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三十 有情无情 ...
-
和星魂这样的人做朋友不仅需要拥有足够的胆量与耐性，还需要有足够的智慧来支撑。
看着少年脸上恶劣十足的兴味笑容，顾和轻轻摇头，不追问，不阻止，不探寻。她并不知道星魂打算在逍遥师叔面前说些什么，但她知道经此一事，自己所有反悔的余地都将失去，只能按既定计划判出师门——那又如何？
次日卯时，顾和一人一马一剑，在清晨的微光中踏上西行之路。
她没有再穿那件穿了三年的碧水青衫，也没有再戴那顶戴了三年的飞云上清冠，更没有相伴同行之人在身边。与她共乘一车来到桑海的星魂正随蒙恬一起搜寻墨家众人的藏身之地，与她亲善交好的师妹王暄以为她一个月前即已离开，与她相知相得的张良掰断了她昔年赠予他的玉环，以示断交。
替她送行的，是丞相李斯派来的一名长史。由丞相长史送行，在当前情况下，无论从何种角度考虑，都算给足了顾和面子，不可谓不赏识。
然而，相比她所失去的那一份和光同尘，超然物外的生活，这一点收获未免太微不足道——没有来送行的星魂是这么想的。
他不是一个人。
通过蝶翅鸟的帮助将一切收入眼底，白凤那张清俊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夹着凤羽的手指却稍稍合紧了些，显出他心底并不平静的情绪。
他注意到顾和的时间远比顾和想象的要早。
齐国临淄郊野的小树林是第一次，她于瞬间看破表象，直达本质的敏锐目光给他留下极大震撼。韩国东郡是第二次，与她动手的人是赤练，提供情报的人是他，结果意外发现了张良对她与众不同的态度与兴趣。桑海城内是第三次，她在蒙恬、星魂、张良这三个出自三家不同势力的代表人物之间游刃有余地周旋，那种挥洒自如，不滞于物的逍遥洒脱让他对道家这个门派有了新一层的认识。
也是因此，在那一晚的交谈中，他才会感到心头无名火起，一反常态地多话起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就像是看到在白云中翩然起舞的仙鹤混进泥水里打滚，莹润无瑕的美玉因为尸气的侵染而变得暗沉，虽然于己无关，但看到了，总觉得心里不太痛快。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天光中那一道单薄消瘦的人影，看着她仅用一支木簪束起的长发，白凤的心情与那一晚又有所不同。
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弱冠，一般而言，女子十五岁成年之后都是用发簪将头发束起，男子二十岁成年之后才戴冠。只有道家的习惯与众不同，女子不用发簪，而是像男子一样戴冠。（注：此道教习俗）
舍弃穿了多年的碧水青衫，舍弃象征身份的飞云上清冠，这一份决心……
白凤握了握拳，把不必要的情绪都甩出脑海，他是杀手，此行的目的也是刺杀，想这些做什么。
树冠的圆叶轻轻一颤，刚才还坐在树枝上的人已掠出数丈，只留下一个短暂的残影。
风起。
◇
顾和并不急着赶路，于是也没有催足马力，而是放任马儿在一种舒畅愉快的情绪中自由地迈开四蹄，偶尔调整一下马儿前进的方向。
她选择的路线与来时所跟随的车队行驶的路线略有不同，车队多走平整宽大的官道，而她则更多选择一些崎岖狭窄的小路，行了半个上午左右，按照顾和记忆中的标识景物，她大约来到了九泉山附近的地界。
就是这个时候，她感觉到了一丝警兆。
是流沙。
不需要多思考便得出这个结论，顾和心中道了句好快，表面上却装作没有察觉到任何异状的模样，因此，当一片轻柔如无物的羽毛挟着摧枯拉朽之势从高处斜斜飞来时，她没有半点惊慌，缰绳一拉，枣红马人立而起，轻松避过那片裹了内力的凤羽，人也借助这一起之力离开马背，从袖中飞出一道丹砂符。
白凤有驭鸟之能，再神骏的马也不可能快过他的坐骑，甩是甩不掉的，还有被他驱使百鸟攻击的危险。而且白凤的功法走轻灵飘忽路线，出手快，闪避高，越是开阔敞亮的空间对他越有利，不如把他引入密林之中，限制住他的行动再动手。
用一道风符扰乱气流，一道火符威慑白凤足下的巨鸟，顾和轻飘飘落回马背，双腿在马腹处一夹，长鞭向后一抽，枣红马迅疾地奔跑起来。
足以承载一人重量的巨鸟是根本无法仅凭借自身力量在空中飞翔的，比如在她原来那个世界一般被认为是最大飞鸟的信天翁，双翼展开后的宽度接近四米，但在无风的陆地上几乎无法起飞，而要凭借海面的上升气流来滑翔。
写一道风符并不需要花费多少力气，却可以把白凤限制在她百丈外，在这个距离上，白凤的飞羽她可以轻易避开。
一路见招拆招，如愿以偿地放风筝般把白凤逼下鸟背，引入树林，顾和自己也弃马弃剑，只用掌握最熟练的符、咒两种手段御敌，直到一把由许许多多三角形金属片串成的眼熟软剑从她脚边忽然蹿上，如蛇般灵活无比地袭向她要害。
铮——
偷袭没有成功，又被顾和从袖中弹了一颗石子模样的东西到面前，赤练想也不想，撤回链蛇软剑一挡，却发现那东西不是石子，而是蛊虫。她心道不好，立即弃剑后退，可惜为时已晚。
一种幽绿色的诡异雾气在半空中迅速弥漫开来。
同样因畏惧绿雾威力而后跃避开的白凤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阴阳家的三尸咒蠱。”
赤练在见到绿雾的时候已经脸色雪白，听到白凤说出了三尸咒蠱的名字更是雪上加霜，艳丽的红唇颤抖了一下，脸色倒还算得上冷静：“你早就勾结了阴阳家？”
“这咒蠱是他人赠送的临别礼物，我到手也不过一日时间，这还是第一次使用。”顾和低头理了理衣服上被枝叶刮开的细小裂口，抬眸看她：“我知道赤练姑娘以用毒出名，连自身的血液都是剧毒，我这个打过折扣的三尸咒蠱未必能对姑娘造成什么伤害，献丑了。”
这是在提醒他赤练还有救回来的可能吗……
白凤眉头皱紧，夹在两指间的飞羽几乎因为他过大的力气而折断。
“两位慢慢考虑，恕顾和先走一步。”
阿周自那晚起就不知去了何处，连魂契也联络不上他，只能感觉到两人间精神上的联系还存在，她必须比以往更谨慎才行。
“恐怕你今天是走不了了。”
这个声音！
顾和瞳孔遽缩，掩在袖下的手指轻轻一颤，又被主人强制压下。
她半转过身，把脆弱的后背暴露在白凤与赤练的眼前，宛如美玉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为了顾和一人，流沙不仅出动赤练与白凤，连作为首领又是鬼谷派高徒的卫庄先生都到了，这么大的阵仗，顾和真是不胜荣幸。”
“你的性命可能比你想象的要贵重许多，值得让我出手了。”除下黑色斗篷的卫庄气势与那一晚不可同日而语，扑面而来的肃杀与压迫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如果你的答案能够让我满意，或许，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只要能够杀了她，便算是为黑麒麟报了仇。那么无论他日后如何处治黑麒麟之事，流沙中人都不会对他怀有丝毫怨言，反倒会更用心地替他买命。若是能用雷霆手段迅速了结了她，还能对流沙内部与知情的丞相李斯产生威慑，巩固自身地位，一举两得。
这样强硬霸道而又简捷有效的应对手段，该说不愧是卫庄吗……
顾和轻叹一声，清朗如霁月的面容上仍是神色淡邈，丝毫不受卫庄铺张气势的影响：
“只是让我死得痛快点，而不是饶我一命，听起来倒比后者真心实意得多。”
话到最后，她眼中含上一抹笑容，那种缓慢变化的神情宛如拨云见日般自然，令人不自觉想起雪后的第一枝花苞在春风中苏醒的模样。
卫庄锐利的目光在她那双沉静如深潭的墨眸上凝了一会，竟然也纡尊降贵地勾了勾嘴角，露出一种冰冷的满意：“十年磨一剑。如果再给你五年，或许这个天下间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只可惜，你提前招惹了你惹不起的人。”
他喜欢把一句话拆成很多小段，一小段一小段钝刀割肉般说话，最大程度上施加自己的威压。或许是出于对自己的极度信心，他并不介意肯定对手的实力，与墨家许多人那种靠踩低对手来壮大自己声势的习惯完全不同。
先被下达死亡通知书，后被如此盛赞的顾和眉目疏淡，宠辱不惊地摇了摇头：“五年时间，我等不起。”
春末夏初，她轻如蝉翼的广袖在长风中荏苒舒展，随时可以振翅而飞。
卫庄重复了一遍她话中的时间词，声音低沉，威压铺张，让人听不出他的喜怒：
“五年……”
“五年只是个约数，我随口一说，做不得准。”顾和脸上仍然带着秋水长天般明净的神色，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七国时诸子并存，百家争鸣，那样灿烂壮阔的场面想一想都让人心神俱往。如今时移世易，韩非子去后，百家之中堪以‘子’相称而存世者不过荀卿一人。我已经错过了百家争鸣的大好时代，哪里还舍得错过眼下绚丽多姿的风景？先生处在暴风雨的风眼之中，一定能够理解我的心情。”
她微微而笑，一双沉静墨眸看向卫庄。
然而，在神情莫辨的卫庄回答之前，一道宛如泉水在冰下流动的声音冷冷插了进来：
“在此之前，先把三尸咒蠱的解法交出来。”
说话的人是不知何时站到赤练身边的白凤。
他不通医术，但行走江湖久了，各种奇闻密录也听了不少，见中了阴阳家厉害咒蠱的赤练只是痴痴望着卫庄不语，连自己命若游丝都不顾了，这才主动开口。
似乎是意外于他主动开口打断卫庄与她的对话，顾和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却如春风润物，没有丝毫不悦：
“我对三尸咒蠱的运用还不纯熟，至多催发出六成效力，只要中者不使用内力，再有旁人运功相助即可缓解一二。赤练姑娘的体质与常人迥异，蛊虫的作用是否会被血中毒素克制我也不知，最好能寻到医家妙手详细诊断一番。”
她并没有用三尸咒蠱的事情作为筹码要挟卫庄放她离开，不知道是因为心中有底，还是觉得要挟无用。
白凤拧眉去看卫庄的态度，见他没有反对，低头去看赤练，眉梢挑高：“你怎么样？”
极差的口气，讥诮的神情，内容却是关心。
赤练用手背擦拭掉嘴角溢出的一抹血痕，知道自己已牵制到两人，一双棕褐色的大眼睛依然魅惑灵动：“我没事。”
她强压下血脉中横七竖八四处冲撞的劲力，不给任何人搀扶自己的机会，扶了一下背后的树干，翩然转身离开。
顾和看着她摇曳生姿的背影，目光微顿。她想起了那一年在山腰处追杀她的赤练，那种近乎天成的绝代风华竟不及今日一半，当真是女为悦己者容。
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赤练停下脚步，回眸一笑百媚生：“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妹妹可能替我解惑？”
顾和拢起手指：“你说。”
赤练妖妖娆娆半掩住唇，妩媚的大眼睛睐上顾和：“妹妹怎么知道林中设有埋伏？”
原来是这件事。
“江湖传言，逢林莫入，我这个人的胆子生来就比旁人要小一点，免不了比别人多存一两分心眼。”
顾和抿着嘴唇莞尔微笑，清朗明丽的脸上神情恬淡，静美无比。她自认说的是实话，因此坦坦荡荡，光风霁月。
饶是场中三人见惯了无耻之徒，也被她这一番言论弄得有些反胃。
一向清冷漠然的美杀手白凤差点忍不住破口大骂，心说要是连你这不要脸的混蛋都算胆小，那天下就没有胆大的人了，好在他还知道维持自己冷酷杀手的形象，忍了又忍，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
卫庄的城府到底比白凤、赤练深上许多，竟是丝毫也没有受到顾和影响的样子，声音也是一如既往慑人，不断剥夺着林中的空气：“自从道家分裂为天人两宗，道家镇派三经之一的《太上录》已经很多年没有找到适合的修习者，松珑子挑中你做传承，倒也算得上是慧眼识人。”
他显然听说过道家太上录的名声，知道顾和识破林中埋伏是因为感知力远远超出常人的缘故，这倒是个极好用的能力，可惜了。
顾和看出他眼中居高临下的惋惜之色，权当没看见。
因为卫庄已经说破她的师承，再维持易容术只是徒耗内力，顾和捏了个法诀，大大方方撤下身上的伪装，露出本来形貌：
“承蒙先生夸奖，顾和愧不敢当。”
看到她这番变化的三人都有眼前一亮之感。
仿佛是积年的尘埃被水洗去，露出晶莹无瑕的美玉；浓厚的云层被风吹开，显现皎洁圆满的明月。明明没有多少形体容貌上的变化，整个人却像脱胎换骨一般，呈现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神韵。
卫庄却看了赤练一眼：“再不调息，你的经脉就废了。”
赤练棕褐色的大眼睛眨动两下，唇畔忽然现出一抹极美丽的弧度。她就地盘腿坐下，调理内息。白凤皱了皱眉，也坐了下来，手掌抵在她后心，助她疏通经脉。
他们两人都对卫庄的实力抱有绝对的信心，即便顾和刚才没花什么功夫就将两人牵制得无法动手，但卫庄自然是不同的。除了盖聂，就连墨家两任巨子都没在他手上讨到好，这是压倒性的实力差距，不是凭借心智计谋能够挽回的。
顾和不太理解卫庄让白凤与赤练留在此处的用意，侧头看了不远处的两人一眼，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对面的卫庄身上。
卫庄挑起了一个顾和怎么想也没想到的话题：“子房曾说你像千年寒玉，因为内部冷极，表面反倒呈现出温润之态，他这看人的功夫倒也不差。”
顾和眼中显出一抹诧异神色，扬了扬眉毛，没有说话。
“我当时确实没有料到，他已经看得这么清楚，却还是一头往石头上撞了过去，可见再聪明的人都有犯傻的时候。”同样善于洞悉人心的卫庄特意停顿了一会，嘴角向上勾起，“或许，我应该感谢你。”
顾和脸上的神情淡了下来，一双墨眸深不见底。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三十 有情无情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