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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不许人间见白头·蒙恬 ...

  •   (一)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当祁玉再次离开函谷后山,踏入最近的一处小镇时,素来古井无波的心里不由如此想到。他站在原地静静回忆了会儿自己上次下山时的景象,似乎也是大战将起,戒备紧绷的气氛,不过那时六国尚存,而秦人上下振奋,期待着前方传来捷报,王师一统天下。如今六国虽灭,他举目所见,秦人们却大多再无当日振奋,反呈现出一派惶惶茫然来。
      是的,茫然——极少出现在秦人身上的情绪。

      世道变了。
      迟钝地,他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位道长,您要买点什么吗?”
      耳边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响起,祁玉低头一看,是个粗麻褐衣的小姑娘,木柴棍般的小身子瘦得可怜,面色也微微发黄,显见的积贫短食。

      “道长?”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杵在门口,挡了人家铺子的生意,祁玉轻“嗯”一声,迈步走进这间小小的药铺:“帮我配一副药。”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薄薄的怀草制成的黄纸,上面用公公正正的隶体写了几味药。

      站在柜台后的药商在目光触及到黄纸上字迹的一瞬间换了脸色,有些小心地打量了他一眼,这才低下头去看那张黄纸上记载的药材,停了停,为难地看着他:“这位道长,抱歉,您要的这两味药材小店里暂时没有,可能过几天才能进上,您看?”

      “这两味不是最常用的药材吗?”
      因为一心沉迷歧黄之术的缘故,他久居函谷后山,少与外界接触,但也不是全然不通世故。知道这间小药铺收藏有限,不可能有他平日用的那些珍奇药物,刚才给出的药方上只是一副最普通的止血剂。

      掌柜叹了口气,细细解释:“道长有所不知,现在的世道是大变啦。这几年里,官府光征兵就征了好几次,还要替二世修陵墓,修宫室,哪样不要人?村子里的壮年劳力早就被征光了,剩下的都是些迈不动腿的老人、四五岁的娃娃,很多人家全靠妇人撑着,能维持生计就不错了,哪还有人采药呢?”
      “听说外面乱得很,到处都在打仗,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进关了。这几味都是最常用也最便宜的止血药,一到就买光了。道长若是想要,下次到的时候我帮您留一点?”

      祁玉微微点头,心里有些讶然,也有些了然。又问:“这张纸有什么问题吗?”他轻轻拈起刚才的药方。

      掌柜愣了一下,苦笑摇头:“道长眼真尖。”

      祁玉连睫毛都不动,等他回答。

      一旁的小姑娘看他如此,心里顿时急了,抢道:“还不是您穿得和我们这些穷人一样,药方上写字的墨却又亮又浓,一看就是上等的好墨!”

      原来是墨。
      祁玉看了看手上的药方,轻轻点了点头。道家弟子崇尚抱朴守素的生活态度,对于物质条件并没有多少要求。自从师尊松珑子几年前收了第二名入室弟子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为庶务烦心过了,现在用的墨锭还是自己那位师妹当年准备的。

      大约……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吧……

      (二)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闪开!”

      祁玉走在街上,迎面一人风风火火冲来,面色凶戾,声音蛮横,后面还跟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穷追不舍,一脸见义勇为古道衷肠的热血表情。
      祁玉想了想,侧身让开一步,在前方那人“算你识相”的表情中伸出右脚。

      砰——
      地面扬起好大一阵灰尘。

      “哈!哈!让你学坏人偷东西!快点把大婶的钱包还来!”
      以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凶残武力将窃贼从横眉竖眼痛扁成打滚求饶,小男孩拍拍手上的灰尘,拿起被窃贼上供般举起的钱袋向后一抛:“我刚才让人叫了巡城校尉,这个败类现在被我捆住动不了,你等校尉来了跟他说清楚就行。”

      不理会终于追上来的失主连声感激的道谢,小男孩三步并两步赶上前方祁玉的身影:“大哥哥,刚才多谢你咯。”
      咸阳治安不差,民风普遍彪悍,只不过赵高当政以来大肆任用亲信,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地痞无赖狗仗人势,虽然不敢在权贵聚集的内城闹事,在外城却是嚣张妄为得很。这条街靠近贫民窟,便也有些乌烟瘴气起来。

      祁玉看他一眼:“不用。”
      回话时停了脚步,说完又继续向前,连步速都没有改变。

      “你这样不行啦!我娘说做人冷冰冰会交不到朋友的,我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明白?”一脸老成地教训完祁玉,男孩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不过没关系,今天你就有我蒙真这个朋友了,高兴吧!”

      祁玉看了看自己被拍上一个脏兮兮爪印的袖子,没有答话。

      “为了纪念这个有价值的日子,我们去酒馆喝一顿吧,我请!”
      毕竟年纪轻轻城府浅,自称蒙真的小男孩没两句话就暴露出自己真实的意图,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对于酒的好奇根本掩饰不住。

      祁玉这次连脚步都没有停:“不去。”

      “都说了你这样冷冰冰下去没前途的啦!”蒙真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脸色倒也不恼不怯:“去嘛,我带了钱。”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样式简单的皮质钱袋,拿在手里晃给祁玉听。

      祁玉停住脚步。

      蒙真以为他答应了,大喜。

      却听祁玉道:“那名杏衫妇人是你母亲吗?”
      他的目光望向街口处一名着杏色襦裙浅葱半臂的妇人,那人正款款朝他们的方向走来,行步间众人避让,看上去似乎对她颇为惧怕的样子。被蒙真捆在地上的窃贼看到她更是脸都绿了,一脸大限已至万事休矣的表情。

      蒙真顺着他的目光一望,顿时从朝气蓬勃的小老虎变成受到惊吓的大白兔,一溜烟躲到祁玉身后。

      “你很害怕?”
      “废废废废话,爹说了,女人猛于虎。”

      连声音都抖起来了。
      祁玉看了眼男孩身上的皮质饰物、手掌和指关节上的厚茧,即使他对秦国军方了解不大也听说过蒙骜蒙武的名声,猜出男孩出身秦国将门蒙氏并不困难。
      惧内的将军把毛病传给下一代了吗?

      “小真,你又乱跑。”年轻妇人嘴角含笑,手上却不慢,准确无误地捉住蒙真……的耳朵。

      “疼疼疼疼疼疼疼啊,娘!”蒙真窘得脸都红了,他一向自诩已经是个成熟的男子汉,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自家娘亲揪住耳朵,一时间又羞又急,恨不得打个洞躲进去一辈子不见人才好。

      祁玉冷眼旁观一会,开口替他解围:“这位小英雄刚才见义勇为,替一位大婶追回了她的钱包,夫人真是教导有方。

      年轻妇人闻言颔首,向祁玉落落施了个谢礼,又问自家耷着脑袋捂着脸的熊孩子:“是这样吗,小真?”
      蒙真忙不迭点头,同时不忘忙里偷闲地送了祁玉一个水汪汪的感激眼神。
      妇人松开手:“那可真是错怪你了。”又摸摸他的脑袋,“做的不错。”

      蒙真顿时忘了刚才的困窘,高高昂起头,一脸受到极大鼓舞的喜悦表情:“这是我应该做的。”嘿嘿傻笑两声,他牵住转身走开的祁玉的袖子,“道长也帮了大忙。要不是道长把人绊住,我也抓不住那小贼。”
      他本来就对祁玉印象极好,又因为祁玉方才那句小英雄极为受用,有意结识。

      “道长仁心善举,令人佩服。”
      与提倡仁爱的儒家不同,道家讲究的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妇人是闻到祁玉身上终年与药物接近而熏染上的药香气,这才如此说。

      祁玉不置可否地一颔首,扯扯自己的衣袖:“放手。”

      “不……痛!”蒙真泪眼汪汪地看向自家娘亲,立刻松手。

      (三)
      他到底为什么会和一块牛皮糖一起坐在这里浪费时间?
      祁玉看了看对面笑嘻嘻倒着酒的蒙真,远山般好看的眉峰不由得蹙了起来。

      “祁大哥,你的话也太少了点吧!再这样下去可没有姑娘要你喔!”天天准时报到,锲而不舍上门骚扰的蒙真豪气干云地举起酒碗,“来,干了这碗。”

      祁玉用酒盏与他的大碗碰了碰,语气淡淡:“我已经娶妻了。”
      言下之意,我只要夫人就够了,别家女子喜不喜欢与我何干。

      蒙真瞪大眼睛看他:“祁大哥的妻子难道也像我娘一样凶吗?”说完也不理祁玉,灰心绝望地自我喃喃,“爹说得果然没错,女人都是大老虎,不,比老虎可怕多了。”
      他打了个抖。

      “你娘那般性子还算凶,那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祁玉想起上次去药铺配药,路遇对方母亲从咸阳令阎乐手下胥吏中护下一名采桑女的事来。或许是觉得自家儿子为他添了麻烦,吩咐仆役将采桑女带回府中后,对方置酒相邀,席上略略谈论几句,热情真挚,毫不逾礼,与“凶”字相去甚远。
      谈及自己丈夫时,对方脸上那种温柔宁静的神色也让他印象深刻。

      蒙真闻言回神,嘿嘿笑了两声:“你也是被表象迷惑的人啊。”又拍了下案几,“你是不知道啦!我娘当年可是赫赫有名的咸阳三害之一,所过之处鸡飞狗跳,连外姥都管不住她。全咸阳城的纨绔无赖一听到我娘的名声,哪个不是服服帖帖比兔子还乖。”

      脑补了一下把咸阳城闹的鸡犬不宁的跋扈少女形象,祁玉沉默下来。

      “除了我爹,谁都拿娘没办法。还是爹爹厉害,嘿嘿。”蒙真又倒了一碗酒,浓眉飞扬,“我以后也要成为爹爹那样的大英雄。”

      祁玉瞥他一眼,陈述事实:“你也只有武略上或许能及,生活情趣却是拍马也赶不上你爹的。”
      他并不知道蒙真的父亲是谁,只不过上次听对方母亲谈及其父闲暇时喜爱弹筝弄瑟、读书习字,夫妻之间恩爱情笃,纵马游春之事亦不少。常人能做到这一步尚且殊为不易,何况将门中人。冷淡如祁玉也不免对此破格欣赏。

      “这种事情需要天赋啦。”蒙真往案几上一趴,随后又兴致勃勃地昂起头,“反正爹爹最了不起了!”

      (四)
      “刚才坐在那里的可是蒙家小郎君?”
      “肯定错不了,那双眉眼和蒙将军一模一样。”

      耳边飘来一段对话,祁玉脚下不停,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步速向来颇慢,也是因此,虽然没有刻意去听,这段对话还是飘进了他的耳中。

      “大将军人那么好,最后竟落得那么个下场,陛下到底在想什么呢,唉。”
      “嘘,你不要命了!”
      “做都做了,还不让人说吗。”

      大将军?
      祁玉忽然定住脚步。

      蒙真明亮热情、生气勃勃的目光与年轻妇人温婉坚定的眼神同时浮上脑海,第一次,祁玉平淡无波的心湖上泛起了不知名的涟漪。
      他陡然想起几年前道家外门因蒙恬受诬自杀而引发的那一次波澜,当时的他并不能理解,那些年轻的师弟师侄们为何会哀伤激愤,连向来看淡生死的师尊也露出戚容。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五)
      蒙府。

      一夜风雪喧嚣。晨起之后,冯绾唤来主事,在对方敬服的目光中将分发冬衣、购置炭火、收取水泉池泽租费、检查是否有房屋需要修葺之类的事宜一项项吩咐下去,这才打开衣箱,取出一件日前备好的裘衣出来。

      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几道穿行全府的水流表面冻结,屋檐下也垂挂了许多冰凌,冯绾想了想,回头吩咐使女备些姜汤,送给那些正在洒扫庭院的仆人。
      能将失去男主人的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确实花了许多心力。

      独自走到院子中后方的小校场,果然听见了兵器虎虎舞动的声音。
      此时天尚晦暗,日光熹微如夜。饶是如此,冯绾依然一眼看见了爱子身上淋漓的大汗——他应该已经练了很久,寒风刺骨的清晨,还不及手上长枪高的身体上只套了一件单衣,每次呼吸都能看到一大片白雾。

      不知欣慰还是心疼更多些,冯绾将手臂上搭着的裘衣挂在校场边的架子上,一个人摸着墙壁,用平生最轻的脚步悄悄离开。

      天际又飘起柳絮般的雪花。冯绾回到主屋,从书房里抱出那具精心保养的十二弦筝来。
      一曲《流水》从指下洋洋流泻,不知怎的,冯绾忽然想起少女时期肆意妄为、到处胡闹的往事。那时候的她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变成这么坚强能干的女子吧?

      “不是一直取笑我这辈子也没可能变成阿蕙那样的好女人吗。现在我已经变成好女人了,你却看不到,哈哈哈,是不是很后悔?”

      嗒——
      与以往并无二致的笑声中,混杂进什么东西滴落到地面的声音,越来越多。

      “你这个傻瓜,大傻瓜!”

      弦断,无人听。

      不许人间见白头·蒙恬【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写煽情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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