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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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静的宫殿，在阳世间看着美轮美奂、富丽堂皇，在这永夜的阴间，却多了一分森然与莫测，仿佛一只蹲伏的怪兽，潜伏着，觊觎着自己的猎物。
月亮已经落了下去。对于这些已入幽冥的人来说，习惯了随月盈月亏来作息，今日虽然已到了该休息的时候，这座庄严大气的乾清宫的主人还没有歇息。
石烛台的灯火虽真如萤火，且苍白，透出几分惨淡，却也将整个花园照得影影绰绰，至少整体轮廓是能够看清楚，也足够人品茗赏花、游园赏乐。
荷池边，一座便于赏花观鱼的观景台，临着护栏，一张石桌几只石凳，虽现在只能看见近处的荷叶田田、闻到晚桂香淡，也吸引了宫殿主人的青睐。
几样瓜果，一壶香茗，轻轻浅浅的笑语，在在显示着康熙与同伴的欢愉。
康熙坐姿很是闲适，清瘦的面容，眼角的皱纹与已经耷拉的眼角描摹出岁月的痕迹，但那沉稳威严的气度、冷静睿智的眼眸又沉淀着岁月的恩赐，精神矍铄，自有一份雍容华贵，也难怪胤褆感叹他比自己看起来还要年轻。虽白云苍狗、世事沧桑，但始终位于皇权至尊的帝皇、一贯掌控着朝堂后宫生杀大权的君王、冷眼看世间百态的帝王，威严气度、矍铄精神，又岂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在藩篱里辗转挣扎了二十六载的苟延残喘之徒可以比拟的？
康熙也没了阳世间俯视众生、唯我独尊的模样，满目慈爱地看着怀中的婴孩，不时亲亲他小小的纤巧的小手。婴孩也才2个月大，看起来有些孱弱，醒着的时候，也没有一般的婴孩活泼好动的样子，很是安静地睁着眼睛，偶尔皱着小脸，张开花瓣般的小小红唇，打一个呵欠，看着很是秀气。康熙笑着拿指尖轻轻戳戳他的小嘴，看他张开嘴巴意图吮吸，赶紧拿开。然后看他叭嗒叭嗒小嘴，也没哭闹，又打个呵欠，眼睛也想闭上。
坐在康熙对面的妇人看着很是年轻，眉眼间与赫舍里皇后惊人的相似，只是少了雍容凛冽之色，多了柔和娴静，一双眸子更是如秋水滟潋，温柔多情。看着帝皇手里的婴孩那闭着眼睛打呵欠的样子，笑得温柔，“皇上，禨儿怕是困了。”
帝皇拿指尖点了点婴孩细嫩的肌肤，看他又睁开眼睛，边把婴孩小心递给起身上前的小赫舍里氏，边笑着说，“嗯，你们先下去吧。”
看小赫舍里氏欲行礼告退，手搭在她的肩上，止住她的动作，顺手抚上了虽有些苍白却仍透着青春色泽的面颊，抬起那温顺低垂的脸庞，看着那因羞窘而难为情低垂的双眸，看着那双眸子被迫抬了起来，映着自己的身影，情丝缠绵，温柔地笑语，“你也早些休息吧，你身子一贯不好，照顾禨儿，也别忘了多顾惜自己。”
看着那靥生桃花、喜悦满足的模样，康熙心里微微叹息，抬手拢了拢襁褓，笑看小赫舍里氏转身、清丽的身影渐行渐远。
抬眼看了下漆黑的天空，长舒了口气，起身走到荷池边，斜坐在栏杆上，垂眼看那石烛台正照耀着的池面，犹豫了下，终是凝神施为，一团模模糊糊的烟雾，始终是一团模模糊糊的烟雾，他似是意料之中，又似是掩不住的失望，挥手收了水镜，却在水镜消失的一霎那，看见似乎镜面有了变化，他精神大振，赶紧重塑水镜，可急切间，竟是失了方寸，赶紧又凝神静气，总算是调整了气息，凝聚了形态。
那水镜中，三个有些奇怪的身影正在靠近，一个颇高大，一个有些纤瘦，只是上半身都有些臃肿，另一个却是身姿窈窕，很明显是个女子，他精神大振，赶紧聚神拉近那女子的身影，待见到她素淡衣衫、竟似寻常村妇的打扮时眼睛里也氤氲了几分不可置信，可还没待他看个清楚，那三个身影已是没入烟雾之中，再难看清了。
悲喜莫辨。
元后和平妃，明明都是领侍卫内大臣承恩公噶布拉之女，都是在如花的年纪入宫，都曾在深宫中崭露风华，都是对自己一生爱恋，都是红颜薄命、青春早逝，可为什么，到了这阴间，却一个与自己陌路以对、一个却仍情意绵绵？
喉咙里咕哝出了模糊的声响，他也才如梦初醒，刚刚竟是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皇后”，皇后，皇后！爱新觉罗几世基业，自己竟有一个别居的皇后！一个连凤印都转手给人的皇后！虽然，那人，也曾明旨册封，也曾母仪天下，可毕竟，朕的元后是你啊……
人说姻缘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父与额娘早逝，朕的姻缘，却是……终一生，或生前得封，或死后追封，甚或子孙尊奉，四皇后，三皇贵妃，一贵妃，十一妃，九嫔，十三贵人，四庶妃，九常在，九答应，那么多的如花美眷，初见时或羞涩，或娇怯，或明艳，或大气，俱是历历在目，而在这阴间，或红颜青丝，或鸡皮鹤发，不管是情意不移，还是内心几多埋怨、几多怨憎，也没有哪个竟如你这明昭天下的元后一般，决绝如斯，若朕不是帝皇，赫舍里，你大概是真会绝然和离、割袍断义吧。
又想起平妃那恭谦柔顺的模样。曾经的爱妻宠妾，曾经宠贯后宫的女子，陆陆续续都来了。大概是这阴间，再也没有了侍从宫人，那些明艳张扬，那些柔顺隐忍，那些温良恭谦，那些直率天真，少了张良计、过墙梯，竟然真的面目全非。从来都知道，越是明艳绚丽的花朵，越可能带着剧毒，可又那又怎样？朕，须得平衡八旗，须得以宠幸为赏赐拉拢世家；而这些女子，也大多是为了自己和家族的荣华富贵，为了那一方凤印，拿颜色、拿家世、拿心计、拿子女来讨好于朕。当家族、青春、权势都不在的时候，当只剩下自我的时候，当再也没了一堆堆的仆从侍卫合力演出的时候，剩下的真实，真的可笑。朕，居然要陪着这些被剥了光鲜外衣的庸脂俗粉、无知妇人蹉跎年岁，静静地等待着，大清的终结，等待着地府的宣判！
隐隐的恐惧、如影随形的恐惧，似乎永无止境的等待，仿佛又回到了一切皆不可捉摸、软弱无力的少年时代，只那时，你，却是与我执手并肩、同心戮力的，现在……
一曲《凤求凰》名动天下，“文君夜亡奔相如”，参商轮换、明月几回圆缺，文君“皑如山上雪，皓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白头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诀别书》）”，好个“与君长诀”！赫舍里，在你的眼中，家族、儿子，还是胜过朕这稚龄结发、青春诀别的夫君的吧。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司马相如《凤求凰》）”，我骄傲的凤凰，你甚至连一字一句也不想与我再说了吧。
承祜、保成，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你怎会以为，朕这皇父，会狠心绝情若此？在阳世，朕无可奈何，可在这再也没了皇权旗权、名利争斗的阴间，朕怎会不怜惜他们命运多舛，不倾尽所有呵护他们？连两个孩子，你也不愿意我接近，保成就不用说了，连承祜……
十年了，朕只能从承庆的童言稚语里来推测你们的近况，赫舍里，朕也只是一个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却是软玉温香红尘里、形影相吊无所依，怨朕的、恨朕的、爱朕的、依附朕的，不知凡几，可你，对朕，怕已是无所求，若不是为了保成一脉，怕是，连这假象你也不屑于维持了。
情深缘浅，我们，终归是相遇的太早，早得不知道该如何珍惜，相守的太短，短得只有那霎那芳华，你不曾真的明白我，我也不曾真的明了你，再相见，已是爱恨漠漠……
对着一团白影发了会儿呆，还是收了那不再变化的影像，转身进了居所。
秋夜深、风寒凄清，正合执壶闲话、醉忆平生。
当雍正白衣素服、悄然而至的时候，正看见一贯高深莫测的君父持樽浅酌，望着苍白的烛火，神态迷离，烛火摇曳，给他的面容遮上一层朦胧光影，柔和了刚毅清傲之色。
康熙似是微醺，也没在意，挥手免了雍正的礼，示意他坐下浅酌。
雍正也没言语，即使已离了阳世，也一副冷厉端方的作派。两世的帝皇，一稚龄登基，一中年继位，只眼光相触间，再也没了交谈的欲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至尊之位，俯视众生，也迷失了自己。
康熙的唇边一抹笑意，本来是为了明日雍正往理亲王府的拜访，特意招了他来，准备细细叮嘱，可看他即使如常严肃沉静，却隐隐透着倦色，想想那倦色可能的缘由，康熙终是无言。
君臣父子，君臣父子，没了君臣，父子又该如何？
康熙以指扣杯，听那金玉之声，笑意盈盈——体天隆运定统建极英睿钦文显武大德弘功至仁纯孝章皇帝，世祖，皇父，英年早逝的你对着朕这儿臣，是个什么滋味？
醉眼惺忪间，看着默默饮酒的雍正，老四啊，韬光养晦的你，接了那万里江山的你，又是怎生看地朕这皇父、这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这圣祖？出继除籍，白发人送黑发人，黄泉重逢，你又是什么滋味？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游子吟》）”？寸草心、三春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风拂过，魅影婆娑，谁人长笑纵声歌？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