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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华法琳在黑市辗转多人之手弄到了两张入境许可,帮她操办这件事的是她的同族——算起来华法琳和他是平辈,若要细究一下,也不排除存在亲缘关系的可能;毕竟萨卡兹的血魔一支数量稀少,往上推三代搞不好生于同一个窠巢,往下推三代没准就躺在同一个坟头。
      他们没准有两个世纪没有见过面了。这个种族就是如此矛盾,尽管不得不依靠内部繁衍来延续血脉,族类之间也还是不干脏事不碰头。华法琳深谙此道:就算在黑市,你想召唤一个血魔,手里没有点散发着血腥味的腌臜饵料是行不通的。
      一阵带着腐败气味的阴翳降临到华法琳头上,令她惊觉她原来在罗德岛过的是那样与世隔绝的逍遥生活,连这种气味都感到陌生了。
      一张惨白惨白的死人脸从阴翳里浮现出来,一张嘴就是祖传一脉、乡音不改的刻薄和恶臭。
      “嚯,你还没死透呢,华法琳。”
      “废话真多啊你,是小孩吃多了变态了吗?”
      “哟哟哟,惹不起惹不起。”
      华法琳伸出手,手里提着一个带锁的箱子。
      “给。你要的配方和样品。”
      他伸手过来拿的时候,华法琳故意抬了抬手错开:“我的行踪,你要是敢出去说……”她龇了龇早已习惯藏好的獠牙。
      “啧,说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对方也龇了龇牙回应。华法琳把箱子扔给他。开箱验货后,华法琳也得到了她要的东西。
      “现在城邦联盟到处通缉我,我可是很值钱的。”
      他们蹲在黑市屋棚的角落里,喝黑作坊无证生产的劣质代血浆饮料——华法琳出逃时储备粮带得少,奔波一路数日不吃不喝,今天也到极限了。
      “你被通缉的时候身价不菲,一旦被抓住可就一文不值了——别阴阳怪气了老太婆,我暂时还不会卖了你的。”
      “哼。”
      “我说,你绑来那个年轻小伙——他多大?”“九十岁。”“哈!”一声刺耳的哂笑,“那不还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孩子吗?”华法琳不客气地讥笑道:“菲林族的毛比你厚实得多,死秃子。”
      一阵古怪的静默后,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啊?动什么手?”华法琳咬着吸管不耐烦地反问。“还能有什么?把你的血给他啊。”
      华法琳整个人都僵住了。
      “哈!老太婆别装了,你敢说你没考虑过?九十岁的菲林能活多久?我倒是不关心你是真的中意他还是怎么样——你把他绑走,不就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让他改头换面再活一次吗?”
      华法琳第一次在同族间的恶语相向之中败下阵来。
      “我真的没……”“屁,鬼信啊。”“做这种事太危险了!”华法琳怒道,“万一被人发现了,血魔一族的处境就更加……”
      “什么?我们是会为了同族考虑的物种吗?”他跳了起来,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目光上下打量华法琳,“只要能满足自己的欲望,血魔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死活?你是不是在罗德岛蹲了一百年,就真的把自己当个正常人了啊?”
      华法琳一时语塞。
      “但,但是,就算这样……几百年来也没人做这个事吧!将别的族类改造成血缘眷属本来就没那么容易成功的!”“少找借口了,别人做不到,你还做不到吗?你白当了两百年医生?死怪胎。”“我没专门研究过,不敢说有把握。别信口开河,蠢货。”“呸,谁信。”“随便你信不信!我走了!”
      华法琳把喝空的饮料杯扔在地上一脚踩扁,怒气冲冲拔腿就走。
      她在黑市的暗巷里穿行。非法渔猎、禁药倒手、军火走私,以及更龌龊肮脏的生意在这里不一而足;她一袭黑衣行走其间,稀松自然,丝毫不显得异常。
      华法琳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不得不找回这种生活方式,为了掩盖行踪逃避追捕、为了获取必要的物资,她对于要弄脏自己的手这件事早就有了心理预期——她从来都不排斥肮脏和罪孽,她的血液里天生地供养着这种东西。
      有个声音在她脑子里盘踞下来,怎么也驱赶不走,像一只幼猫在不厌其烦地挠她的喉咙:
      要让阿成为我的眷属吗?
      得到我的血液,他就能和我分享不朽。
      他再也不需要担心疫病和衰老侵染他的躯体、也不必担心有限的生命阻止他做想做的事。
      我活多久,他就活多久。
      他的灵魂将永远不可能再离开我的灵魂。

      华法琳蓦地一个激灵,落下一身冷汗——为什么她又在想着左右阿的人生了?不仅仅是对他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指手画脚;这回,连他变成什么样的存在,自己都要干涉吗?
      华法琳当即在心里否决了这个提案,她决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生死和时间是绝对的秩序。即便身为偷窃了时间的长生种族、即便成了和死亡争夺生命的医者、即便认知异常道德观念淡薄至此,华法琳内心深处仍然承认人世间的确存在不可颠覆最高的秩序。
      就算瞒骗得了时间,也断然不允许亵渎生死。
      所有的越界、逾矩、异常、不合理,无一例外要付出代价。华法琳心知肚明。
      ……阿不会同意的。
      她想起数十年前——那时候阿才刚刚三十岁吧,勉强保存了一点少年的胆气,能够不计投入地去做一些很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成效的实验。他从私账上划出一大笔资金,和华法琳一起捯饬了上百个培养皿,做源石植株的环境培养实验,试图筛选出有效遏制源石原发性生长的因素并做定量检测,以期投入到针对矿石病病灶靶向治疗的临床疗程的应用中。
      这个实验的大部分数据成果都成为了往后阿在泰拉医界奠定地位的基石。而只有华法琳和阿两个人知情——这个实验的成果和价值远超其公之于众的部分。
      那是个纯粹的意外。
      阿刚过三十岁的时候,仍错以为自己还跟以前一样精力充沛,连续陪华法琳熬通宵;然后就在那个晦暗的早晨迷迷糊糊间失手打破了一个量杯。量杯的碎片割到了华法琳的手,一滩新鲜的血液毫无征兆地泼进尚未封闭的培养皿中。
      先生……!
      我没事,别慌,拿酒精和纱布来。
      师徒二人坐下来消毒、包扎完毕,华法琳就戳着阿的脑门警告他以后不许再熬夜,并勒令他马上去睡觉。
      污染的培养皿还没……
      我来收拾就好!你快回去睡觉!
      先生……
      阿一探头。
      干什么!
      华法琳立马挪了一步挡住他。
      先生,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
      没,没有!你快去睡觉啦,这里我会处理好的!
      华法琳推搡着阿转过身,催促他赶紧回宿舍;阿一个矮身弯腰,灵活地钻过华法琳的腋下,回到了实验台前。
      阿!!
      华法琳一声断喝,但是来不及了,阿出神地凝视着被她的血液污染的源石植株培养皿。那玻璃器皿就像什么具有魔力的东西,吸引着他的目光。
      透明的、一览无余的、恶魔的赠礼。
      华法琳手脚冰凉,一阵绝望。阿跳上了椅子,用动物的姿势蹲坐着,双手扒住了培养皿,凑得很近,源石植株逸散到空气中的细微颗粒在那个距离之下可以顺着他急促的呼吸畅通无阻地进入他的体内。
      先生,这,这是……
      阿激动得嗓音都颤抖了。他狂热地凝视着,就像征服者凝视一片未开垦的□□。
      华法琳上前一把揪住阿的衣领将他拉开,大声斥责,你凑得太近了!!不要命了吗!!
      阿恍然惊醒。他定定地看着华法琳。华法琳非常紧张,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地回视阿。
      不能胆怯……
      不能移开视线……
      不管阿是什么反应,我都不能……!!
      华法琳预设了很多种情况,而阿的反应不是其中任何一种。
      他脸上狂热的神情一瞬间像退潮的海水那样迅速褪去了。华法琳眼睁睁地看着阿端起培养皿,走进专门处理实验垃圾的隔间。拆分、摘除、装袋、清洗、消毒……他驾轻就熟、妥帖细致地完成了一系列无害化操作,最后干脆利索地销毁了实验样本。
      阿摘下手套掸了掸,冲华法琳比了个“OK”的手势。
      华法琳神情复杂。阿见状,走过来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先生,只不过是个污染了的样本而已,没什么好心疼的,我们再做一组就是了嘛。
      阿……你不会说出去吧。
      说出去什么?我只不过搞砸了一个样本,然后处理掉了而已。
      阿的坦然让华法琳觉得别扭。这不是作为一个毕生致力于攻克矿石病的医生的正常反应。
      通向难题终解的最快路径已经摆在了面前,一般人怎么可能抵得住诱惑对其视而不见、选择另绕远路呢?华法琳扪心自问,要不是因为自身是个血魔,她也会毫不犹豫选择这条捷径的。
      为什么阿能如此坦然?
      华法琳觉得恐慌。漫长的岁月里,太阳之下无新事,当她无法理解的事物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总会遭遇那稍纵即逝的恐慌,轻轻地、漂亮地在她刀枪不入的生命上留下裂纹。
      当阿戈尔的斯卡蒂来到罗德岛;
      当阿倒掉被她的血染红的源石植株;
      华法琳身为一个活了百年的怪物,确确实实曾经被这些骤然降临的时刻动摇——那些时刻,即便是微弱的,也切实地动摇了华法琳因长寿而获得的边界感,因异常而获得的自尊。
      倘若在上百年的跨度里,太阳底下还会出现全新的、突破认知的东西,那么华法琳心里是会生出足以将她杀死的希望的。
      当年斯卡蒂登舰时,华法琳怀揣着某种丧心病狂的期望。
      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生来免疫矿石病的种族?
      有朝一日可以通过后天的手段实现与先天基因同等的矿石病群体免疫吗?
      只要能解开斯卡蒂身上的秘密,只要能……!
      啪!
      凯尔希一耳光打醒了她。
      冷静一点,华法琳。
      那个时候的凯尔希的声音,在华法琳听来显得太过冷酷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问我在做什么?我是在实现你、实现整个罗德岛梦寐以求的事业啊!
      华法琳兴奋得喉咙和眼球严重充血,她的嗓音漫上一股血魔一族还未驯化渴血本能时,由极度饥饿导致的嘶哑。
      只要让我找出斯卡蒂免疫矿石病的原因,未来十年、百年、千年,无数的感染者将因此获救,泰拉甚至可以告别矿石病!只要让我剖了她……!
      你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凯尔希冷冷地讥讽。
      那当然了!华法琳狂妄地笑道,这不是你们嘴里口口声声的大义吗,为了拯救一切无辜的人!
      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凯尔希隐隐有了怒意,你要把斯卡蒂,连同她的整个族类,变成第二个血魔吗?
      华法琳愣住了。凯尔希逼近她。
      你真的是为了拯救无数的感染者吗?而不仅仅是为了解放你的同族?
      华法琳哑口无言。
      华法琳,我在警告你——如果你胆敢以为我的话里有哪一句是在开玩笑,我发誓我一定不惜一切代价结束你的长生:不要把斯卡蒂变成你的牺牲品。不要让另一个无辜的种族重复血魔一族的悲剧;无论你要拯救多少人,都不要堂而皇之地牺牲任何一个人——听明白了吗?干员华法琳,从今天起,我禁止你单独接触干员斯卡蒂。
      凯尔希走了,留下华法琳独自呆立在实验室。
      华法琳终其一生都在研究自己的秘密,为什么血魔的血液是特殊的,这种异常由何而来、又能演进到什么地步。她始终没有得到答案,甚至她认为,自己漫长的一生,也将是一个永远无法获解的答案。
      华法琳知道,其实这甚至算不上什么秘密。仔细推敲一下就会明白这里存在理所当然的理论空白:血魔一族的生命如此长久,几乎能与源石在泰拉的发源比肩。与源石共存超过百年,整个族支仍然维持着超乎常识的超长寿命,这种现象必然指向族群特有的免疫力。
      血魔不会感染矿石病,他们的肌体,尤其是血液,天生就能免疫源石颗粒的入侵;不仅如此,根据血族内部代代流传的说法,若将纯正血魔的血液授予他者,受血者就能分享与授血者同等的寿命,血液将改变受血者的生理构造,即使受血者身染重疾,也同样能恢复健康。
      也即,血魔的血液是能医百病的良药,是对抗矿石病的最强武器。
      萨卡兹种族中最为人所不齿、背负了最多骂名的一支,天生就孕育着奇迹。
      而足以拯救所有人的奇迹,成了血族无法逃脱的灾难。
      在华法琳星河一般绵延不绝的记忆里——那个时候还没有罗德岛,也没有凯尔希,人们对矿石病几乎是束手无策,一旦感染就只能毫无办法地等待死亡,连能缓解病症的药物都还没研发出来。那个至暗时代里,对于广大的、感染了矿石病的人们而言,唯一的生还希望,就是血魔一族的血液。
      狩猎血魔,获得新生,是整个泰拉的共同意志。整个世界,都是这个族群的敌人,血魔泼天盖地的鲜血染红了每一个日出与日落。
      但那段日子只持续了短短的一二十年,对忍受着莫大的饥饿和少数几个幸存的同族躲在深渊之底的华法琳而言,也就是一觉睡过去的长度而已。
      当她醒来时,整个族支已几乎覆灭。血魔数量锐减,与此同时,由于技术落后,授血成功的案例寥寥无几。感染者仍然毫无余地地死去,区别只在于拉上了一个族群陪葬罢了。
      成千上万血魔的死被白白地浪费了,没有人获救,一个都没有。
      ——这个残酷的事实触怒了行将崩溃的幸存者。
      血魔的报复开始了。他们变得歹毒而凶残,丧尽天良地屠戮、无差别地践踏、将他人当作毫无尊严的肉块吸食干净之后开膛破肚地丢弃。比遭到狩猎时数量锐减的速度更快,血魔在整个泰拉恶名远扬,人人唾骂。
      华法琳注视着这一切,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悲惨的族类,悲惨的他者,悲惨的生死,悲惨的世界。
      最终她不堪忍受,便拂袖离去了。
      她无法同情被血魔杀害的人。因为同族的残暴本质上是自我保护,如果不去杀害他人,不去宣示自己的强大与不可侵犯,那么被杀害的、被强大惨无人道地蹂躏的就是自己。
      她也无法同情自己的族类。他们就此彻底地作别理性,变成了被诅咒的野兽,只能活在漫无天日的痛苦中,寿命有多长,痛苦就有多长。
      杀害与被杀害的决不互相理解,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永远死不瞑目。
      华法琳后来成为了医生——这似乎是排除一切选项后,最后的答案了。
      但她深知自己无法求得一个理想的答案。

      在这不朽的生命中,她不曾拯救得了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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