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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一百零八章 公主府(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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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兰泪眼模糊,忽然听得一声鸟鸣,清冽脆耳,十分好听。她很爱花鸟鱼虫,这时节依旧不忘抹了眼泪,怯怯地看了一眼。
鸣叫的是一只灰色的小鸟,停在对面一棵松树上。眼下正白,一如窃脂。赢兰略略一怔。这小鸟俗呼白鵊鸟,以其採桑时来,故谓之桑鳸,按理并不应当在秋天出没夜澜。那小鸟飞了一飞,落在了一个白衣人的头上。
那白衣人背对着他们,肩瘦瘦窄窄,上头停着一只巨大的黑色鸲鹆,正在与一对小夫妻讲话,语重心长道:“你们若想要夫妻和谐,便要好好交心,更要好好□□,别听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之类的废话。夫妻么,就是应该床头打架床尾和,整天瞎举案板如对大宾能成什么事?我有个傻妹妹,以前就是信了那些鬼话……”
那对小夫妻似乎对他十分信服,脸泛潮红,满眼崇敬,差点没向他顶礼膜拜,一边告辞一边连连道:“多谢大师,多谢大师教诲!”
白衣人肩膀上的鸲鹆也跟着叫了一声:“大师!大师教诲!”
他头顶上的桑鳸振翅,盘旋了几圈,又飞到他另一边肩膀上。一左一右,一黑一灰,配着他一身白衣,着实有几分滑稽。
赢兰泪痕未干,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白衣人回过身来。
世上有很多种白色,浪卷波涌的碎末之白,偷来梨蕊的三分之白,姮娥仙子的月宫之白,雪化冰融的冬色之白……赢兰见过这世上无数白色,唯独他穿的这身白衣特异无比,仿佛是一种即将枯萎的花朵之白,一时仿佛盛烈,一时又如倾颓,看得久了竟觉得妖异到了极致,反而分辨不清他的眉眼,认也认不出来。
白衣人忽然咦了一声,说道:“真稀罕。”
他眉目其实不过寻常,却偏偏眸光幽深,就像无边无际的天堑,欲望永远也填不满。
赢兰没由来地心慌,后退了一步。
诸良立刻上前一步,护住了她。
白衣人并无异动,打量了他两眼,嘻嘻笑道:“罕见,这个也是真罕见。”
他的视线令诸良眼神微寒,正欲动手。赢兰却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这位……大师。”赢兰斟酌了一下,觉得这个称呼有些别扭,“您方才说的稀罕,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衣人道:“你生得稀罕呗。”
若是换个人这么说,比如汝南王世子,比如苟熹,赢兰一定会略有不快。但是白衣人目光清澈无比,没有半分淫冶亵渎之色,言谈之间并不关乎区区皮囊。
赢兰虚心问道:“您为何会觉得我生得稀罕?”
白衣人耸了耸肩,向她伸出手来。
鸲鹆振翅飞走,停在一棵苍松上,叫道:“稀罕!稀罕!”
赢兰不解其意。诸良有些迟疑道:“这是……要资费吗?”
白衣人翻了个白眼,这样无礼的举动被他做来,居然显得漂亮又利落。他理所当然道:“要我为你看相,自然要付钱,不然我去喝西北风?”
赢兰一时尴尬,连忙解下腰包,给白衣人递过去。白衣人却不接,目光一顿,说道:“你这犀角倒是好东西。犀牛好,杀它的剑好,用剑的人更加好。”
今日赢兰佩戴的正是端王送她的蠲忿犀。这犀牛乃是招摇山上的异兽,杀它的剑是赤霄剑,用剑的人是长生老人,岂是区区一个好字得了?
这白衣人只凭一眼就看出此物不同寻常,还能大略悟出其间细节,可见是有些眼力。赢兰知道他言下之意,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是我三叔送与我的及笄之礼,实在不能给您。这样吧,不如您开个条件,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倾尽全力。”
诸良皱了皱眉,没有出言阻止。
白衣人“哦”了一声,说道:“这玩意上头沾的意念可都是孽缘,再纠葛下去,你早晚有一日哭也哭不出来。”
赢兰没料到他满口胡言,正色道:“大师若想我割爱,何须如此编排我的亲人?”
白衣人呵呵一笑,倒也言尽于此。他这辈子都没发过什么好心,难得看在血亲份上发一次善心,居然还有人不领情。他道:“我还不至于要找你开条件。也罢,你虽然小气,我又怎么能和自家骨血计较这个。”他的手指向诸良,“……有雀五色毕备,集于庭树,鼓翼齐鸣,声清宛亮;雀形既小,虽名冠一时,禄位殆不高不达耳……”
白衣人微微眯细了眼睛,仿佛喃喃自语,这一回说的却又不太一样:“……神气清劲,容体妍雄,鳶肩火色,腾上必速,恐不能久;然龙跃云津,凤鸣朝阳,奋翼而鸣,无人能阻,龙象丹壑,或不可知……”
诸良眸色顿时一紧,喝道:“一派胡言!”
白衣人倒不反驳,开始念起纬书条目:“洛书甄耀度,洛书洛罪极,洛书摘六辟,河图帝览嬉,尚书摘洛戒,尚书考灵耀,春秋孔录法,春秋潜谭巴,春秋考异邮……”这些聱牙诘屈之语,连赢兰亦觉得难以记忆,他却顺畅如流。他的目光凝在了赢兰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透出一丝冰冷的狂热,“五月五日日正中时生,镇恶苦德……”
赢兰打了个寒战,强自笑道:“大师这可就说错了,我并非五月五日生,我的生辰才刚过去不到两个月而已。”
白衣人置若罔闻道:“……五月为火,火为离,离为文彩。日正中,文之盛也。必文藻焕烂,博闻强记,下笔成章。五月子杀父与母,不得举也。已举之,父母祸死……”
赢兰变了脸色。
白衣人目光如炬,缓缓道:“三台二星不合,姻缘多舛;八座阴土,有日月之光,贵不可言,声名播于天下……符鸟之肇,开辟元台,女希氏姓,当主天下……”
赢兰在听到“元台”之时便大感不对,忍不住斥道:“你在胡扯什么!”
鸲鹆拍了拍翅膀,飞回白衣人的肩上,叫道:“主天下!主天下!”
白衣人摇头晃脑道:“一个人但凡有点把自己当回事,最害怕的不是红颜薄命,不是人间白头,而是明珠暗投,无人怜赏。兰以芳自烧,膏以肥自焫,翠以羽殃身,蚌以珠致破,死是可怜,好歹也留下了点什么,能被人利用,总比连被利用的价值也没有要强。”
赢兰咬着牙道:“闭嘴!你知不知道你方才那一番话,足够灭你九族!”
白衣人教训晚辈一样谆谆教诲,说道:“灭我九族?九族中有父族四,岂不是连你也一道要去死?”
赢兰呼吸一窒。
诸良冷冷道:“你不必再妖言惑众……”
白衣人的眼睛深得平静,只那一刹那的凝睇,诸良与赢兰竟然都动弹不得。他轻轻一笑,转身下山,留下朗朗长诗——
“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藏一身。”
“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白衣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诸良身形一动,正要去追。
赢兰捉住了他的袖子,唤道:“别去!”
诸良回过头,脸色是难得一见的可怖,说道:“这妖人胡言乱语……”
赢兰叹了一声,说道:“他不是妖人,他是我的……舅爷爷。”
诸良瞪大了眼睛。
赢兰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这个儊月开国以来最大的通缉犯,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她面前走了,简直如梦如幻,毫不真切。
“说实话,我没资格唤他一声舅爷爷。他虽然称我是自家骨血,但我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赢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仿佛还能听到一两声鸟鸣清脆,“他是叔的舅舅,王皇贵妃和王大司马的兄长——王狷。”
一念及王狷曾经的诡异做派和包天大胆,他说什么话也不足为奇了。
她之前和慕容宝莲见了一面,因为听说了“鬼医”之名,心里有些发毛。现在见着王狷真人,再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赢兰甚至忍不住腹诽,芝女官拿自家兄长和王狷比,一定是因为从来没见过王狷。
如果见到他,就会明白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和他相比。
那种不和谐、不正常的感觉,甚至比宫冰玉给她的更甚。
诸良并非迟钝之人,只略一想便明了。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心惊。
“他都消失了这么多年,忽然回来。这夜澜不可能没有认识他的人,难道他厌倦了漂泊躲藏,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
“这倒未必。”赢兰摇头,“他方才吟道:‘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藏一身。’他说不准早就在京畿了,只是从来不动声色,无人发觉罢了。他那样的异人,手段通天,不逊予皇书院,我们这样胡乱猜测,恐怕都不过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
诸良紧紧颦蹙,沉吟不语。
赢兰见他这样严肃忧虑,有些好笑道:“阿良,你还在想什么?既然是他,乱说什么都不奇怪,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
鳶肩火色,腾上必速,恐不能久……
奋翼而鸣,无人能阻,龙象丹壑……
诸良喉头微动,几乎可以察觉一丝血的甜腥。甘美而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