。
      战乱后,帝都的修缮工程已接近完成,东韵候府与北思侯府皆迁往帝都,扬国百废待兴,必将重开科考以选拔人才。苏幽弦执掌了半壁江山,很可能会遵循女皇薰创下的女官制度。这是慕冰润一直等待的转机。
      占了半条街的蜿蜒车队终于启程,离开东韵侯府。夏日阳光泼洒在青石板的路面上,似潋滟波光,微微刺目。车轮轧过地面,仿佛在无尽波光中破浪前行。马车内,慕冰润看着窗外天空。透过微青的琉璃窗,天色是一望无际的冰蓝,蓝得令人沉溺,却没有温度。
      帝都的天空会比这里更广阔。而空中的风云诡谲,亦比这偏安一隅的东州,更难以预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五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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