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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 失之千里 ...

  •   陈平拖着天明在冷冰冰的走廊上叙了半个时辰的话,廊外北风呼啸,炉子里的木炭烧得通通红,梅子酒也热了好几回。他向来是最务实的一个,临雪煮酒这样的风雅事怎么看也与他无缘,更何况他还一直瞅着对面二楼的窗户望。

      天明有时迟钝,头脑却不笨,哪里猜不出他是狐狸之意不在酒,在乎窗户之后也。与他一起观望一阵,没看出任何门道,天明鼓鼓脸,用舀酒勺的竹柄戳他:“喂,大冬天的不睡觉,把我拽到这里干什么?”
      “嘘,小点声。”陈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这不是为你摆酒饯行嘛。”说话时仍望着二楼窗户,一铜板诚意都没有。
      “哪有你这样为人饯行的!”莫名其妙从被窝里被拽出来吹冷风的天明一指二楼窗户,神色里大有你不解释清楚就别想消停的架势,“干嘛鬼鬼祟祟盯着李兄房间,捉奸也不是你这种捉法。”
      陈平被他气得差点跳脚:“肖明·少·侠!你积点口德行不行!我这是担心李兄的安危,冒着严寒霜冻替他把守好吗!”说着说着,自己也被自己高尚的情操感动了。
      天明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阵恶寒:“就你?”满脸不信任。

      陈平扯了一下嘴角,短暂地撤回目光,对着他挑高眉梢:
      “其实我有一个疑问一直想不通,关于墨家。”

      天明本想说你这么聪明都想不通问我也没用,但一听到和墨家有关,他的好奇心或者说责任心还是占了上风:“什么疑问?”

      “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怎么到了这一代成了空文?至于‘天下皆白,唯我独黑。非攻墨门,兼爱平生。’”他笑了一声,“如今名家没落,反倒是墨家对逻辑别有见识,怎么会说出这样自相矛盾的口号来?已经将自己与众人划分开,还提什么兼爱。”

      天明愣了一下:“杀该杀之人有何不对?”

      陈平蹙起眉头:“你入墨家,连《非攻》、《兼爱》篇都没人解释给你听过吗?”

      非攻兼爱他当然知道,班老头天天挂在嘴边,也解释给他听过。但看到人有罪难道不杀吗?不,也不对,他当年被大叔保护着一路逃亡的路上就杀了很多秦兵了。那些人有没有罪他不知道,但如果不杀掉那些人,他和大叔就会死。
      天明想这样辩解,但看到陈平黑眉挑高,睫毛微垂的表情,他忽然没那么有自信了。一番话在肚子里滚了一圈,出口时连他自己都能听出其中的不确定:“有力量的人帮助弱小的人就是侠,帮助的人多了就是大侠。我看到的墨者就是这样的人。”

      陈平轻嗤一声:“墨流于侠。”

      “你说什么?”天明没听懂他的意思。

      “没什么。”陈平笑了一下,端丽俊秀的眉目里飞快地闪过一抹异色,随后收敛在长而密的睫毛下,“墨子认为天下败坏至此的原因是人与人之间不相爱护,因此提出‘非攻’、‘兼爱’的主张。当年墨子奔走天下,连脚后跟被磨破也不在乎,不顾疲惫地游说诸侯放弃战争,以至于连庄子都称赞他确实是天下间的好人。”
      “以刑止刑,以杀止杀是墨?说出去只怕能把你们墨家的墨子老前辈从棺材里气活。”

      见天明被他的话语震住心神,不再缠着他问东问西的捣乱,陈平松了一口气,继续盯着对面二楼的窗户观察。
      他心里知道,当今之世,四海归一,百家式微,也不独墨门一家堕落。法家显赫至极,已露颓相;咸阳学宫那群儒生顽固不化,又喜欢和神仙方士搅和在一起,引来焚书被坑的结果不足为怪;阴阳家离经叛道,心比天高,前途可想而知。应该说,那个光华璀璨,耀眼到不可直视的诸子百家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

      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垂着脑袋苦苦思索的天明一眼,难得良心发现的陈平冲他摆了摆手:“你也别再想啦。凭你那副脑袋是想不通的,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

      天明抱着头晃了晃,抬起,目光晶亮清澈:“每个人都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我承认我是没你聪明,也没有想通你的话,我会一直想一直想的,但在想通之前,我还是会按照我的方法去做。不管怎么说,今天都要谢谢你。”

      天明在车队中一向有些嘻嘻哈哈、调皮捣蛋的,忽然这么认真来了一句谢谢,倒把陈平弄得有些不好意思——随口忽悠两句,怎么就被这熊孩子当真了?
      “朋友之间有什么好谢的。”他摆摆手,“你看,这么冷的天,我还不是把你拽出来当护卫,你也没拒绝不是。”

      天明有些惊奇:“原来你拽我出来是保护你的,你惹上什么麻烦了?”

      陈平沉吟一下,道:“我先前去寻李兄,闻到李兄身上有百花酿的香味。车队中只有田夫子与清虚道长喜饮百花酿,而夫子一下午都在房中推演,李兄身上的酒味只可能染自清虚道长。”

      天明疑惑道:“那又如何?”

      陈平摇摇头:“只是一种感觉。我从李兄房间出来后便去寻了清虚道长,道长房中无人。这深更半夜的,他能去哪里?回想李兄言辞,总觉另有隐情,这才拖了你出来一起守着,以备不测。”

      天明嘟起嘴:“你们这些聪明人脑子里弯弯绕绕真多,兴许道长只是睡熟了呢?我就不觉得有什么。”

      陈平也不恼,勾勾嘴唇倚上廊柱,姿态一派轻松:“说了只是一种感觉。再者嘛,你不认为夜半煮酒,对雪共酌也是一种乐趣?”

      天明撇了下嘴,哼哼戳破事实:“你若不把鹤氅裹得那么紧,兴许还有几分说服力。”
      裹成个粽子什么的,能享受到乐趣才见鬼。

      陈平下意识把鹤氅裹得更紧了些,一边漫不经心敷衍,一边盯着窗户看,忽道:
      “来了!我猜得不错,果然是清虚。”那领毛茸茸的白狐裘真是标志性的好认啊~

      还真被他料中了?
      天明眨眨眼睛,抬头向对面窗户望去,便听身边陈平结结巴巴的声音道:
      “好像有点不对……小小小小小小明,你视力好,快仔细看看对面那人。糟糕,被发现了!”他一溜烟蹿到天明背后躲好,速度比兔子还快。

      “不就是清虚道……”天明心中无语,待看清二楼处那道身影后也是一僵,神情说是目瞪口呆也不为过:“开……开玩笑的吧……竟然……”

      对面似乎也没料到这边的情形,翩然的身形顿了顿,反射性回头向屋中望了一眼。随后,大约是屋中人说了句什么,那道身影轻轻盈盈向上一跃,雪白翩跹,眨眼便消失在北风中。
      一切快得像场梦。

      陈平真希望自己是在做梦,梦醒了,他正躺在自己的木板床上,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发生。然而,窗后出现的那道身影彻底打破了他的妄想。
      那是一道不急不徐,颀长美丽的身影,带着一种王孙公子闲庭信步踏青出游的雍容悠闲。

      “在外面坐了这么久,不冷吗?”
      熟悉的声音自二楼隔着中庭传了过来,既温润,又明朗,听上去完全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家常叙话。

      “冷……冷得快要冻死了……”
      陈平听见自己哆哆嗦嗦的声音,好像真的是被严寒天气冻到一般。

      窗口飘下一件轻便柔软的斗篷,仅看质感便知价格不菲,背后的兜帽上还镶了一圈毛边。
      陈平下意识地伸出手,那斗篷便正好落在他手上,位置分毫不差。

      第二件。

      ◇

      斜下方走廊处投来一道视线,时强时弱,藕断丝连,从里到位透着一股诡异味道,让顾和想忽略也忽略不了。
      暗中收束感知,贯注精神,很快得知檐下并排坐了两人,一个精力旺盛,一个内息悠长,多半是陈平拽了天明出来陪他一起。得出这个结论,顾和不再在意,继续听张良娓娓分析局势,提点要领。等到张良起身开窗,准备离开,她右手也捏了个幻术法诀,漫漫覆盖到前方的张良身上。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眼见张良身形微僵,扶着窗框回头看她,顾和眉睫不动,言语从容:“交给我。”

      张良知她不会无的放矢,既然这么说了,必然是有把握不留后患地漂亮解决。于是放下心来,扶着窗框的手微一借力,云中白鹤般轻轻盈盈翻出窗外,跃至房顶另一侧的视线死角,回屋。

      留在屋内的顾和缓步踱到窗前,果不其然看到一脸吾命休矣的陈平与目瞪口呆的天明。她笑了笑,音徵清润,语气温柔:“在外面坐了这么久,不冷吗?”

      “冷……冷得快要冻死了……”
      小狐狸被她这句话吓得狠狠打了个抖,无意识喃喃自语一般。

      演技不错。
      顾和暗赞一声,拢着斗篷的手指轻轻一拈一送,柔软轻便的连帽斗篷向下飘去:“北地严寒,上来烤烤火吧。”虽然有她仓促之间来不及伪装的缘故,但能准确抓住这丝不起眼的破绽并立刻付诸实施,该说不愧是经历时间检验留下的人才吗。

      说到就做,顾和生炉煮水,又从竹笥里拿了些配料倾入壶中。不一会儿,炉上水壶呜呜作响,壶心处翻出朵朵牡丹。顾和用白布包上壶柄,缓慢平稳地提起黄铜壶向案上杯盏注水。一杯已满,二杯将半之时,房外终于响起了磨磨蹭蹭的敲门声。

      “来了?坐。”
      毫无烟火气的招呼。

      陈平本像背着房子的乌龟蜗牛般一步一挪,见顾和专注倒水,连眼角的余光也不分给他,这才收了作态,快速上到顾和对面的坐具上坐好,怏怏看她。

      “外面很冷罢,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接下来的两日至关重要,万一染病着实棘手,有备无患总没错。

      “多谢李兄关心。”陈平讪讪一笑,端起陶盏边吹边啜,三两下喝了小半盏,忍不住满足地喟叹:“真舒服。”

      顾和神色不动,嘴角挂着一抹笑:“那就好。若让陈兄因昭之故感染风寒,昭这心中真是过意不去。”

      这语气听起来好像不太对呃……
      陈平眼珠转了转,放下手中杯盏,换上一副苍天见怜的万幸模样,星星眼望她:“看到李兄没事我就放心了。之前在李兄身上闻到酒香气,我还当李兄是受制于人,不便开口,于是叫上小明陪我一起守在窗外,以防不测。幸好只是一场误会,幸好幸好。”
      才怪。
      他压根不觉得李昭遇到危险会乖乖不传递任何信息出来,之前那番表现就说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是好奇之心人人有之,他的格外强烈而已。

      顾和挑了下眉,眸色深深:“喔?那还真是多谢了。”

      “李兄太见外了,这点小事何足挂齿。”陈平连连摆手,停了停,弯起眉眼,露出一个揶揄笑容,“知好色而慕少艾,没想到李兄你也……呵呵呵,李兄你不必解释,美人恩重我知道。”
      想起刚才在窗口看到的人影——雪肤樱唇,容色姣好,与清虚道长一把胡子狂放不羁的中年大叔形象截然不同——陈平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

      内力深厚却总披着白狐裘是为了遮掩身形,深更半夜找不到人是在和李兄私会,爱喝口味绵软的百花酿还把酒气染到李兄身上自然是亲昵后的结果,一切都对上了。
      刚想勾出一个打趣的暧昧笑容,陈平的表情骤然一僵。

      等……等一下,他之前拿《周易》来找李兄的时候是不是打断了什么好事?

      小心翼翼偷眼瞄了瞄对面人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眸,陈平激灵灵打了个抖,果断决定扯开话题:“对了李兄,那名道长……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顾卿顾安之吗?”

      传说中的顾卿?
      顾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不由挑了挑眉:“什么?”

      陈平呷了口烫呼呼的姜汤,一脸李兄你别装了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儒家不收女弟子,清虚道长却对儒家典籍乃至荀卿诸事都知之甚详,言谈举止又颇合道家真味,除了数年前留下一卷《外篇》轰动天下,本人却销声匿迹的顾卿顾道长,何人能有这般风采。”

      “顾安之少露行迹,音尘断绝数年,你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外篇》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她当年拜会荀卿的事也知道。

      都这么关心了还装。
      陈平心中暗暗发笑,表面上仍一派自然:“我原以为道长出身桑海小圣贤庄,所以向小明打听了一些见闻。这些都是他说的。”

      他抱着杯盏悠然远望,心中已拼凑出了一个狗血完整的故事。

      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桃花香甜,湖水碧绿。
      清冷出尘的道家弟子在湖边邂逅了风流俊雅的相府公子,正是金风相逢玉露,天雷勾动地火。两人相看两相爱,惺惺惜惺惺,从此朝朝暮暮,过上了神仙眷侣般的生活。青山碧水之间,都是他们的美好点滴。
      好景不长。
      公子他本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性子,心爱春风之温柔,亦怜秋月之明净。正好日理万机的李丞相百忙之中想起自家幼子还在到处摸鱼,连寄十二封家信催公子归家,公子遂与道长分手诀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可怜道长本是红尘世外客,却被公子拉入凡尘,初尝情爱之甘甜美好,立刻面临着情郎负心薄幸的苦痛。原来尽心就是无心,多情就是无情,公子他飘然抽身,来去随心,留下道长一个人在迷宫中苦苦徘徊。
      伤心抑郁之下,道长的修为反倒更进一步,写出了惊艳世人的十四卷《外篇》。随后销声匿迹,寻了一山明水秀之处独自修养情伤。就这样过了几年,公子出仕为官,悠然踏着他雍容光明的人生道路,道长情伤渐愈,打听到负心人的行踪试图报复。
      结果可想而知,清心寡欲的道长完全不是十丈软红中潇洒自如的相府公子对手,在公子对道长这样那样,那样这样,又这样那样,又那样这样,好一番甜言蜜语轻怜蜜意后,善良单纯的道长完全原谅了公子,两个人重修旧好,也就是刚刚出现在窗口的那一幕。

      这么想着的陈平完全不知道,他自编自导的故事和事实偏离了何止十万八千里,连最根本的男女性别都颠倒了。比较神奇的是,他这一番完全错误的推理方式却得到几近真实的结果。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相府公子和道家高足的身份设定也没错。

      抿了一口新盛出来的热腾腾的姜汤,陈平无限感叹地望向对面。
      鲤兄,你可真是个渣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第四十 失之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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