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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杯酒 ...

  •   成渝孤身一人,青衫落拓,伫立于钱塘江畔。
      深秋时分,白露横江,水天一色,淡金色的芦苇在风中簌簌抖动,孤帆远棹隐约如画。这钱塘秋色,早已不是春日里少女浣纱的温婉风致,唯余一片肃杀之气。
      成渝身后一棵高大的乌桕,经霜后,叶色转了浅黄深黄,浓浓淡淡的黄,错彩鎏金,璀璨一片。
      他沿着树绕圈走一走,左边五丈,右边五丈,走得谨慎端凝,举步维艰。又凝集内力侧耳倾听,

      风声中,有鸟鸣啾啾,树上三处鸟窝,均为伯劳。树下田鼠有仓,虫蚁有巢,尚在积蓄粮食,待得雪落无声时,方可高枕无忧。一切活着的生灵,均为更好地活下去而奔波忙碌着。
      成渝出了神,神思飘渺。他想,蝼蚁尚且惜命,能活着真好。
      可惜片刻后,这江边的静谧就被打断,有一人翩然而至。恰走到成渝身后十二丈之处时,成渝缓缓转身,看到了来人。
      来的是一名男子,正风流年少之时,生得肩宽腰细,身段挺拔。浅青色长袍,深青色朱雀纹宽带束腰,同花色袖缘与护肩,背负长剑,剑上长长的丝穗和乌发在风里轻轻飘扬。他肌肤做淡褐色,年轻而神采飞扬的脸上,目若朗星,波光流转,待扫到成渝苍白的脸色,就轻咦一声。

      “这位兄台,请问这里可是齐王台?”
      成渝道:“抱歉,再下也不知。”
      他神色冷漠疏离,那男子并不介意,也绕着乌桕树缓缓走一圈,尔后转头看着成渝笑了:“应该是这里。说是有一棵乌桕树,分三叉,离江边二十余丈,树下南侧五丈处有青石台,光可鉴人。”
      他眼光扫上了那块黛青色的大石,梭巡不去:“好一块石头。兄台既不知这是何处,缘何孤身一人在此?”

      成渝非他这般自来熟,本不欲答,待见他莫名地眼光热切,只得勉强回应:“不是一人,在下有小厮一名,此时买酒去了,想必将要折返。”
      那人笑道:“兄台是打算临江独酌?果然风雅。”他去那石边大咧咧坐下,接着道:“我叫叶荇。如此人迹罕至之地,相逢便是有缘。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成渝道:“在下成渝。”

      叶荇点头,尔后伸手拍拍身边大石,再一次夸赞道:“好石头,真平。”风吹起他额前散发,掠过明丽的眉眼,奇异地掺杂着几分天真稚气之色。
      成渝对他的热络甚是无奈,转眼看着别处。叶荇却依旧瞧着他,羽睫微翘,笑意盈盈:“我要在这里盘桓一时三刻,叨扰了兄台雅兴,还请见谅。”
      成渝道:“无妨,此地也不是我的。”
      此时,成渝的小厮元贞扛着一坛酒,提着一个雕花食盒,颠颠儿地赶了回来。见到这里忽然多了一个人,不禁一怔:“大哥。”

      成渝一只手本背于身后,暗地里对着他摇了摇。元贞道:“大哥,喝酒!这穷乡僻壤的,我差点跑断腿,好不容易才弄到了六十年的女儿红!”眼光不经意地掠过叶荇,却见他双目炯炯,只是盯着自己手中的食盒和酒坛子,颇有几分垂涎欲滴之意。
      元贞忍不住翻了他一眼,心中警惕万分。他本打算也借着那块大石将东西铺排开,此时见成渝不做示意,只能犹豫着,不敢上前。

      叶荇等了一会儿,这主仆二人一起沉默,显然是耐性子等着自己滚走。他却偏不走,用眼光将成渝又上上下下扫视一番,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咳咳,成兄。瞧成兄之气度风韵,敢也是江湖中人?”
      成渝见他言语如此爽利直接,微微一怔,淡淡地道:“也算是吧。但在下不过四处游历而已,况武功又低微,怕惹祸上了身,因此不常跟江湖同道多打交道,于江湖中事,知之甚少。”
      叶荇点头:“如此明哲保身,也好也好。恰似我等这般好勇斗狠的,倒落了下乘了。让成兄见笑。”

      成渝终于侧过身子,正眼看他,唇角渐浮上一丝笑容,为平淡苍白的脸添上一丝灵动之气:“不见笑。人生百年,不过如白驹过隙,瞬间即逝。少年子弟,原就该意气风发,快意恩仇,方不枉此一生。”
      叶荇眼睛一亮,击掌赞叹:“成兄此言,深得我心,令小弟颇有倾盖如故之感。成兄何不过来与我坐在一处,你我深谈一番如何?”他又舔舔唇角,斜眄那坛被元贞抱得紧紧的六十年女儿红:“当然,成兄的小厮,真是个能干人,竟然能寻到六十年的女儿红。咳咳,小弟我……这一路行来,还真没碰上这么好的酒……”

      元贞闻言,狠瞪叶荇一眼,接着背地里跟成渝使眼色,打手势,做尽功夫,让他赶快支走此人。成渝微笑,笑容虽浅淡,却动人,竟然缓步行向那块大石:“那好吧,可是在下拙于言辞,却不知道该跟叶兄畅谈些什么好,唯有洗耳恭听了。”
      叶荇笑道:“无妨无妨,说什么都成。”拿衣袖将大石掸一掸,诚心诚意邀请成渝坐上去。
      元贞无奈,只得跟过去,沉着脸将食盒中几盘菜肴及酒具等铺排在两人中间,又给二人斟了酒,见那女儿红做琥珀色,如蜜汁般浓稠,扑面一股醇香气息。叶荇双眼放光,笑嘻嘻瞧着,不等成渝开口,就举杯道:“成兄请!”言罢一饮而尽,豪爽利落之处,作弄得到好似他花钱沽来的酒一般。

      成渝与他连饮三杯,见元贞还在一边眼巴巴看着自己,便吩咐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回镇上去。天黑前,来接我。”
      元贞满脸担忧之色,末了却终于气哼哼离开。叶荇看着他背影呵呵轻笑:“他貌似对我很不放心,莫非我瞧起来十恶不赦?”那酒性并不烈,却瞬间让他脸颊上浮起一丝嫣红。叶荇摸摸自己脸,觉得燥热,便随手将靴子给脱了,接着脱袜子,两只脚光着,盘到了大石上来。他双脚肤色白皙,上浮着淡淡的青筋,大咧咧搁在浅青色的衣料上,竟是触目惊心的艳媚。
      这艳媚再一次烧了成渝的眼,他不着痕迹地转开脸:“元贞自小跟我,我又不中用,原是操心操惯了。叶兄勿要在意。”

      叶荇道:“哪里哪里?今日厚了脸皮蹭酒喝,本就是我不对,难怪这小兄弟生气。敢问成兄您游历有几年了?”
      成渝屈指算算时间,谨慎地道:“约莫有八-九年。”
      叶荇笑道:“那么可是比小弟我混江湖的时间长的多了,我不过混了五年有余。”
      成渝微笑道:“不在时间长短,便是混一辈子,如在下这般籍籍无名之辈却多得很。叶兄少年英武,定是已经声名鹊起左右逢源,在下哪里比得?”
      叶荇道:“也未必,我或许有些名声,可惜只是个胡闹的名声。比如少不更事好酒贪杯目无尊长胡作非为,这都是他们说我的。”

      成渝道:“人无完人,你这听起来……也并非什么大过错。少年人成名需趁早,晚了就没意思。若此心无愧于天,何必在乎别人说什么。”
      叶荇一怔,一双眼波光潋滟浅笑盈盈,在他身上梭巡不去,见这脸色苍白的男子,神色沉稳波澜不惊,他顿了顿,轻笑道:“倒是没想到,你我萍水相逢,三言两语间,却洞悉我心意,知我者,成兄也!”

      他凑过去,在成渝肩头轻拍一记,拍得虽然大方,却也谨慎。成渝绷紧了身子,由得他拍。
      两人虽然素昧平生,竟然也能一处把酒言欢。叶荇说,成渝听。
      叶荇说:“那一年,才出道不久,哪里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听得有黑山五怪在陕北之地无恶不错,一时兴起,便扛了剑过去锄奸。可是去了一交手,才发现自己不是敌手,别说五怪了,一个怪都打不过,结果被打得狼狈逃窜。我躲又没处躲,藏又没处藏,生死交关之时,想起来一个姓林的好友就隐居在终南山,赶快逃过去求救。

      可是他平日里不务正业,武功也不高,还不如我呢。但最后我们两人联手,还是把黑山五怪给杀了,成兄你能猜出我们是怎么杀的吗?”
      成渝道:“迷药。”
      叶荇讶异:“咦?你怎么知道?

      成渝道:“我猜的。”江湖上林家是大族,享誉百年的武林世家,以岐黄用毒之术名动天下。除了那姓林的下药,他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把五个高手一次放倒。
      “呵呵呵呵,好吧,算你猜的对。还有一次,北边和辽国交界的地方起了战事,我们几个好友在一起喝酒,一激动,说是要去感悟一下塞北铁马秋风的凛冽,大家就齐唱着男儿何不带吴钩,一块儿去投军,在当时先头部队的左前锋麾下混了几个小卒当。

      这跟着追踪敌人冲锋陷阵倒也罢了,哪成想那一年大雪封路,粮草不济,最后兵士们没得吃了,除了战马,别说草根树皮,连路过的乌鸦秃鹫,地下的田鼠蚯蚓都让我们给逮了个干干净净。大家饥肠辘辘,总算知道了这日子不是人过的。”
      他把一片笋干挟到嘴里慢慢儿地嚼:“你猜最后兵士们吃的什么?”
      成渝想了想,道:“吃人。”
      叶荇再一次讶异地瞪大眼:“你怎么知道?”

      “古来因着战争灾荒食人之事,比比皆是,算不得奇闻。”
      叶荇长叹:“是啊是啊,最后没办法,他们就把抓来的俘虏给……哎,这真是没办法……”
      成渝忍不住微笑:“那你吃了没有?”
      叶荇道:“呕,哪里吃得下去?我们几个有些内力,勉强还撑得住,只得冒着大雪当了逃兵,偷偷离了那里,往边陲一个小镇上去。路上这几天,可是把前半辈子没受过的苦给受了。不过这一路,西北风就着冰疙瘩果腹,也是爽得很咧!”

      成渝笑起来,瞥一眼叶荇神采飞扬的脸,无端一阵寂寥涌上心头。他垂下眼睑,看到自己握着酒杯的手,青筋微凸,肤色却带些病态的苍白。成渝细不可微地叹口气,看来如今都是年轻人的天下,自己真是老了。这次事了,一定要寻个地方隐退去。
      叶荇两眼闪闪地看他:“成兄,你看起来不太高兴,是否小弟话太多,惹你厌烦?”
      成渝道:“不,我喜欢听你说。”

      “好啊,那我就接着说了。就这么瞎混了几年,觉得不是办法,我们见人家别的江湖中人都拉帮结派的扩大势力,自己几个人一合计,也成立了一个正大光明帮,专在江湖上做那除恶扬善及仗义相助之事。尔后杀了几个大奸大恶之人,正大光明帮这名声也渐渐出去了。”
      成渝抬眼看他,面现一丝震惊之色:“原来叶兄是正大光明帮的吗?这……在下就佩服得紧了!”
      他之前一直不死不活地敷衍应对着叶荇,至此才有耸然动容之色,叶荇双眼亮晶晶看着他,神色反倒凝重起来:“莫非成兄听说过我们?”

      成渝点头:“听说过。我听说,正大光明帮的大帮主明云出身世家,却从无世家子弟骄矜之态,为人沉稳厚重。那一年为追杀滇南三大恶人,孤身从滇南追到藏边,最后又一路追入大漠,方才追上那几个大恶人,下手诛之。单此一事就耗时半年有余,身上落得重伤六处。
      “那三大恶人,出身苗疆蛊术大族,常年在滇南拿着活人做行功的容器,呼之曰炉鼎,拿着不足十岁小儿之□□炖而食之,做滋补灵药,呼之曰男宝。本是江湖中人,却一再将残害之对象延绵到平民百姓之中,的确死有余辜,多少奸恶之徒,自叹弗如。”
      他语气并不激愤,话语却显然多了起来,可见心中触动不小。

      叶荇微微垂了头,脸上现出一丝笑容,:“大哥最好了,待我们也好,遇到这种又危险又难缠的角色,生怕我们应付不来,总是自己亲自出马,不让我们靠边。”
      成渝道:“我还听说,二帮主明霞虽出身草莽英雄,却也不甘人后。那一年去关东,碰上一批不堪金国人荼毒的汉家百姓,相携南下入关。他就负责断后,一路被金人追赶截杀,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却拖着伤重的身子,终于把百姓安全送入关中,顺手又将沿途捡来的几十个无家可归之孩童送入大名府慈善堂,且留下重金,方才罢手自去疗伤。此等义举,又令多少惯爱好勇斗狠的江湖中人,自惭形秽。”
      叶荇叹道:“二哥这人是个粗人,性子也直。但不论做什么事儿,都是有始有终,强过我等百倍。”

      他伸手托住自己下颌,凝神看着成渝,听他接着往下说,说到三帮主,四帮主,各有一段慷慨往事,末了成渝终于住口,叶荇却接着叹息:“你说来说去,就是说不到我头上。”
      成渝心中愕然,他将正大光明帮不惜余力地夸奖了一遍,但凡知道的都说了,但这七八位帮主的真名并未在江湖上流传,成渝也便从善如流,以他们在帮中的代号明云明霞明雪等呼之。费了半天的口舌,莫非这些人中间,竟然没有叶荇?
      他只好沉默,叶荇抬眼看看他,道:“我是明夜,你刚才所言之事,无半件与我有关。他们背地里取笑我不中用,只会胡闹,原是我该当的。”
      “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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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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