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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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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临阵磨枪取得的成绩是无法和有备而来的高分抗衡的。不过,能全科安全通过,韩启威已经要三叩九拜不知哪路神仙了,梁平安今年超常发挥,拿到了全级第七的骄人成绩,一等奖学金一到手,他立刻就拿去还了钱,无债一身轻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尤其是沈贺,欠沈贺钱有一种让他说不清的感觉。只是,他郑重其事还给沈贺的五百一十块钱,对方却丝毫没当回事地当书签似的夹进书里了。
期末考试一结束,Z大立刻就空了一半,回家的回家出去玩的出去玩,谁也不想在冷冷清清的学校多待了,再说,一周后大部分校区就要停水停电了。
梁平安拎的东西不多,最沉的东西就是一提包的书,等明年一开学就是大三下了,这时的医学生们立刻就要交出一份论文,而这份论文将会决定他们最后的导师是谁。梁平安这学期的成绩着实出彩了一把,如果再拿出一份好论文,进入刘教授的研究生名单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
梁平安越想越激动,连着挤火车的劲头也特别足,那可是刘教授啊!每年收的研究生都屈指可数,基本是就是每班一个,绝不超过,这就意味着各班的佼佼者要奋力争夺一个名额,这是比高考还要惨烈的竞争。如果,如果能够成功……梁平安只觉得心脏一阵收缩,那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
沈贺一早就回家了,本来还想开车送他也没能成行,梁平安突然觉得有点不舍,他看着窗外的车站,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就要离开这个大城市了……他呆呆地望着外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滋味。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梁平安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喂了一声,听筒里传来沉着的男声:“学长,上车了么?”他的脸有点红,突然有点紧张,虽然说是恋爱关系,可平时打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沈贺总是发短信,极少打电话。
现在,冷不丁听着从话筒传来的问切,梁平安突然觉得有点奇妙的感动,就像心里流过一道暖流似的。他忍不住小声说:“沈贺……”叫完了他又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讷讷地低着头,忍不住咧开了嘴角。
接下来漫长的十几个小时,这个笑容一直没能完全从他的脸上消去。
沈贺这个电话只是单纯的甚至礼节性的,挂了电话,他整了整西装领子,温文尔雅地挽起一边女伴的手,前方的大厅正有一场颇为正式的酒会,他找到目标,礼貌地打了招呼:“爸。”对方露出满意的笑容,转头向周围的一圈人介绍:“这是我的长子,今年刚考上大学,来,认识认识各位伯伯。”沈贺打起精神,站在灯火辉煌,衣香鬓影中,化作灼热的新星。
小山村的路不好走,下了火车还要做两个多小时的小巴,现在是冬天,这里已经快到零下三十度,车厢里没法开窗户,人们又裹得厚实,空气味道实在是不怎么好,梁平安坐得昏昏沉沉的,客车刚刚停下,他还没反应过来,外边就响起了女人的呼唤:“平安!平安!”
梁平安急急忙忙地提着包下了车,着急地喊了一声:“妈!”在村口黄色土路上被人搀扶着一个女人,蜡黄的脸上依稀能辨别得出年轻时的秀丽,可惜现在年过半百又病痛缠身,她憔悴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活像一只脱了水的干虾。
梁平安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哽咽着过去扶住了她,跟旁边的男人说话:“上次走我妈走路还能行,这怎么……”
旁边的男人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干瘦的样子,像是把一辈子的力气都过早地耗光了,眼眶疲倦地往里陷着,他的腿关节也不好了,走路有些蹒跚:“上次住院花了不少,你大姐不给钱了,买不起药。”
梁平安咬着牙,强忍着眼泪,扶着女人慢慢向前走着,好不容易到了家,也只是两间砖瓦房,原本绿色的玻璃窗框被油烟腐蚀成黑色,厢房前边堆着一摞还没有小孩子高的玉米,无一不昭示着这个家庭正处于怎样的窘境中,只有屋前的一片菜地,到了夏天,还能生机勃勃地长出各色瓜果不知愁地享受着山间清澈的雨露。
梁平安把刘凤英扶进屋,屋子里倒是整齐,也是因为可以摆设的东西实在是寥寥无几。他摸了一把炕头,也不怎么热了。梁平安一声不吭,扭头就去了灶炉,黑色的煤块零零散散的,完全码不出一堆来,他愣愣地看着冰冷的厨房,小小的窗户悬在上头,刺眼的雪光静静地反射进这黯淡的世界。
他想起他享受着的生活,他住着那样好的房子,有着那样出色的恋人,还做着成为研究生的梦,他甚至为几块香皂就花了五百块!而他的父母却在为此承受着这一切……看看这真实的一切吧,痛苦和愧疚狠狠地攥住了这个老实善良的年轻人的心,他抹着眼睛,镜框斜斜地挂在了手上。
梁平安想到那些无谓的固执,他握紧了拳头,急匆匆地冲出了房子,徒步走向了被冰雪覆盖的蜿蜒的山间小道。真冷,穿着运动鞋的脚踩进雪地不一会就湿透了,再过了一会就冻上了,他几乎麻木了,机械地往前走,鼻尖被一月份的严寒冻成萝卜一样的红色,嘴唇也毫无血色,可这同他心中的难受无法相提并论。
站在镇上的提款机面前,梁平安终于为他自己从沈贺给他的这张信用卡里取出了第一笔钱,他以前总想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用,可是,那里边有没有他的私心和自欺欺人呢?他其实是在期盼着什么?是那有可能来自于沈贺的尊重和好感么?还是他一直以来被人称为“老好人”的认知在作怪?他没资格,从来都没有……所有的尴尬和压力他都该承受下来,他怎么配享受那样快乐的生活?他的父母为了他能够上学曾跪着求遍了亲戚,他为什么却要这样逞强,如果奖学金没有用来还钱,而是拿回来,爸妈会有多高兴呢?
现在,十张鲜红的钞票躺在他的手中,就像火焰,就像烙印,来自于沈贺的,梁平安突然很想哭,这样的,这样的差距,这样的遥远啊。
在现实面前,梁平安又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他的卑微,这个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的瘦弱青年忍不住蹲了下来,捂住了眼睛。
我想变得更好,我想成为更出色的人。
他想不起来了,有这样一句话:当你爱上一个人,你就会发现,你变得如此的敏感而脆弱,你会注意到你们之间一切的不平等,难以释怀。
梁平安用这些钱先买了一车煤,把炕头烧得热乎乎的,然后又去镇里买了十斤猪肉,十斤腊肠,还有面,油其他家里缺少的东西,当然,最重要的是,刘凤英治病的药,大头都花在了这上边。等他拎着满满当当的一麻袋东西回家,口袋里的钞票也干干净净叮当作响了。
梁平安其实不太会做饭,前两年刘凤英还能下地,就死活不让他动这些锅碗瓢盆,现在,她下不了床了,她男人的人腿脚都不好了,她就只能心酸地看着他:“小时候从来不让你做这些,想不到现在却还是要做……”
梁平安知道他妈又要想起他大姐二姐了,果不其然,刘凤英的下一句话就充满了不甘和恨意:“养了两个丫头,全白养了,吃了家里这么多年饭,还觉得我该她们欠她们的,不孝!不孝啊!”
梁平安沉默地低着头,他不知道该不该像他的母亲这样去恨他的大姐二姐。小时候,在他的印象里,大姐黑黑瘦瘦的,眼睛机灵得很,脑子也转的很快,当年在学校念书也是顶呱呱的,可是,后来他出生了,家里只够供一个孩子上学,他家就他一个男孩,小姑娘的抗议有什么用,辍学之后,大姐看他的眼神,就再也不是从前那样了。二姐……二姐是个没户口的人,计划生育后农村的家庭只让生两个,为了能生个男孩,梁平安的妈当年跑去了外地把二姐生下来,却不能报户口,一直说是捡的,二姐从出生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埋怨她不是个男孩,她一天学都没上过,到现在,也不认得一个大字。
全家的中心是梁平安,全部重心都是他,所有的人都是在为他支付着自己的希望和生活。他还能去怨恨谁呢?只有自己了吧。
女人的抱怨和谩骂弥漫在灶火之间,外边却依旧是静悄悄的天寒地冻。
有了这笔救急钱,梁平安一家总算过了一个还过得去的年,不至于太过寒酸。在来来往往的亲戚或者看大学生的潮流中,数不清的孩子在父母的逼迫下,大声说出“我也要做金凤凰”的豪言壮语。
大人们就笑哈哈的夸赞着梁平安的父母,刘凤英的病也似乎好了大半,满面红光,这样的场面似乎给注她枯竭的生命注入了无穷的活力,让她觉得病痛的日子出现了无上的光辉。
年糕是从别人家买的,饺子却无论如何都是要自己包的,揉面活馅儿梁平安手生的很,不过他手巧,很快包出来的饺子就正模正样了。
刘凤英忍不住又高兴了:“我儿子就是聪明!”
梁平安也笑了一下,手机突然在兜里响了起来,他沾了满手的面粉,赶紧擦了擦,笨拙地用两个手指夹住电话,“喂?”
“学长,过年好。”
梁平安这一阵子忙着家里,顾不上联系沈贺,冷不丁听到这个声音,他愣了愣,耳根突然发热了。
“嗯,嗯,沈贺,你也过年好。”
对方的语气似乎有些低落,停顿片刻,问道:“学长,我想去找你,好么?”
梁平安瞪大了眼睛,心脏停跳了一下,他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好,好。”
挂了电话,刘凤英好奇地看着他,问:“谁啊?”
梁平安看着他妈,猛地惊醒过来,脱口而出:“朋友,要来咱家。”
梁平安的妈也惊了,“咱家?咱家拿啥招待人家啊?”
梁平安的脑子总算回复了些清醒,他环顾四周,一盏黄色的灯泡挂在房梁,地面是一层发黑的水泥,如果同沈贺在校外的房子相比……这是没办法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