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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丈外仙音 ...
阿碾是陆刺史家的一只猫。公猫。
身短尾长,金银眼,相猫书上说是善于捕鼠的品种。皮毛雪白,脖子上一圈儿是乌黑的,活像一条貂皮围脖,长相倒没什么出奇。出生不久贪玩溜出去,右耳朵还不慎被野狗追着咬掉了。
但阿碾绝对是一只天赋异禀的猫。它会说人话。
这在阿碾自个看来很平常,因为它记得前世是怎么说话的。
据说有很多牲畜都记得自己的前世,如猪狗马羊,有的还真的能说话哩。一个故事说,有个狂生出门宿在郊野,半醒半梦时听见自己的马叹气说话,立即醒来揪住缰绳,逼迫它说话。马不肯,他便发狠用鞭子毒打,终于让马在临终前说出了一句人话,这傻子却白白失了坐骑。
也许是记得自己做过人的牲畜都有羞耻心,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堕入畜生道,让还在世的亲友或后人难堪,所以一世都不开口。
但这个阿碾有些不甘寂寞、特立独行。
他前世就是个喜欢乱来的剑仙,修行不依常法,行事不依常法,又懒又馋,干的最多的坏事就是给人乱指路。最糟糕的一次,应约与草芥子比试的流霞儿向他问路,他随手乱指,把人引到巨石阵里迷路三天,等出来草芥子已经宣布他不战而败。流霞儿恼了,联合昆仑其他女仙,把他拽来赌一局,输了就下凡做一世的猫。他傻呵呵地去了,自然挡不住大家伙儿一齐出千。
当猫就当猫吧,刺史家的小鱼还挺美味的。阿碾懒洋洋地冲着日头打了个呵欠。
养着阿碾的陆刺史是个清官。据阿碾的理解,干公事不另收钱的就叫清官。总之当地的百姓是满崇拜他的。
这个陆刺史年近四十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八岁的女儿阿鹤,打生下来就是个天盲,发妻偏又在生她时难产死了,家人生恐外人说出“孽障”、“报应”云云,只养在深院,让奶娘看护,轻易不让她出来。陆刺史便从堂兄处过继了一个儿子,上下待这个小公子如凤凰蛋一般。小姑娘常冷冷清清地在院子里自己跟自己玩。
阿碾和阿鹤的相遇,正是阿碾被一碗鱼羹汤的香味勾到内院的时候。阿碾矫健地四爪并用爬上树,君临墙上,便看到了内院的小姑娘。
她搬个小杌子,坐在大丛大丛开得正好的牡丹花旁边。
蜜蜂嗡嗡,蝴蝶翩翩,螳螂在花下走来走去,百灵从这边飞到那边,一个个花苞慢慢绽开来。阿鹤只是茫然地“望”着。
她穿着揉蓝半臂,湖蓝裙子,衣衫上绣着杨柳杂花、蝴蝶燕子。
这一切热闹都与她无关。她是一片静静的春天。
阿碾来到人世,趾高气昂不屑开金口,难得已经沉默了九个月。此刻见到那份格格不入的静,不知道触动了什么,他突然很想恶作剧。
他学着陆刺史咳嗽了一声。
阿鹤一下站了起来,“看”向这边,急叫:“爹!”
见没有回应,她怯生生地又叫了一声:“爹……”然后站在那里,露出茫然的表情。
阿碾又咳嗽了两下。这回用的是他自己的声音。
阿鹤仰着头,退后一步,绊倒了小杌子:“谁……谁在那?”
阿碾刻意地清清嗓子,见四下无人,用少年般清朗如金石的声音道:“我是神仙。”
趁她愣神之时,阿碾一跃落地,飞也似攀上庭院另一头的假山,扬声道:“你看,我会飞!”
阿鹤猛听见声音从背后响起,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已然信了八分:“神仙?你真是神仙!”她疾走了几步,停在假山前,殷切地“看”着阿碾:“神仙,帮帮我!我想看见!我看见了,爹爹就不会不要我了!”
阿碾不置可否,窜得更高一些,就想溜之大吉。但看到小姑娘形容可怜,到底心软了一软,用冷漠的腔调说道:“阿鹤,世上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眼能辨五色,耳能辨五音,手能取物,脚能行步。许多人生下来断手断脚,眼盲耳聋,比你情形更坏的大有人在。何不看开一些,你有手有脚,能说会听。将来你会发现,看不见并不是最要紧的。”
阿鹤放下了双臂,失望道:“你不愿帮我。”
阿碾冷嘲道:“我凭什么帮你呢?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
阿鹤垂下头,绞着衣带,脸涨得通红,好像要哭出来了。
阿碾哼了一声,阿鹤忙收了眼角湿意:“我……可以学……”
阿碾在假山上踱来踱去,踱来踱去,一低头,看到小姑娘还是怯怯地等他回答,又哼一声:“那……给你一个机会……你,亲自帮本大仙把鱼羹端过来!”
果然小丫鬟唤道:“小娘子,厨房送了鲜鱼羹来,快进屋用罢。”
阿鹤应声:“好!”
走进屋里,奶娘要伸手引她,她说:“我自己来。”她走到案几边,慢慢探手过去,摸到了碗边,冷不妨烫了手,忙缩回来。奶娘拉住她手吹吹。她摇头道:“不要紧。”记住刚才的位置,重又伸手过去,两手握住碗下的托盘,小心地端了起来。羹汤满满的,摇晃之下几乎要洒出来。奶娘不禁责道:“快放下,莫淘气。”
阿鹤执拗地端着托盘,小心迈出几步,回头道:“奶娘放心,阿鹤自去院里吃,走熟的路,不会有事,奶娘不用跟着。”
奶娘巴不得一声儿,自去打盹。阿鹤努力维持着托盘的平衡,几次几乎把汤洒出来,都勉强止住。过了三个熟悉的门槛,阳光从嫩绿的葡萄架下倾泻下来,阿鹤高兴得叫道:“神仙,我把鱼羹端来了!”
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一步一步挪向石桌的位置,递出托盘去够,终于平安放下。
阿碾悄无声息窜到桌上,突然开口:“你退远些,本大仙要用膳了!”
阿鹤退后几步,立刻听到前方呼哧呼哧咕噜咕噜,神仙已经吃开了。
雪白的鱼肉入口即化,阿碾撑了个肚皮滚圆,窜到枣树上,圆圆的肚皮几乎要顺着树皮溜下来。
阿鹤听见风卷残云的声音止了,倒是头顶三尺不时传来打饱嗝的声音,不由充满希望地问:“神仙,我的眼睛能看见了么?”
“嗝……嗝……呼噜……”阿碾哼道,“哈,一碗鱼羹就想收买我?哪有这么便宜!”
小姑娘哀求道:“神仙,神仙!你行行好,就帮帮阿鹤吧!”
“真是的,女人麻烦,小孩麻烦,小女娃娃更麻烦!”阿碾嘟哝着伸了个懒腰,拉出优雅的S形。他打了最后一个响嗝,一金一银两个瞳子百无聊赖地望着树下的小姑娘,“也罢。你什么时候追得上我,你的眼睛就能看见!”
“好!”阿鹤握起两个小拳头,走到枣树前,脸上流露出坚毅的神情。
“喂,你不会真要上来吧?”阿碾懒洋洋地说。
阿鹤点了点头:“我想要看见,想让大家喜欢我。阿鹤不是灾星,不是废物……”
阿碾原是玩笑话,不想她真的抱住树干,手脚并用,拼命往上挣。他忙往上窜了一尺:“喂!你不会玩真的吧!”
阿鹤认真地“盯”住他:“你是神仙,神仙不说谎!”
她像用了全身的气力,紧紧抱住树干,极力往上攀登。挣了好一会儿,气力用尽,她慢慢滑下来,衣服头发都乱了,满眼失望。
阿碾吃得太饱,等得太久,早趴在树杈上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身下摇撼起来,一只小手正摸索在他胡须尖尖上,霎时惊出一身冷汗,一跳而起,抱住一根细枝条。
是阿鹤。居然让她爬上来了!
她死死抱住树干,一只手极力向上摸索,脚下全不着力,仿佛手一滑就要掉下去。
他一颗心吊到嗓子眼,一撒手落下地来,学着小丫鬟的声音大喊:“不好啦——小娘子上树啦——”
阿鹤吓了一跳,道声:“小橘莫嚷!”收了手儿,搂定大树,急切地往下滑。
阿碾一跃上墙,藏在蔷薇花架后面,遥见奶娘丫鬟都往这边奔来。阿鹤急着下来,一路蹭破了衣裙,教小枝丫划了手脸,几经努力终于落地。阿碾松了口气。
哎,小女娃娃,见风就是雨,不好玩,不好玩。
虽然前世是某个不着调剑仙的神仙猫阿碾将小姑娘定义为“麻烦”、“犟脑袋”、“无聊猫生中可以消遣一二的对象”,但他闲来溜进小院说两句人话,就足以把阿鹤原本平静的生活搅得波澜迭起。
安于独处一隅的阿鹤不见了。深院无人时,她便追着阿碾上桌爬树,翻过假山,走过曲水上的小木桥,跳过带刺的玫瑰花丛,在大屋的高桌矮几间辗转腾挪。渐渐地,连跳窗翻墙都成了家常便饭,甚至学会了顺着廊柱爬上屋顶,在瓦片上轻轻走动。幸亏家人不大管她,而阿碾为了多玩一会,也会给她把风。
阿鹤不再为了想看见而追逐阿碾了。
她已经爱上了这个有趣的游戏,追逐那个永远响在她身畔却无法企及的声音。
她听出了燕子在晨风中呢喃的方位,微风勾勒出栏杆的形影,鱼羹在锅里咕嘟咕嘟是几分熟,曲水在木桥下泛着怎样的波纹欢快地溜过去。她摸出了树上的老叶再过几日就要掉落,感知到丫鬟和奶娘身上微微的热度指示出她们站在何方,嗅见七日后将开的花蕾那缕紧闭的芬芳,知道哪片并未踏裂的瓦片其实承受不住下个雨季,探手出去,能稳稳把还飘在头顶三尺的一片雪花握入手心。
世间万物,种种精彩皆入耳动心,只有阿碾是一片不可捉摸的形影。他有时大得像假山巨石,有时微渺得像一片秋叶,有时暖热得像一只薰笼,有时又清凉得像水晶镇纸。他在气流中会像轻烟一般飘摇变幻,暴雨中又像落英一样星零四散。在大多数时候,她感觉他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年。她也曾经渴望辨明他的面容,但风吹过他时,就像水流过一丛摇漾不休的水藻。神仙到底不是肉体凡胎啊。
如今,就算目不能辨五色,红尘万千色相已收纳于心眼之中。神仙说得对,看不见并不要紧。
如今,她行动起来丝毫不像个盲童,言语活泼,令人见之称异。陆刺史见了女儿的变化,也不再厌弃她,添了几分怜爱,渐渐也允许她见人。
阿鹤美梦成真,欢天喜地,越发开朗,笑脸迎人,跟阿碾也玩得更带劲儿了。
数年不曾关怀女儿的陆刺史,也终于想起来为她请教习师傅,好让她将来能嫁个好人家。阿鹤终于得了这分怜爱与期盼,分外想要争气。这西席原想着些须教她几个字罢了,不想阿鹤这般用心,又十分敏悟,竟将几部启蒙书背了下来,上头的字也能弯弯扭扭写出。西席动了怜才之意,自请教阿鹤琴技。陆刺史听说女儿学字有这分聪慧,亲自将家传古琴“九霄环佩”取来予她学琴。
阿鹤自此白日学琴,倒不大得闲,原本与阿碾玩耍的时间便被挤占了。她便和阿碾约在晚上见面,还按神仙吩咐,从厨房偷偷带些吃食当作夜宵。
“阿鹤——带来了么?”阿碾趴在檐上,伸长脖子向下看。
“神仙,我带了鱼丝馉饳儿、玫瑰酱虾仁,还有茶香蛋黄小月团~~”
“给我给我给我!”
“不给!”
“给我给我!啊呜——给我!”
“凭什么要给你呢?”
“嗯……我带你出去玩吧!”
“真的?!去哪儿?”
“上来再说。”
阿鹤拿着装了数样吃食的托盘,拧身一闪,已贴在树干中央,一闪又飘然落在瓦上,略无声响。吃食放得稳稳的,一点都没动。
满月照得天地光明。
阿碾眯了下眼睛。阿鹤的身法显得比以往更为伶俐轻捷。
如果他那点三脚猫占卜功夫没错,今夜必逢血光之灾。
一人一猫静悄悄地顺着一户户的屋顶走去。
以前,他们常在陆宅屋顶上跑来跳去玩耍,这是阿碾第一次带阿鹤走到街边。
这里能依稀闻到土腥味、烂菜味和乞丐身上的汗味。脚踩的屋顶下面,正发生着一个个故事。母亲哼歌儿拍抚着熟睡的婴孩,小学徒因孤苦在柴房落泪,书生挑灯读经,贫女一边洗衣一边思念她的木匠哥哥,小衙内在满屋明烛间调戏前日赎得的胡姬。
阿鹤心中充溢着满满的新奇和欢喜。她轻快得像一只鹤,游弋在这大隋的风中,有时行得比阿碾还快。
“神仙,这是哪儿?”
“长乐坊。”
“神仙,这树上是什么花,这样香?”
“是琼花。”
“神仙,这个屋子为何有这许多女子?”
“她们是绣娘,要赶绣活儿。”
“神仙……”
“嗷呜——别跑了,先把馉饳儿给我吃呀!”
“啊!啊……”阿鹤跑得太快,忽觉黑暗中空气被冲开一道巨浪,身畔有热气与人味儿袭来,急切间拧身闪避,对方来势太快,还是撞个正着,猛然向屋檐下摔去。
阿碾一个急落藏身檐下,叫道:“阿鹤,稳住!”
阿鹤疾伸双手止住堕势,听阿碾道:“右边!”
她揭起一片屋瓦,堪堪挡在对方的刀锋上,铮然一响。趁此一格,她掠开两步,长身站起。
屋顶上二人左右对峙。
阿鹤小小的人儿就那点高,紧握双拳,心中虽然极惊怖,面上毫不输气势。
那人倒惊异道:“小孩子?”
他一身黑衣,亮在月下的刀锋沾满鲜血。
阿鹤迎风也闻到了血腥气,越发害怕,急唤:“神仙!神仙!”
阿碾没好气道:“别叫了!就没觉得这屋子一片死寂,都是血腥?这家人都叫他杀了!”
听到檐角清亮的少年声音,黑衣人一刀向下疾刺:“留你们不得!”
少年的声音忽左忽右,瞬息又荡在另一侧檐下:“阿鹤,别怕!制住他!”
阿鹤急得要哭出来:“我不会打架!”
一语未了,眼前风声呼啸,黑衣人一刀砍来,阿鹤本能地侧头躲过。刀锋上挑,她又是轻轻一闪。下劈横抹,她一跃一退,又堪堪躲开。刀势突变凌厉,大开大合,绵绵不绝。阿鹤在屋顶上辗转腾挪,并不见如何费力,却害怕得一直叫“神仙”。黑衣人紧紧追迫,竟然碰不到她一片衣角。
阿碾叫道:“看!你躲得开的,不用害怕!把他的刀子夺过来,捆了他手脚,他就不能跟你打架啦!”
阿鹤喃喃道:“是呀,夺了他的刀,捆了他手脚,他便不能追砍我啦!”
一只小手已然伸出去,看上去悠闲舒缓,像等候一片距离手心尚有三尺的小雪花。
她轻轻地扣住了黑衣人拿刀的手。
这一瞬仿佛极长,她还有时间皱起眉头考虑该怎么办。等她考虑好了,突然掰住他的拇指往外侧狠拗,足下往他脚踝一踢。
长刀落在屋瓦上,弹跳着擦出几声脆响,铮然落入庭院。
黑衣人和阿鹤都是一怔。
阿碾在一旁呼道:“阿鹤,你忘了弹琴么?!”
阿鹤一点即透,双手一展,如抚琴弦。左手作飞鸟衔蝉势,右手作风送轻云势,捉住他一边衣袖,将身一转,即拉住他另一边衣袖,迅疾无比地打了个死结。黑衣人一跃而起,伸足向后疾踢。阿鹤身向后仰,作商羊鼓舞势,一扫即回,反抄住他腰带,一拉向下。黑衣人双掌袭来,她将身一矮,作神龟出水势,用这腰带绕住他腿脚,在他身后一提,与衣袖归总一个结。黑衣人团身从屋顶上滚了下去,叫嚷不休。
阿鹤舒了口气,清啸一声,如一片落羽悠然跃下。
黑衣人瞪着她道:“你是哪里的妖怪?!”
阿鹤竖起一根食指:“嘘,我是人,另一个啊是神仙。”
黑衣人瞪大了眼睛。
阿鹤摸摸地下,捡起刀来,在他袍子上割下一大块,揉巴揉巴,把他的嘴给堵了个严实。
次日,阿鹤告诉父亲说做了个怪梦,有人在某处杀了人,天上却飞来一个神仙,把他给制服了。陆刺史听了不过一笑,不多时邻人察觉血腥味真的来报案,竟发现情形真如女儿所述。
如是的情形发生了五六次。阿鹤跑来告诉陆刺史,某处有贼人拐卖幼童,某个小庙有野僧欺辱信女,东边城门内有水灾难民衣不蔽体,某个员外纵子行凶……
陆刺史惊讶地发现女儿的梦竟一一应验。女儿看不见,却仿佛看见的比他更多。他在朝廷发觉灾情严重下旨前,就给灾民舍粥舍药,得了朝廷嘉奖,官声也越发显赫了。
阿鹤一天天长大,身材比同龄少女更为苗条修长,行动间有一种仙鹤般的优美秀拔。她的琴技也一日比一日出色,以至于后来西席觉得教无可教,自行辞去。从此阿碾得了新的乐子,白日趴在琴边,用猫爪子拨弄琴弦,教阿鹤他在西王母处听过的曲子。
阿碾有一把自己都得意的好嗓子,说人话OK,唱人歌更不在话下。
“扬广袖兮昆仑,听怒涛兮东海……”
阿鹤已经厉害到听一遍就能记住繁复的指法,自己编了新词唱出来:
“深院兮满枝花,楚楚兮蛱蝶采。
竹叶舒兮惠风畅,珠帘卷兮宝卷开。
聆幽琴兮舞鹤羽,踏檐露兮霜须白。
葛巾双鸦髻,笑觅神仙来。
扬广袖兮昆仑,听怒涛兮东海。
餐落英兮流年不远,伴朝暮兮此情长在。”
有时小院无人,阿鹤会从梁上取下从祖父阁楼里摸出的七星宝剑,将琴技融入剑技,在花间自舞。
阿碾懒洋洋地趴在芭蕉下打呵欠,时不时冒出几句毒舌吐槽:“切,屁股太高了!”“喂!你那个螳螂捕蝉是野猪拱食吧!难看死了!”
按人世间的标准,他已经是只四岁的老猫了,更懒一些、更馋一些、甚或更毒舌一些,那是完全正常的。他如是安慰自己,罔顾跟满月越来越相近的身躯。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食言而肥。作为一只除了会说人话外一无所长的猫,他压根没法子也没意愿要让阿鹤的眼睛重见光明,却诓人家陪自个玩了这么些日子。阿碾觉得自己被人世熏陶得文艺起来了,原本没心没肺心宽体胖,现在倒是有些多愁善感了,不过照样心宽体胖。
就这样过下去吧,天天有好玩的,有好吃的,真宅啊真荡漾。
俗话说夜路走多了也会遇见鬼,命格星君写在阿碾身上的劫数很快就到来了。
京城貌似有个大将军,让他的丫鬟拜劳什子“猫鬼”,老让“猫鬼”向他的皇后姐姐要钱。皇帝听说了很生气,把大将军喀嚓了,还要杀尽大兴城的猫。一时天下兴起杀猫运动,连江都城也波及了。
陆刺史家的厨子本来很喜欢偷点鱼肉,后来鱼肉莫名其妙不够了,再偷就会被陆刺史发觉。他隔了好久才发现是阿鹤弄去喂猫了,恨不得把抢了他福利的阿碾剁吧剁。这回“猫鬼”的事儿闹出来,大家都有点相信猫死了能化为厉鬼作祟,为此厨子特地去请教了一个姓王的稳婆。王婆说,猫狗都是打得半死沾了地气还能活的贱命,但只要把猫放在篮子里,丢进河顺水漂,猫的魂魄就无法转世,也无法找杀它的人作祟了。
厨子听了磨牙霍霍,终于逮到个机会大麻袋捂住阿碾,一棒子打晕,丢在小竹篮里,一甩丢进长江了。
于是,任由阿鹤怎样呼唤,“神仙”再也不会出现。
深院寂寂,长江悠悠。
正如他出现得那样突然,他离去得也这样匆促。
阿鹤不死心地在家中反复翻寻,夜里飞也般掠过江都城上空。
“你见过神仙吗?”她问檐下的乞丐。
“你见过神仙吗?”她问浣衣的妇人。
她听见风声,听见雨声,听见蝴蝶和飞鸟振翅躲雨,而总是响在她一丈之外那个敲冰戛玉般的少年声音,再也没有同那个春日般突然降临。
神仙离开了。
屋檐滴落万千条珠链。阿鹤从琴弦上抬起双手,抚摩她苍白瘦长的指节。她已经学会了一切,手中像是抓着一个世界,却又是全然的虚空。
她是那么地想念那个声音,有时甚至会想,要是进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她要的不是腾跃,不是飞翔,不是绝无虚发的剑技,不是出神入化的琴功,只是在阳光下牡丹旁慵懒愉悦的自如相伴。
江水流得那么快。
竹篮在细雨中打了个旋儿,疾驰而下。
江边船篷下的少年打了个喷嚏。他将额前滴雨的蓑笠拉高些,站了起来。
船头嗑着烟斗的船老大感到摇晃,扫了他一眼,却见少年突然挑起钓竿,冲到岸上,沿岸奔跑起来。
“短命鬼,白日作死发什么疯!”船老大叫骂着站起来,拿竹篙去打他,没打中。
少年一路狂赶,不住甩出钓竿,去够江水里一只小竹篮。
船老大好奇地放下竹篙:“什么金珠宝贝?”
恰巧有几根竹子顺流而下,似是一个竹筏散了开来。少年用钓竿往江中一拨,一纵踏上一根竹子,连人带竹疾冲了一段。他又看准时机,跳到另一根竹子上,摇晃了两下勉强站稳,用钓竿作篙,向着小竹篮横截过去。
他穿着一身破蓑衣,像一只没褪尽茸毛的乳燕,笨拙却又透着灵巧。
到得江心,少年身子一矮,燕子抄水般把竹篮掠在手中。这一下,猛晃一会再站不稳,一下跌进水里去。浊浪没顶,下面亮,上面黑。他托着那篮儿一阵狠扑腾,搂定了一根大竹,耐心漂了一会,等到了一处极窄的水面,拧身将竹子横过来,终于在崖壁上卡定。他便落水猫儿一样挣了上来,湿嗒嗒地上岸。
船老大追到了:“是个甚?甚么宝贝?”
少年从小竹篮里,小心翼翼地托出了一只白猫,脖领上一圈黑沾了水,像一笔流动的浓墨。
船老大啐了一口:“死猫,晦气!”他抄起竹篙往少年腿上打去:“不干活,倒有功夫寻死!再混跑,老爷打断你的腿!”
阿碾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救了。
它醒来时躺在船篷一角的绳堆上,身畔的破陶碗里丢着几条小鱼,散发着冰冷的腥香。
少年跪在他身畔,低头好奇地瞅着他一金一银的瞳孔,喉中发出“嗬嗬”的欢喜声音。
少年是个小哑巴,跟着船老大在江上摆渡。他是幼年随母亲从扬州一路流浪来的,村民都叫他小扬州。六岁时他得过一场大病,从此再也无法说话,母亲也在不久后过世了。
阿碾慢条斯理地舒展四肢,起身享用了那几条小白鱼儿。小扬州跪在船板上,伸出一根手指,戏谑地抚摸他的头。
船老大下船的时候,阿碾抬头,忽道:“喂,少年!”
小扬州吓了一大跳,跌在船板上,双手撑地连撤几步。
阿碾优雅地撒腿逼近:“喂,我说,少年!”
小扬州脸上的皮肉抽动着,口型在变化。
阿碾跳到他肚皮上,配合着他的口型说:“猫猫猫猫猫猫会说话!”
小扬州惊吓得更厉害,转身把阿碾颠下去,双手在空中胡乱扑腾几下,就跌在船舷上。
阿碾走上他肩头,伸出前脚踩了踩他的耳朵,又替他说了出来:“走开啊走开啊妖怪呀——”
少年睁大了乌亮的眼睛,扭头与阿碾对视。
片刻后,阿碾错开了视线,打了个滚,摊成肉饼状滑躺在他背上。
“喂,少年,我其实是只能说人言的神仙猫。”
“……?”
“我以前过着锦衣玉食的神仙生活。”
“……!”
“我教过一个眼睛看不见的美人徒弟神仙法术。呃,说美人有点太早了,还是个小丫头片子。”
“…………”
“总之以后你得听我的。”
出乎意料地,少年点了点头。阿碾正感欣慰,少年却很没有诚意地伸出手指,挠了挠他圆乎乎的肚子。某只神仙猫很配合地翻过来,扭腰蹬腿,让他挠得更舒服些。
于是,阿碾和小扬州组成了一对穷得滴卤儿的新搭档。
白天晚上,小扬州总是被船老大和其他渔家呼来喝去,在几条渔船上窜来窜去帮忙打杂,有时候有很多鱼,有时候一条都没有。阿碾一双异色眼瞳贼亮贼亮,趴在小扬州肩上指点江山:“嘘……喂,那里有鱼!”有点空闲的时候,小扬州和阿碾在河滩、草坡上奔跑跳跃,翻两个筋斗,打一串滚,追麻雀,逐蚂蚱,到黄昏漫天是蜻蜓飞。
富也快活,穷也快活,那是苦中作乐穷快活。有小扬州一口儿,就有阿碾半口儿。
因为常常饥一顿饱一顿,阿碾也肚皮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了。要是它也用衣带,以前的裤腰带现在宽得可以拿来跳绳。
小扬州更加苍白瘦弱了。他省下一点残羹剩炙,全喂了阿碾。少年正是长个的时候,像小竹子一样抽起条来,褴褛衣衫里的身子越发单薄。
但是他一点都不觉得苦。
他有阿碾,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神仙猫,跟他说话做伴儿。
那是一个未曾长大的少年的小秘密,却跟天一样大。船老大的责打不要紧,渔民的嘲笑不要紧,过渡人的揶揄也不要紧。世上有再多的风刀霜剑,他怀里都拥着一粒小小的炭火。小小的,那样微弱的一点,却能把少年苍白的脸颊烤得红润,不会再跟人世的温暖分离。
阿碾和小扬州的苦日子就这样撑持了一年多。
那是一个极平凡的下午。大水过后江中鱼儿稀少,连着三天,整个小渔村几乎都没捕到鱼。船老大空腹灌了点子猴尿,糊涂起来,操起竹篙就打小扬州,骂道:“就你馋!就你吃得多!但凡剩得一口半口,这会子也不用挨饿!”小扬州护着脑袋躲在船篷里。船老大看见挂在他身上的阿碾,气不打一处来:“咄!都是这只瘟猫,把那点子鱼都吃尽了!怎不打死的好!”竹篙雨点般落下来。
小扬州护着阿碾连滚带爬跑下船,抹掉眼泪,提着钓竿水桶找吃的去了。
天上龙肉,地上竹鼠。这一片江滩崖壁上长了连绵的翠竹,这竹鼠常在地下打洞啃竹根。若能逮得来,红烧烧白煮煮,滋味能让人咬掉舌头,便是没油没盐烤熟也是香的。水里捞不上来,只能指望往土里刨食。
小扬州来到竹鼠常出没的几处,观察了几个洞穴,找准了一个扒开些,往里咕嘟咕嘟灌水。阿碾睁大一对猫儿眼,在出口守着。不多时,一个湿漉漉的小黑脑袋拱了上来,阿碾啊呜一口便叼住了,摇晃在口中邀功。小扬州用草绳把竹鼠捆扎了,又去寻下一个洞穴。这竹鼠儿也贼精贼精,有的狡鼠三窟,竟寻看不见的支洞跑了,教小扬州和阿碾扑个空。汗滴滴又折腾了一阵,总算又逼出个极肥的竹鼠来,大得跟个小猪似的,不待阿碾咬过去,倒冲出来把阿碾撞了个倒仰,直冲往林子外去。小扬州拔腿直追。
阿碾慢了两步,便看见小扬州挂在崖壁上了,两个手腕子擦得乌紫,像一只窝里掉出的没毛雏鸟,没力道又傻愣愣地扑腾。
阿碾喊了两声:“少年!少年!该死,你怎的下去了?!”
小扬州勉力攀住石缝,足下全无凭依,底下是黄汤般的江水奔马般轰轰淌过去,映着小扬州一点乌影子挣措可怜。他仰起头,满眼惶急害怕,口中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他十根细长手指在石缝间打滑,眼看越来越抓不住了。阿碾急急踱了两步,频频下望,终于道:“我去喊人,你千万撑住!”小扬州连连点头。阿碾脚一蹬,行动比飞的还快,霎时便到了江边船上,跳到酒醉的船老大身上连连蹦跶:“糊涂酒鬼,快起来!带上绳子,小扬州快掉到江崖下了!”船老大依旧不清醒,只当是渔村里的少年来喊,迷楞瞪捡起绳子来。阿碾喊:“快上岸,林子那边!林子那边!”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去,犹是东倒西歪的。阿碾急得一路奔跑叫喊:“快救小扬州!来人来人,快救救小扬州!他要掉到江里去啦!就在竹林子那边!”
江边玩的几个半大孩子听见,诧然指道:“是猫!猫竟然说话!”大孩子把他一扯:“过后儿再理它!人命关天哩!”
江边停泊的几只小船上有渔民看见,也大惊:“猫会说话!妖怪啊!”
也有不顾小扬州,先向阿碾冲过来的。阿碾弓起身子横眉怒目龇牙咧嘴,大吼:“快救小扬州!救了他,我给你们唱小曲儿!”
有明白些的拽了船老大手里的绳子,一路赶着到了崖边,万幸小扬州还拼命挂着。绳子递下去,小扬州抓得紧紧的,在手臂上绕了几圈。上头的人一起拉,很快便把他救了上来。
见他上来了,人们便丢下他回头找刚才那只会说话的猫,只有船老大还坐在地下,瞪着迷离醉眼。小扬州把水桶里两串竹鼠呈给他,船老大接过来,扬手招呼一个大耳刮子。
阿碾见势不对早躲了开去,看渔村里的人在竹林子里呼呼喝喝乱找。
天很快就黑了。林子里亮起了火把,更多的村民来到了林子里。船老大也酒醒了,提溜着小扬州的耳朵,骂骂咧咧。
阿碾猫在一个大岩缝里,一声儿也不出。
大月亮升起来了。
小扬州就抱膝坐在阿碾藏身的大岩石上,孤独地蜷着身子。村民不断从他身畔经过。
少年在无声地哭泣。
东方渐渐发白。人们都找累了。他们相互指责,又一人把小扬州骂了一句。陆续有些人回去了,留下来的寻个干地儿眯眼假寐。竹林里渐渐空寂下来。
没有一个人喊小扬州回家。
少年在干冷的月光下抱紧自己,盯着林中,不住口无声呼唤:阿碾,阿碾……
阿碾小心地从岩缝后面溜出来,轻悄悄攀上岩石,蹭到他腿边。
少年浑身一颤。那是极欢喜,也是极震惊。他立即搂住阿碾往岩下一滚,藏在阴影里,唯恐被几步外睡着的村民发现。
阿碾。他喉头冲出破碎的气流。
“喂,少年!”神仙猫的声音依旧很威严。如果是在看不见的阿鹤面前,他还比较能摆谱。可惜这是双眸清炯炯的小扬州,能够看到事物的本质。
少年破涕为笑,将他紧紧搂了几搂,将一个扁球压成多种不规则几何形,揪揪他仅剩的一只耳朵。
神仙猫努力探出头来,叉着抻成双曲线的细腰,严肃地说:“少年,本神仙要走了。”
小扬州的眼神变为惊恐,死死抓紧它,急切摇头。
“可我不得不走啊。”阿碾无奈道,“乖,松手吧。”
少年搂住它腋下将他托起来,跪在月下,神情那样凄清而认真,口唇微微翕动。
“什么?!”阿碾惊诧道,“你跟我一起走?哎,离开这里你上哪去?你能干什么养活自己?”
小扬州明明白白又说了一遍:我们一起走。
在天空透出鱼肚白之前,少年和猫离开了渔村。
寒来暑往,一眨眼又是五年了。
江边。芦苇。飘飘的芦花。水鸟起落飞翔。
五月,摆渡人迎来了一位过渡口的客人。一位眼蒙黑布的佩剑少女。
她的美不能用美丽这个词来简单形容。
她著素服,抱乌琴,腰佩七星宝剑。
她瘦得像一只鹤,柔得像一束茅,亮得像江水上跳跃的日影,清得像一线高抛入云的琴音。临水微微一笑,竟明亮火热得像个日头,在这一派青天大泽的灰败之色中,点燃耀眼金光。
船家站了起来。少年将竹笠揭到脑后,撑竹篙将渡船划到她脚边。
这个上回一直沉默的摆渡人,突然开了口:“阿鹤,是你吗?”
少女迈出的脚陡然止住,踏回原地,身子不禁微微颤抖。
小扬州惊诧地立在原地。刚才那句问话出自趴在他肩头的神仙猫之口。
阿碾又问了一声:“阿鹤?!”
阿鹤“噫”一声,轻按住胸口,叫道:“神仙?神仙!”她突然朗声笑道:“神仙,你记得阿鹤,你还没忘了阿鹤!”
她的笑声,像是这个时节郊野荷塘上空飘动的花蕾的气息,实在是美妙得无以言表了。
近在咫尺的阿鹤姑娘,鲜水水活灵灵,却教少年人一丝魂灵儿不知道飞到哪里。
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阿碾趴在他肩上,动爪子使眼色。少年怔怔地伸手去搀扶她。他想说“姑娘小心”,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而阿碾恰到好处地说:“来,上船,我渡你过去。”
阿鹤一把反握住他,隔着衣袖,摸到他细瘦干净的手。
她的容光那样明媚,神情那样惊喜:“神仙,我可抓住你了!!!”
那个一个飘忽摇荡在空中的声音,竟然一下子有了实体,温热的肌肤是这样的真实可感!阿鹤的眼眶酸胀起来,几欲落泪,却已盈盈笑开。
她顺着手掌抓住他手臂,惊道:“你竟这样瘦!看来我的小鱼真是没把你喂饱。”
小扬州只是微笑。而阿碾在他肩上冷哼:“本神仙大肚能容,你那些小鱼小虾顶个肺啊。”
阿鹤咯咯笑了:“神仙坏嘴巴,还是跟当年一样。”
她拉住他,不肯松手。
“你两个鸡爪子,抓痛我许久了!放开放开,我去撑船。”
阿鹤不依:“我若松手,谁知你会不会悄没声儿就没了?”
她听见少年的声音回道:“去去去,都怪你家那个倒霉厨子,拜他所赐我才流落到这儿,谁是那等不辞而别的没趣神仙?”
“我家厨子?”
“是啊……他,啊,他竟然在厨房杀黑狗,偏我这神仙功法最忌讳黑狗血,所以急着跑啦。如今那厮怎样啦?还跟以前一样爱偷鱼肉吗?”
少女低沉一笑,缓缓道:“晚啦,你不用找他报仇了。”
“怎么?”
“他死了。”
“怎么死的?!”
“我爹爹他们,都死了……”
“这……”
“三年前的上元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夜间出行,半夜回来,却发现家里已成了一片火海。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阿碾知道阿鹤命中自有一场浩劫,也不说破,只陪着叹息。
“我四处查访,终于发现是我爹的政敌下的手。他便是如今只手遮天的李相!他贪污国库的账簿,早让我爹爹藏到了别处,他便一直悬心。去岁,我追得太紧,暴露了些须行踪,竟让他爪牙缠上……”阿鹤垂头苦笑一下,忽然抬起头颅,眸光潋滟,“待我取账簿捅出个天大的窟窿,螃蟹横行的日子也就过到头了!”
船行对岸,波涛滚滚。阿鹤坐在宽大的船篷下,临流抚琴。
“长江兮激白浪,游鱼兮东入海。转飞蓬兮尘世路,寄石火兮莲花台。明月兮光皎皎,昆山兮雪皑皑。执手兮故人会,抚琴兮歌静哀……”
少年手中桨橹欸乃,分开水流,像和着琴歌的节拍。水鸟听见琴音竟纷纷飞来,如硕大的燕山雪花,飘落在船舷上。阿碾悄没声儿从小扬州肩背上滑下地,蹑手蹑脚走近,突然扑出。受到惊吓的水鸟咯咯飞起,闪到船篷顶上。
阿鹤听见动静,住了歌声,拨着琴弦问:“神仙,怎么了?”
阿碾迅速窜回原位,咳嗽一声:“没事,这破鸟来抢我吃食,被我一脚踢开了。”
少年偷笑着,他的笑也是无声的,清如天光水色。
船到了,阿鹤要走了。
她拉紧了少年的手:“哪里也不许去!我办完事,就回来!”
阿碾哼了一声,肚里咕噜咕噜两下。
“神仙!”
阿碾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
少年的手却恋恋地抓住阿鹤的手,不舍她就去。
阿鹤笑了,笑声像空中飘荡的花蕾气息。
少女转身,慨然高歌离去。
小扬州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双手打起了清脆的拍子。
阿鹤听见巴掌声,回眸一笑,那身子便如鹤羽般,乘风去了。
小扬州怅然若失地在船舷上坐下,一双细瘦的赤脚浸入江中悠荡。阿碾成个团儿拱在他下巴上,蹭了两蹭:“喂,少年!失望啦!”
小扬州蹙起眉头,望着他。
阿碾眯眯眼:“你是想说,你不会说话,不然,定要说些温柔和气言语,不像我这等恶声恶气,是么?”
小扬州垂头不说话。
阿碾跳到他腿上,摇着尾巴转来转去:“少年,你是难过她不知有你么?”
少年眸色黯然。
“好孩子。”阿碾抬头道。虽然按他在尘世做猫的年纪算,实在轮不到他叫别人好孩子。他这么说的时候,前所未有地认真,口气也像个老头子。他慢条斯理地再度爬到少年肩上,伸出爪子“抚摸”了两下他的头。
“可是你看,阿鹤很高兴。她一直以为我是个虚无缥缈的神仙,可我这个猫样子,装神仙怎么也装不像吧。她能拉你的手,便跟触到我是一样的。”
小扬州点了点头,望着高高低低飞过江上的芦花。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露出一个有些悲伤的笑容。
五天后,阿鹤突然回来。“神仙!神仙!”她在江边容光焕发地挥动衣袖。
小扬州将篙一点,小船便如离弦之箭,冲过去迎接她。
她跳上船,呼道:“神仙,顺流漂吧,漂到哪是哪。我包船!”
少年咧嘴笑了。阿碾哈哈一笑:“也好,横竖这地界不是我一人摆渡。做成了什么买卖,这般快活?”
阿鹤微笑:“我已集齐证据,打通关节,布置人手。半月后,御史台会联合清流势力,弹劾左相。这次定要一举将他扳倒。”
“此地离京城甚远,你倒如此悠闲,不要紧么?”
阿鹤道:“最关键的账簿还在我手里,不到要紧时刻出手不得——再说了,神仙,我能跑多快,你不是最清楚么?”
阿碾呵呵笑了。
“趁着几日清闲,我们游山玩水去!”
“好,我们游山玩水去!”阿碾难得没有毒舌相向。
小扬州翘起嘴角。他真希望这句话是他亲口说的。
渡船顺流而下,漂过浓荫,掠过长草,擦过零零落落的野花野朵。
少年系了桨橹,坐在船上。少女抱膝坐在他身边。阿碾大大咧咧地四脚张开摊在少年头顶,竹笠成了天然的美人靠。
就这么顺江流去吧,到哪儿算哪。海角天涯,又有什么关系?
真正华年似水,现世静好。
小扬州在船上架上锅,煮起钓上来的小鱼,鲜香浮浮,勾人馋涎。
阿鹤有时轻轻一跳,便行在船篷上眺望风景。逢壮美时刻,意兴遄飞,一道剑光突如其来,掠水而过,刹那即收。而江水劈开一道鸿沟,许久仍有一线横过水面。或是两只飞鸟被剑气隔开,虚空中竟似有了无形屏障,要飞向对方,竟在这道残留剑气上丁丁啄了数声,方能振翅飞过。而被剑气截过的桃花枝并没有断,只是到了明年春天,两侧分别开出红白两色的花朵。
有时候,小扬州闭着眼睛听琴,而阿碾絮絮叨叨地念:“指法越学越回去……颤音都跑到河南去了……喂你这是高山流水吗是穷山恶水呢!”
最后小扬州忍无可忍,一把将他从肩上拎下来,捂住阿碾的嘴巴。
阿鹤并没有察觉,笑着“看”过来,一如春风温存。
三日后,忽然有朱鸟在小船上方盘旋。
阿鹤走出船篷,立在一片氤氲的水草湿气中。
此时午后,大雨初歇,天边画出一道淡淡的七色彩虹。
她陡然睁大了眼睛。
从五色陆离的世界那一头,飞来一道细细的薄刃,来势就像要劈开这张安静的画卷一般。
少女飞身跃起,极长的薄刃便在空中将小船劈成两截。
她不及停顿,使出凤惊鹤舞势,长剑出鞘,直取来者,一格即回,转飞龙擘云势,宝剑携起一大股水流,四面冲袭。
午睡的少年在颠簸中惊醒,摸到自己被削去一半的竹笠,跳起讶然四顾。阿碾趴在他肚皮上,一下摔了下来,竖毛怒目而视。但看到不断进水的半边船舱后,一人一猫都不敢闹了。
外面不时漾起层层剑气。有时冲上去是水珠,落下来就成了冰花。
天空和这山壁拥抱的江面一下变得黑沉肃杀。幽愁秋气上青枫,凉夜波间吟古龙。间或有十余道人影在纵横剑气间穿梭,仿佛一张森密罗网。阿碾认出来了,为首有一个是妙手空空儿级别的,光对付他就不易。
转眼间这半边船就快沉了,阿碾窜到小扬州头上,小扬州取过竹篙,往水中一推,身子便跃到竹篙上,直往另半边已漂远的船体冲去。
一个巨浪掀起,小扬州被击到半空。他勉力抢住竹篙,往江心一点,身子依旧向阿鹤那边的船头落去。阿碾死死抓住他的衣裳,没有被甩下,他在气流中大叫:“阿鹤——”
阿鹤呼道:“神仙——”她双手舞动,似挑动一根扭曲的琴弦,将袭来的两剑生生破开,余波猛烈砸进水里,令小船的残骸越发摇撼不休。
眼看杀局瞬息万变,小扬州勉强坐在船篷上,紧握双拳,看得焦心不已。他不时被削去一片衣角,蹭破一块头皮,亦是凶险万分,少年却丝毫不顾自己。
阿鹤的耳朵动了动,听见四道剑风刺向船篷,“神仙”所在已被裹挟其中,急忙掉转剑锋,从崖上明月光里飞纵而下。
她听见了风声。
花瓣在风里或急或缓地落下,草虫都不再鸣叫,而左右后面突兀地飞来了数声弦响,分明冰凉的,却在空气里一路磨出烫人的热度。
她身在半空,避之不及了。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左手忽取水龙吟势,右手翻出蜻蜓照水势,玉指纤纤,齐齐拂开。几支羽箭都被长剑和劲风击落,纷纷落入水中。就在她将落未落那一瞬,又一排长箭飞至。阿鹤急迫间狠挥一剑,格开大半,却陡然觉得左腿一痛,眼前漫溢开疼痛的颜色。
少年冲上前一把揽住她。
风刀霜剑,八方杀来。
阿鹤靠在他肩头,咬唇让自己清醒。
“阿鹤,不要拘泥于招式,道法自然!”少年的声音说。
小扬州听见阿碾的话,握住阿鹤双肩的手又加了一分力。
阿鹤冲他笑了笑——这个笑容那么短,却永远铭刻在少年心里,像一辈子那么长——她右手无声地执剑扬起,反射银亮的月光,像白鹤扬起一边翅羽。
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
接下来自阿鹤手中爆发的那一剑,便是一阵龙卷风,摒弃了所有花巧,妙取回旋之势,一点不浪费地击回了所有攻击,尚有还击余裕。听在人耳中,便是一声悠扬长响。实际上这一响中阿鹤已与对手往来了五十回合,剑尖磕得太轻太快,缀成了长长的一声,犹在谷间连绵回荡。
十余名奔袭的杀手都退到了几步外。
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
阿鹤用剑拄着即将沉没的船篷,努力地站住,拉住少年的一只手。
他是这样可触可感的存在,血液从皮肤下流淌过去,明明就像凡尘的生灵啊。
“神仙……”她有些疑惑地说,“这么多人,你能对付得了吗?奇怪啊,以前你都会躲起来的。”
小扬州心中一悸,摇了摇头。阿鹤自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身体仿佛压抑着什么一样,一直发抖。他不是神仙,是个柔脆的凡人,逃不了,也不想逃。他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而此时阿碾开口了:“别小看人!神仙也……也可以不会游泳的。”
这个借口似乎让阿鹤满意了。
少年的眼角滑落一滴泪水,滴进了已经没到脚背的江面。
阿碾抬爪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一道极强的剑气突然飒然直下,阿鹤和小扬州本能地松手,足下的半截船体又像切豆腐一样轻轻划为两块。
他们只来得及倒吸了一口冷气。阿碾认得,这是为首的“妙手空空儿”出手了。
阿鹤听声辨位,精准计算,一跃飞起的时候,一柄长剑便已经在手中调整到了最佳角度。
两道剑光在空中相交。
小扬州仰起头,已是夕阳如血。
阿鹤和对手一齐向下落去。
小扬州伸手捞住阿鹤,两人打了个旋儿,终于在船篷上稳住。而那人直直落入水中,立时染出猩红一片。
阿鹤腿上的箭伤还在流血,但并未增添新伤。她略有些虚弱地昂起头来:“我胜了他。”
少年脸上露出化生童子般清净的欢喜。他极想说些什么,到底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阿鹤背后三道剑光袭来。
那么快。
他什么都没想。
阿鹤只觉“神仙”忽然大力地把她从左手换到右手,她悬空飞了出去,立刻又踩到了船篷,然后怀中倒进一个温热的身体,滚热的浆液飞溅在她脸上,身上。
她抱住他。他后背涌出的血如热泉一般,流过她的手指,仿佛比岩浆更烫。
这三天来,她经常拉住他的手。骨节瘦硬,手指温暖而修长,却磨出了许多茧。她可以想见,他单薄得像一根拔节过快的竹子。
他就是这样的。
那弥漫在鼻端的浓浓的血腥气……她感到胸前臂膀都浸润着温热,顺着衣褶往下淌,像一千条小溪,终要流归大海。连死……他都是这样的温暖……
“神仙——”她急喊。
又两剑刺来,被她一剑削断。
“神仙!”她心中涌上酸辛绝望。
横掠出的两道剑光划开江水,远处江岸应声长长裂开。
“神仙……”她几乎要唤不出来。
怀中的人突然动了一下。
少年勉力睁开眼,看到阿鹤抱着他半跪在船篷上。他胸腔中破裂的心脏不断涌血,鲜红鲜红的,连着夕阳铺遍的长江之水。阿碾悄然偎在他脚边,他头一次在那双异色眼瞳中看见悲伤。
他快要死了。
他想开口,他想用自己的声音对她说几个字,然而一张口,嘴里就大股大股吐血。
小扬州。
少年的口型说。
我是小扬州。
他抬起了那一双苍白细瘦的手,很轻地打出了一小段拍子。
《水调》。
何人唱水调,明月满扬州。
那是他故乡的歌谣。
然后一切消歇。
那一刹阿鹤心里寒冷到无知无觉。神仙……神仙也会死么……
追杀并没有止息。
刀光箭雨汇成天罗地网劈头罩下,她揽着少年的尸体兀然站着,眼神如同烧尽的劫灰。
在一片杀声的死寂中,阿鹤将长剑一曲,双手连挥,竟用剑身飞速弹奏起来。琴音仿佛满地从水底地底冒出,振得万物都在高低共鸣——半条江横上天去,山腹嗡嗡如鼓,岸上沙石起伏跳跃,游鱼排队飞起入一条银线——闷钝和清脆,沉着和悠扬,急迫和缓慢,跳跃和连贯,密不透风地交织在一起,像是各自明晰,又似是一片混沌。剑气触及山川河流,纷纷爆裂,雕出千万簇水晶花。
阿鹤,不要拘泥于招式,道法自然!
那是一场自然的杀戮。
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
像葭管飞灰,秋风收割成片的麦子,青橘染成黄橙颜色,红枣从树上掉落下来……那是西方白帝的军队杀伐凌厉,夜来衔枚疾走,亦闻铮铮金铁之声。
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一气之余烈。
壮哉,秋风!
阿鹤喘息着,汗水将鬓发浸湿,倚靠在江边一株孤树上。
不远处横斜着十余具碎裂的尸首,红色的江水在她面前流过。霞光已经成了淡紫,很快转青,变黑蓝,最后夜幕降临。
她想要回到船篷的时候,小船的几块残骸已经完全沉没了。她在江上点水飞掠数度,怎么也找不到“神仙”。
小扬州其实在她松手的一刹就已被江流冲去,漂进江面变窄处的芦苇丛里。他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映着初升的明月。
人死了,便没有了温度。有时阿鹤掠过离他几丈远的地方,却始终无法发现他。
阿碾湿漉漉地趴在岸边,没有动。人死如蝉蜕,死后的皮囊对他毫无意义。那个和他相依为命的温柔少年,已经不在了。
阿鹤开始哭,耍赖般地坐在树下,像孩童一样哭泣。
她相信,神仙又悄没声儿消失得无形无影了。
阿碾高踞在岩石上,望着哭泣的少女。他的眸子沉静至哀伤。
过了好一会儿,他轻道:“阿鹤,走罢。”
啜泣声停止了:“神仙?!”
“我没死,别哭了。”
阿鹤诧异地站了起来,突然急切道:“神仙,快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打断她:“不,我不能过来。”
“可你受伤了!”阿鹤的声音带了哭音。
“阿鹤,”他的口吻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剩下的路,我只有元神能陪着你。你须得明白,你再也拉不到我的手了。”
有什么沉下去,陷下去,变成了无法填补的空无。阿鹤脸上的神情没在树荫下的月光里,斑斑驳驳。
她曾经,是触摸到了那个声音的。
当她握住那双手时,像一个沉埋多年的心愿终于满足。
现在,一切都回来了。依然是萦绕在耳旁的那个仙音,总是响在她一丈之外,飘忽不定,像抓不住的明月光,本应是凉的,却很温柔。
他们行在月下。
阿鹤的耳力可以捕捉到神仙在落叶上踏出的碎响。
他们一前一后,影子一大一小。像近在咫尺,又似隔了天涯。
阿鹤如期潜入京师,将证据交给了关键的人物。
李相死在秋后酝酿的政治风暴,自此,树倒猢狲散。
李相行刑那一日,阿碾忽对阿鹤说:“我要回去了。”
阿鹤点了点头。她舍不得,但无力阻止。
“神仙”的决定从来不是凡人能改变的。
阿碾吃了两大碗鲜鱼羹,肚皮溜圆地踱出门去,临行吟诗还很拉风:“乌巾年少归何处,一片彩霞仙洞中。惆怅别时花似雪,行人不肯醉春风。”
它来到郊野,过了一段捉蝴蝶、捕田鼠的自由流浪猫生活。入冬,白雪皑皑,没有什么吃的。他来到避风的石岗上晒太阳,懒洋洋地睡着了,便再也没有醒来。
当著名的不靠谱剑仙在昆山顶上梦惊时,他很习惯地往空中挠了一爪子,像是要赶开某个少年逗他的手。他睁开双目,雪花大如席。他做了很长的一场庄周蝴蝶之梦吧?
他打了几个滚,才坐起来,透过万年冰层看向那十丈软红。
阿鹤住在小镇里,养牡丹制瑶琴为生,除了眼盲却行动无碍外,言行一如寻常少女。到了清明节的时候,她会独自抱花来到水边。三柱清香点起,鲜花顺水流去。
阿碾,不,剑仙,弹奏了一首曲子,然后抓过一片风捎到江上。
阿鹤突然听到对岸传来熟悉的琴声,先是惊愕,继而微笑了。
指尖最后一片花瓣流尽。
她站起身,向着晚霞彤红处归去。
《丈外仙音》大概是俺2010年8月写的,登在《飞·奇幻世界》2011年第3期,随后被桶叔编的《2011年度中国最佳奇幻小说集》收录,所以作者拿了两遍稿费\(≧▽≦)/喵~ 都捐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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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丈外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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