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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偷月 ...

  •   【简介】霜白是一个偷,神偷。她偷过最好的宝贝,是一个谪仙般的人,男人。

      (一)如今

      黄昏日落,云霞红绯,天地间一片静谧怡人。霜白跟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温柔地注视着前面的少年,专注又细致,恨不得将他整个模样都深深地刻入心中。

      少年怎么都甩不掉她,忍无可忍之后顿住了脚步,回过头咬牙切齿道:“怪人!不准再跟着我了!”

      少年摸约十三四岁的样子,身上的锦袍脏污,漆黑的头发也乱糟糟的,唯独那双眼睛,如同浸在雪水里的月光,清亮逼人。

      霜白静静地看着他恼怒的样子,忍不住弯唇一笑:“我跟着你有什么不好的?你饿了,我给你抓鱼烤了吃,你摔了跤我还能拉你一把……”

      少年斜斜睨了她一眼,完全不买账。“既然你这么好,为什么要把我从皇宫里劫出来?既然你这么好,为什么答应放我走,又不肯给我指明回去的路?”

      她唇边的笑意渐渐湮灭,如同秋日里飘落的叶,竟有些萧索。

      她沉默了良久,突地扭头就走。

      “果然是怪人。”少年在她身后冷哼了一声。

      霜白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树林深处,才发觉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心中一凛,急忙运起轻功原路返回,少年已经不在原地了。

      当然,他是不可能等她的。

      再找到少年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午后了。彼时他正虚弱地靠在岩石上,脸色苍白,浑身染血,看起来狼狈不堪。不远处,是一只没了声息的野狼。霜白顾不得其他,急忙上前扒开他的衣服检查伤势。

      谁知少年急忙推开她,捂住身上的衣服,狠狠瞪着她:“不行!”

      霜白无奈地叹了口气,见他防贼似地盯着她,不由作罢。目光从他身上染血处扫过,见他面露尴尬,她心里了然了一些——恐怕是伤到了一个比较微妙的位置……吧?她不顾他的反抗,一把把他打横抱起来,全力往最近的城镇赶去。

      耳边传来少年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声音:“你不能用背的吗?”

      “你伤到小腹,我怕硌到你,影响到你以后……”

      “闭嘴!”

      阳光温淡,微风和煦。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唇角轻轻弯了弯。

      在医馆处理好伤口,霜白将少年带到了一家客栈安置了下来。他不肯让她帮忙擦洗身上的脏污,只得拜托了小二哥帮忙。趁着这空闲,霜白又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几套衣服还有糕点和一大堆补药。

      少年斜靠在榻上,微微皱眉:“方才入住客栈,也是用我的玉佩抵押,你哪儿来的银两?”

      他这话明显是怀疑她了,她却毫不在意,云淡风轻地说:“我可是神偷,想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顿了顿,她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就像我把你从皇宫里偷出来一样。”

      提起这个,少年的脸色难看了起来,冷哼了一声说:“你方才出去,我已经派人送信给皇叔。”

      她的眸中蓦地迸发出杀意,似乎随时会喷发出来。

      “你要杀我?”少年僵直了背脊。她在他面前一直都是笑容可掬的,这段时间,她从未苛待他,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这令他差点忘记她是个居心叵测的刺客,而自己的性命是攥在她手里的!他的神经紧绷着,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到窗边坐下,望着天空发起了呆来。直到夜幕降临,客栈被官兵们重重包围了起来,她才恍若回过神来一般,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

      冰寒的刀刃上,印出身后少年单薄的身影,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突地一笑:“太子殿下。”

      少年一怔,随即嗤笑道:“你这一声唤得太早,父皇不止我一个儿子。”

      她一笑:“如果我说,你会在两月内得到太子之位,你信不信?。”

      “哦?”

      “这是预言。”

      他显然是不信的,只当她信口胡诌,不过还是配合地问了一句:“那你还能预言什么?”

      “我还知道你十年后是什么样。”

      “还有呢?”

      “你那个皇叔成王……”

      霜白还想说什么,便听厢房外阵阵的脚步声接近。她身形一闪,迅速地隐藏到了黑暗中,就在房门被撞开的刹那,闪电般地窜了出去,森寒的匕首直逼向走在后面的成王。成王身边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见情况不对,立马把成王团团围在了中间。

      霜白一击没有得手,只得作罢,飞身破窗而出,几个跳跃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她轻功卓绝,打斗的功夫却很三流,继续缠斗下去恐怕连命都会赔上去。她不怕死,但绝不甘心死在成王之前!

      她曾发誓只要自己活着一天,便会不惜任何代价去刺杀成王!但没有想到的是,她根本没来得及计划下一次的行动,就被成王的人活捉了回去。而在沦为阶下囚那刻,她才知道自己身上被下了特制的追踪迷香。

      鞭打,烙铁,插针……什么刑法都上了一遍,身体像被撕裂一般,疼得她几欲昏厥。浑浑噩噩中,只听成王说了句什么“既然如此,不如送他个人情”,紧接着被人捏着下颚灌了一些汤药……再次睁眼的时候,已是数日之后。

      刚睁眼,她就看见了少年。

      他正坐在不远的榻上,垂眸看书。头上的紫金冠,明黄蟒袍,无不昭示着他已经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她还知道,他将会成为一代明君,除流寇,平暴乱,万民拥戴,却……早早身殒。

      她望着他,不知不觉间,双眼水雾氤氲。

      “我保你性命,只是你的武功,已被皇叔废去。”

      “我知道。”她眨了眨眼睛,把涌出来的泪逼了回去,偏着头冲他一笑:“如何?我的预言是真的。”

      他脸上的表情告诉她,他只是把这个当成巧合。

      他让侍女伺候她吃东西,自己则坐在她身边,轻声说出了疑问:“我至今都没明白,你为何劫走我,最后却去刺杀皇叔。”

      “因为我知道,他以后会谋权篡位,杀了你取而代之。”

      老成的少年眉宇间神色敛尽,冷眸瞥了她一眼,甩袖离开:“此癫狂之语不可再说,皇叔乃国之栋梁,不容你污蔑半分。”

      霜白叹息了一声,默默低下头喝起稀粥来。

      接下来一两个月,霜白都没有再见到他。

      她是被太子带回来的,东宫中的人都把她当作太子的女人,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如今见太子像是忘了她这么一号人物,身边的嬷嬷和宫女都急了起来,眼语言颇有些担忧“姑娘你本来就比太子年长几岁,要是不……就会……”

      霜白只当没听见,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自武功尽失后,她唯一的消遣便是散步赏花,偶尔看着花开花谢,竟生出些惆怅凄凉的感觉来。又过了些日子,当今圣上替太子殿下选了一门好亲事,择日完婚。彼时,东宫开始筹备婚礼,一下子忙碌了起来。

      一次途经御花园,见他在亭中饮茶,身边伴着一位十二三的少女,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眉眼间依稀有一两分像她。这一点身边的侍女也曾告诉过她,还安慰说“其实太子殿下喜欢的是姑娘你”,但她心里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眼前的少女是他心尖上的人,以至于香消玉殒后,还让他念念不忘。

      只要一想到这个,她心中就仿佛被狠狠一撞,钝痛渐渐麻痹了四肢百骸,叫她无法呼吸。她有些幸灾乐祸地想,还是不要去提醒他了,就看着那少女死去好了!

      但在纠结了整整一宿后,她还是决定把知道的告诉他。

      他听了后,虽不信,还是吩咐人多做了一些防备。然而半月过去,宫外还是传来未来太子妃“暴病而亡”的消息。当晚,他来找她喝了半宿的闷酒。霜白忍着心中酸涩和妒忌,安慰他说他已经尽力。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睁着一双迷离的黑眸,又问了上次的问题:“你既然想刺杀的是皇叔,为何却劫走我?”

      “……其实,我只是想到皇宫中偷点东西,见到你便不由自己。”

      他无声地勾起唇角,低声笑了:“你喜欢我?所以忍不住帮我?”

      她凝视着他,眼眶微红,潋滟的水光中似乎蕴含了千言万语。许久,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挪开了目光,淡淡道:“不,你和我心仪之人很像。”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他年长你十岁。”

      他沉默了一瞬,声音略沉:“说来听听。”

      “我也曾把他从皇宫中劫出来……”

      (二)以往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霜白是一个偷,神偷。她仗势着自己卓绝的轻功,什么地方都敢去闯上一闯。

      听闻太后寿辰将至,各路官员争相送上奇珍异宝,她琢磨着去太后的小金库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物件。打探好路线之后,便趁夜偷偷潜了进去。皇宫中歌舞升平,丝竹悦耳,好不热闹,就连侍卫巡逻也稍有松懈,正好给了她钻空子的机会。霜白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宝贝,准备打包带走。就在那时一个男人闯入了她的视线,她顿时惊若天人,呆愣在了原地。

      他就仿佛是画卷中的谪仙,踏着星光月光而来。那双向上挑起凤眸中,似乎弥漫着薄薄的雾气,淡淡一瞥,就让她失了三魂七魄。

      被美色所迷的霜白,立刻丢掉手中所有宝贝,打晕眼前的男人扛在肩上,运起轻功,逃之夭夭……

      回到家后,她把男人放到床上,撑着脑袋喜滋滋地左看右看了起来,生怕一不注意,宝贝就消失不见了。

      大概是出手重了些,他直到第二天才醒过来。

      霜白觉得,他大概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因为自他失踪到现在,皇城之中一点动静也没有。他长得这么好看,又在皇宫之中……霜白摸了摸下巴,心里叹息了一声,竟是个失了皇恩的男宠。

      正想着,发现他正惊诧地望着她,双眸中隐隐有些担忧。

      在他的注视下,霜白有些手足无措,她咳嗽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安抚道:“那个……你不用害怕,我既然把你从皇宫里解救了出来,就不会伤害你。你叫什么?”

      他怔了怔,良久才轻声回答:“吴月。”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话说着是很容易的,可没用着一天,霜白才知道她带回来的是怎样一活祖宗。喝茶,她奉上;穿衣,她帮忙;热了,她还得去扇扇子……霜白觉得她这个神偷从来没有这么大材小用过,可回头一见他微微笑了,又觉得做这些都是值得的,于是继续鞍前马后,忙这忙那。

      记得有次她感叹了句:“你这么挑剔,脾气这么坏,怪不得会失宠。”霎时,吴月的脸色变得很怪异。霜白怕他想起不堪的往事,只好闭嘴。

      院中有一棵巨大的蓝花楹,浅紫色的花朵层层叠起,一眼望去,就像是温柔缱绻的烟云。吴月喜欢坐在树下望着她,浅淡的眸光穿越她的身影不知到达什么地方。他没有掩饰,一来二去她也就看出来了。霜白不是个喜欢把事藏到心底的人,加上好奇,就直接问了出来:“你那样看着我,是因为我长得和你某个故人很像吗?”

      “是有几分相似。”

      “她人呢?”

      他的睫毛颤了颤,轻轻叹息了一声:“暴病而亡。”

      霜白张了张唇,又不知说什么,最后只挤出了两个字:“节哀。”

      他双眸幽深,潋滟犹若月光浮动,带着淡淡的惆怅。霜白只觉得心里蓦地抽了一下,隐隐作痛。她说不来安慰人的话,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

      午后,她带着吴月出门采办东西,没过一个时辰,整个马车都被填满了。里面大多数都是为吴月添置的衣物,发冠玉簪,还有酒具和茶具等。他见了觉得有些好笑,挑了眉道:“同样一件衣服,有必要买几个不同的颜色吗?”

      “你穿着很好看!”话末,她大言不惭地指了指自己,豪气冲天:“别忘了我是个不缺钱的神偷。”

      “那为何不置办一些仆人?”

      “我信不过别的人。”她的仇家众多,还是小心为上吧!

      “那你信得过我吗?”

      “如果你娶了我,就算是自己人!”望着他的眼,这句话蓦地脱口而出,想收都收不住。她感觉自己的脸蛋火辣辣的,烧了起来,连忙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吴月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他说:“好啊,我娶你。”

      顷刻间,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朝头顶冲去,阵阵眩晕让她无法思考。幸福来临得太快,激奋感让她的神经末梢都颤抖了起来,以至于当晚在床上滚来滚去,也无法合上眼睛睡觉。

      然而在第二天清晨来临的那一刻,她突然清醒了过来。

      穿衣下床,赤着脚跑去他的房间,快要到的时候又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走到床前,却见他已经支起了身子,脸上有着被打扰的不耐:“你怎么了?”

      她在八仙桌旁坐下,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后,才开口说话。

      “你说的那位和我相似的故人,是你的什么人?”

      “未婚妻子。”他倒也诚实。

      “你喜欢她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她感觉心脏被狠狠撞了一下,苍白着唇喃喃道:“那你答应说要娶我……”

      吴月对她突如其来的悲伤似乎有些不解,疑惑道:“她已经死了,这和我要娶你有关系吗?”

      “你在透过我看别人,我不当替身。”

      说完这句话,霜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难过的同时,她突然想到一些不对劲的事情。比如在她夜探皇宫的时候,为何他会突然出现?再比如他从容淡定,举手投足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度,根本不像是一个“失了皇恩的男宠”所能有的。

      似乎所有的事,都不如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两日后,城里办了灯会,霜白驾着马车带吴月去凑个热闹。城内人声鼎沸,四处都充满了欢声笑语。猜灯谜,放河灯,看耍戏法……这些对吴月来说都新奇不已,他很高兴,整个晚上唇边一直扬着浅浅的笑容……就像晨星耀眼,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这样的他让霜白对自己的决定有了些踌躇,可当回到客栈厢房之中,她察觉到四周有埋伏的时候,又深切感慨自己的想法的正确性!

      吴月根本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他将她脸上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边略略一勾,转身在太师椅上坐下:“发什么呆?”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我是在思考,思考一个万全之策。”

      “哦?”

      “以便溜之大吉。”

      “那你想到了吗?”

      “没有。”她耸了耸肩,脸上看不出一点紧张,似乎很无所谓。

      吴月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给自己倒杯茶水。霜白被奴役多时,条件反射之下就伸手拿了茶壶。抬眼看到他玩味的神色,动作僵住,茶壶扔也不是照做也不是,只好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心中郁结得很。被他使唤来使唤去就算了,到头来还要被算计!

      他靠在太师椅上半眯起了眼睛,透着一股慵懒的优雅。

      “我只是想邀请你回去做客。”

      “我若要走,你留不住的。”

      “怎么办呢?”他揉了揉额角,似是很苦恼地叹息了一声,“你一定要走的话,我只好把你的画像公布天下了。”

      那样的话,她的仇家们都会找上门来,要她吐出多年来盗得的财宝,然后将她就地正法……她敛了敛神色,学着他的语气低叹了一声:“怎么办呢?你一定要那么做的话,我只好杀你灭口了。”

      他并不作答,只是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抬手间,阔袖如流水倾泻。她的目光正好落在袖口上的繁复纹样上,俄顷,她挪开了眼睛,又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眉眼,不由再次失神。

      对着那张脸,她还真下不了手。

      霜白最后看了他一眼,冷哼着破窗而出。窗外的侍卫一拥而上,和她缠斗了起来了,刀剑相接的声音在黑夜中交织成一片。事先埋伏在周围的弓箭手准备就绪,箭尖齐刷刷指向包围圈中的霜白。而几乎就在她已经束手就擒的时候,吴月却抬手让侍卫们放她走。

      他伫立在窗边,眸色深沉,唇边噙着的笑,不知在嘲弄什么。

      往后的十数天里,霜白一直在想他最后的那个笑,百思不得其解。他究竟在嘲讽些什么呢?觉得她在做无谓的挣扎,怎么样都逃不脱他的手掌心吗?可他并没有派兵追捕,也未曾把她的画像公布天下。

      她唯一想明白的就是他的身份了。

      在和他分开的那天后,“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摆驾回宫了。算算日子,和他消失的时间完全是吻合的。也就是说,她在皇宫盗物的时候,他的出现根本不是凑巧,而是刻意为之。恐怕他放出消息说有奇珍异宝就是为了引她上钩,他……需要她帮忙做什么?而后又任由她劫持走,在她家“微服私访”了月余,是因为她长得很像他的未婚妻子吗?

      心中有事,就算游山玩水,也轻松不起来。况且,她有些想吴月了。

      这种不该有的情感,在远离了之后,变得越发汹涌。

      她知道自己对某些东西的执迷,比如偷盗的刺激,比如对美好事物的迷恋……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因为一个人变得这么不可救药。但她根本忍不住,只好原路返回到皇城之中,潜入皇宫。为了见他一面,纵容自己自投罗网。

      宫殿中灯火辉煌,映照出九重宫阙的繁华和寂寞。他站在书案边,落笔苍劲有力。垂眸间,模样一如既往般静好,仿佛亘古以来天地间所有的灵气雾气都凝结在了他身上。

      良久,她从屋檐上跳了下来,开口打破了宁静——

      “我一直在想那个问题,那日你在笑什么?”

      他见是她,稍微有些意外之后,又恢复了淡然从容。

      “佛曰因果,种下善因,后得善果。我想知道,如果放走你算是一个善因的话,我会不会得到想要的善果。”他顿了顿,问道:“你为什么去而复返?”

      “自你别后,见山山是你,见水水是你,满心满目都是你。”她的心跳得很厉害,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只得拣起桌上的糕点吃了起来,借此掩饰自己的慌张。“我觉得我得了相思病,为了不至于无药可治,只好前来饮鸩止渴。”

      吴月缓缓勾起了一个笑,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只是这次你来,便走不掉了。”

      “没打算走。”她也笑了,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又缓缓说道:“但不要让我觉得,当你注视我的时候,是在缅怀过去。”

      他挑眉点头答应。

      至此,两人冰释前嫌,霜白也在皇宫里住了下来,当然,对外她的身份只是侍女。她目前的任务就是侍奉吴月,端茶倒水,鞍前马后……这些事情她都做顺手了,倒也无不适应。反正对她来讲,只要每天能见到他,怎样都是好的。

      一年一度的祭天快来到来了,吴月忙碌了起来,待在书房的时间比什么时候都多。偶尔深夜了,还在会见大臣。霜白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果然,在邻近祭天的前几日,吴月找到她,让她帮忙偷一个至关重要东西。

      ——成王私造兵器,企图谋反的证据。

      成王乃吴月的皇叔,也是先皇唯一的弟弟。此人野心昭昭,认为自己才是天命所归,自吴月登基以来,明里暗里更是不知道下了多少绊子。偏偏他就像滑不溜秋的泥鳅,让人逮不着错处……而能不能拔出这个毒瘤,就看这次了。

      霜白心情稍有些复杂,因为这个成王在十年前救过她一命。当然,对于他的救命之恩,她早就还过了——她曾用整整一年时间,做成王做牛做马,干了不少的坏事。后来期限到了,成王留她不住,还差点过河拆桥把她给抹杀了。

      因此她对成王府的构造和守卫都很熟,混进去后,没有急着乱翻东西而是化妆成了侍女,伺机而动。终于,在潜伏了几日后,被她发现了端倪。她小心翼翼地躲过巡查侍卫,找到了藏匿之处,拿到了成王和某些势力密谋的书信,甚至还顺走了一个玉笛,满载而归地返回了皇宫。

      吴月看了那些书信之后,怒不可抑,一掌差点拍裂了沉香木的案几。

      “简直无法无天了!”

      “无妨,我们有了可以将他一网打尽的证据,他也嚣张不了几天了。”

      听了这话,他的脸色稍霁,气息也渐渐平定了下来。

      夜色如水,荷风清幽,烛光下的两人相对无言。

      她拿出顺到的玉笛,献宝一样递到他的面前。玉笛莹白通透,冰凉沁人,一看就不是凡品。吴月眼睛一亮,接过来放在唇边吹奏了起来。悠扬悦耳的声音飘散,犹如山泉从耳边流淌而过……一曲终了,霜白久久不能回神。

      吴月收起了玉笛,在手上把玩了起来,然后侧了头问她:“谢谢。”话末,又问他:“你有想要的吗?”

      “陛下想要礼尚往来吗?”她笑得促狭,望向他的双眼中却是少有的认真和热烈。那目光就像是要穿越过他眸中最深最远的地方,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她要的是他,从来只有他。

      ——她要的是当他注视她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她。

      但是,她不能操之过急,应该给他更多的时间。

      她还没开口措辞,就听他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有那么一刹那,她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以至于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作何反应。胸腔中的心跳如雷,差点脱喉而出,她结结巴巴道:“……喂,我,我还没提要求呢。”

      “我知道。”

      “那你可以确定,这个承诺是给我的吗?”

      他默默注视着她,眼底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夜色下缓缓绽放的幽兰。他离得那么近,近在眼前,伸手可及,她却觉得他像是凝结在一幅画中,美好得有些不真切。后来霜白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刻,才惊觉世事如云波诡谲。因为,明明就只差那一点点,却骤然被拉成了天涯海角的距离。

      不是时间,不是空间,而是命中注定。

      她看见那优美如花瓣的唇轻启,似乎是想说点什么,然而刚刚一动,却溢出血来。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霜白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他脸色变得惨白如纸,踉跄地撞到了身后的花架,脱力了一般地缓缓滑坐到了地上。她一面叫人,一面扑过去扶住他,双手都是颤抖的。吴月靠在她身上,伸手捂住唇,又呕出几口血来。血染红了他的下颚,手指,还有衣裳,一大片一大片的,看起来触目惊心。

      屋外传来脚步声,抬头却见成王和一位将军匆匆进来。霜白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忙挡在吴月的面前,一面扣住袖中的短剑,蓄势待发。

      成王一见这里的情形,立马抬手指着霜白,厉声道:“抓住那刺客!”

      侍卫们知道她是皇上的人,一时间犹疑着没有上前,只是疑惑地望着不停咯血的九五之尊。吴月却是狠狠盯着成王,双眸出出鞘的剑,冷冽如冰,谁知刚张口又喷出了一大口血来,连说一句都艰难。

      将军是皇帝的心腹大臣,他不由分说护住了霜白:“姑娘是否是刺客,且等皇上恢复再说不迟!”

      “难不成你怀疑本王?”成王脸色一沉,一甩袖子,微愠道:“你我皆是刚到!这宫殿中只有那女人,不是她还能是谁?”

      这时,几位御医火急火燎地赶来,为吴月诊治。期间霜白一直防备着成王发难,唯恐他有什么谋逆之举,而成王却面如常态,甚至冲她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霜白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几位御医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标明皇上“身中剧毒”“回天乏术”之时,她才隐隐明白了一些。

      “皇上怎么会中毒?”

      一位太监颤颤巍巍地伏在地上,回答道:“奴才只看见姑娘送了一只玉笛给皇上,后来……”

      霜白的身体蓦地一僵,脸色刷白。原本只是怀疑,可御医接下来的话,直接把她打入了十八次地狱——

      “禀成王,这支玉笛是浸泡过特殊药物的,只要有人吹响,就会脱落玉粉进入人的口中。”御医望向一旁白烟袅袅的香炉,一脸沉重地解释说:“原本这种玉粉是无害的,可一旦遇到了迷迭香,就会产生剧毒。”

      话说到这里,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陛下偏爱的便是迷迭香。

      “是你,笛子是成王府……”但说出来,没人会相信她的!

      原本吴月是赢定了,大好局面却葬送在了这根玉笛上!只要他一死,还有谁能拦住成王?

      是她亲手害了吴月!

      这个事实,让她如遭雷击,全身犹如被抽掉所有力气般跌坐在地上,任由侍卫们冲上来以刀架在脖子上。她不敢去看吴月的眼睛,就怕还没在里面寻到自己的影子,已经被汹涌的恨意淹没。

      成王朝将军一拱手:“皇上危在旦夕,还望将军摒弃前嫌,顾全大局!”

      他的意思很明显,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霜白,同他毫无关系。皇帝快不行了,剩下的几个兄弟们都是不成器的,唯有他这个皇叔才能主持大局,避免朝野慌乱。

      将军沉默了许久,转身朝着吴月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这行动已经做出了决定——他选择了忠于皇室,忠于江山,而不是忠于某个皇帝。

      将军走后,成王无不得意地挑起了眉毛,凑到她跟前道:“就在昨天,我还以为我死定了,没想到今天……啧啧,我知道你有顺手牵羊的毛病,便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地带走了玉笛,还送给了我可怜可悲的侄儿。哎,我的侄儿什么都好,就是运气差了一点。”

      都是因为她的多此一举!

      都是因为她!

      她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仿佛就快到了崩溃的灵界点。

      “如果你希望他不要痛苦太久,用这个。”成王施舍般地扔下一把匕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坐到龙椅上,跷起了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等她做出最后的决定。

      她颤抖着捡起匕首,缓缓抽了出来,冰冷的刀刃上倒映出他的眼,黯淡虚弱,却一如既往的美丽。他的眼很平静,无波无澜,望着她的时候连一丝怨恨都没有,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霎时,她再也抑制不住,泪如泉涌。

      (三)后来

      “后来呢?”

      “他死了,我逃了出来。”

      “那种情况也能逃出来,真是不可思议……”

      “还能站在你跟前,本就是不可思议的事了。”

      夜沉如水,烛火在风中跳跃,把两人的身影映在窗上,看起来近似密不可分。她兀自望着那处月发呆,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睡着了。她凝视了他许久,倾下身,在他的眉宇间落下了一个吻。

      “吴月……”

      这也是吴月,十年前的吴月。

      她所讲的事都是日后真实发生的,只是为了不让他觉得她癫疯了,用的都是化名。况且有些事,是她不欲让他知道的。

      其实在那夜里,她也死了。

      但不知道为何再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完好无缺得活着,而时间回溯到了十年前。这个时候,先皇还未驾崩,吴月还未被钦定为太子,成王还是位鞠躬尽瘁的好臣子……一切都还没开始。她以为她有很多机会可以把命定的事给改变了,却不想还是棋差一招,栽倒了成王的手里,一事未成。

      他此时的模样虽青涩,却隐隐透着日后风华绝代的姿态,尤其是那双清亮逼人的双眼,似乎和十年之后的重合在了一起。以至于她刚见到少年吴月的时候,除了落泪,竟然说不出任何话来。也不怪他一口一个“怪人”了!试想一个绑架了当今太子的女人,既不是为了杀他,也不是为了钱财,反而一见他就哭得泣不成声,怎么会不奇怪?

      日夜交替,不过须臾。

      翌日,当吴月从她屋中离开后,东宫中的风向又变了,不少人都前来讨好她,俨然把她当成了东宫的另一个主子。这种情况被吴月知晓了,他只是冷哼着对她道:“你年长我数岁,光是听着,就觉得吃亏地很。”

      “太子殿下清者自清,无须理会这些闲杂事。”

      话一出,他的脸却更黑了,霜白见他拂袖离开,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触了他的逆鳞。

      她没有多想,只是数着日子,计划着怎样逃出皇宫。没想到春去秋来,皇家的西山狩猎,给了她一个机会。并且在时间上……那么合适。

      秋狩不允许女眷跟随,霜白厚着脸皮缠了吴月许久,什么理由都用尽了,才让他答应让自己扮作侍卫跟着。皇家秋狩的场面浩大,铮铮儿郎们暗自较劲,完全没人注意到,侍卫里有人掉了队,策马往其他方向奔腾而去。

      武功被废后,她的体质也差了很多,饿了去摘野果吃的时候,竟然从树上跌了下来,狠狠撞在石头上,疼得她头昏眼花。她揉着自己的伤处,冷不防看见一双靴子停在她的面前,再往上,她看见吴月暗含怒意的双眸。

      霜白咬着唇想说点什么,却词穷了。

      “跟我回去!”

      她迟疑了一下,说道:“我现在必须去一个地方,离这里不远,你可要陪我去?”

      吴月斜睨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过去牵马。

      摸约过了两个时辰,他们出了树林,视野所及处,可以看见开阔的天地,远处的房屋和玉带般的河流。他环顾四周,疑惑地皱起了眉来:“这地方没什么特别之处,你为何非来不可?”

      他的目光凝结在一处,蓦地朝河水的方向狂奔了起来。

      她望过去,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溺在水中,拼命扑腾着,浮浮沉沉。

      ——那是十年前的自己,也是她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没想到居然能碰个正着!也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原来很多东西都是命中注定,不能更改的。而在冥冥之中,发生改变的和能改变的唯自己一人!

      她想刺杀成王,可成王的命不是她能左右的;她想救未来的太子妃,可太子妃还是香消玉殒;她希望自己死在那一晚,却被上天送到了十年前——这一切似乎都在向她表明,她没有选择,只有改变自己这一条路可走。

      在她出神的这些时间里,吴月已经把小女孩救上了岸,但他之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得冲她招手:“过来看看!”

      不过,在她记忆中,她是被成王所救,怎么会是他?

      霜白怔怔地盯着地上昏迷的小女孩,似乎想用目光把她戳出一个洞来!直到吴月再次叫她,她才反应过来,伸手托起小女孩,曲起膝盖在她的腹部猛地一顶,小女孩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水来。

      霜白冲旁边有些目瞪口呆的吴月扬了扬下巴:“她醒来后会想吃点东西,你去摘点果子。”

      他看了看小女孩,又看了看她:“她跟你很像!”

      “是啊,如果我再年小十岁,就跟她一模一样。”

      “总会有差别。”吴月轻轻笑了一声,起身到树林去找吃的。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她缓缓伸出手,放到小女孩的脖子上。这时,却看见一队人马从远处而来,大概是来寻失踪的太子,为首的正是成王。霜白一惊,鬼使神差地躲到了树后,徒留小女孩躺在那里。

      那队人马刚停在了小女孩前面,她就醒了过来。望着眼前的人们,小女孩眨了眨眼睛,虚弱地问道:“是你们救了我吗?”

      成王挑了挑眉毛,念头一转,突地笑道:“是的,我救了你,所以你要记住我的恩情,将来报答我!”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成王吩咐人给了她一点吃的,带着人匆匆离开了。

      霜白看着这阴差阳错的一幕,脱力地靠在树干后面,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佛曰因果,种下善因,后得善果。

      她想起吴月说这话的模样,唇边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眸若晨星,美好的不可思议——可这话是骗人的!不然为何明明是吴月救了她,她却在日后为成王做牛做马,甚至……害死了他呢?

      霜白缓缓走过去,走到小女孩的面前蹲下,对她笑了笑:“你是个好姑娘,但你以后会做一件错事,伤害到你喜欢的人。”

      小女孩的神情很茫然,还有些怯怯的,似乎搞不懂为什么面前的女人会对她说出这些奇怪的话。

      “这件事让你悔恨终生,死不瞑目。”霜白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笑得很温柔,眼中却冷似灰:“所以为了防止你再害了他,我只能这么做了!”

      她手下猛地一转扣住小女孩脖子,拧起她往河水中扔去。小女孩拼命挣扎了起来,胡乱扑腾着想要浮出水面。但只要每次一动,霜白就用手狠狠地把她按了下去……渐渐的,女孩的挣扎越来越小,最后悄无声息了。

      霜白这才松开手,把那小小的尸身推向水底。她看着小女孩沉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水波流淌依旧,看不出任何异样。

      做完这些后,她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起来。她在草地上转着圈,风扬起她的衣裳,她只感觉身体暖洋洋的,很舒服也很轻盈,似乎快要飞起来了。

      她杀死了十年前的自己,那么十年后她,也无法继续活下去了吧?

      吴月抱着野果从树林里跑回来,见只有她一个人了,环望了一下四周,疑惑道:“那个小姑娘呢?”

      “她醒来后就走了,”霜白弯起唇角,扯出了一个微笑:“她让我替她谢谢你。”

      她是想把微笑留给他的,可笑着笑着,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而下。看到他,她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能容忍自己……最后一次放肆。

      “哭什么?”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擦去她的泪水,动作很轻柔,目光却落得很远,似是有些不自然。

      霜白走近了一步,伸手抱住他。

      他的身体微僵,片刻后,才缓缓抬起手回抱了她。

      “这个地方你已来过,现在能随我回去了吧?”

      许久没得到回答,他有些恼怒,忍不住冷哼道:“我从成王手中救下你,你这条命便是我的!你莫不是忘了?”见她越哭越厉害,他只好放软了声音:“他……他已经不在了,左右你也没地方去,不如留在东宫……”

      “我只想离开这里。”她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冷冷推开了他,犹如看待一个陌生人:“你虽像他,却不是他!”

      面上冷淡漠然,心却痛如刀绞。

      她是一个偷,她偷到过无数宝贝,其中让她爱到骨子里去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她曾经为这个宝贝窃喜过无数次,发誓要珍惜,发誓要倾尽所有,为他痛,为他痴……可是这个宝贝,永远都不会属于她。

      身体越来越轻盈,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快要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不会去天上,也不会下地狱,而是彻彻底底的消失。

      吴月敛起了情绪,良久,才眯起眼睛嘲讽一笑,转身离开。走到树林转弯处的时候,却见河流浅滩那里,横着一个小小的尸体,正是方才的小女孩……

      ——我还知道你十年后是什么样。

      ——他以后会谋权篡位,杀了你取而代之。

      ——如果我再年小十岁,就跟她一模一样。

      她说她会预言,她知道他会被立为太子,也知道未来太子妃会死……还有她讲得那个故事以及她望向他的眼神……

      他犹如意识到什么似的,蓦地掉头拼命往回跑去。可那片两人曾经伫立的土地上,一片空旷,早已没有了她的踪迹。

      只有风过。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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