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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杀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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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每次听他叫她“主人”的时候,她就暗爽不已,宁贱人啊宁贱人,谁让你失忆的不是时候呢?活该被耍!
(一)入阵
男人紧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如纸,血从他的头发里蔓延出来,染红了半边脸。
宋锦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没死,要不要补一刀呢?她盯着昏迷在眼前的男人,心里做着天人交战。可还没等她有动作,地上的男人却突地暴起,将她压制住了。
太会装了!
就在宋锦苦思怎么脱身之时,男人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你……我……我是谁?”
宋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思百转,佯怒道:“我当然是你的主人!快放开我!宁缺,你这奴隶胆子可真大,本主人好心帮你看伤,你居然……”
他眸色如冰,神色间有些挣扎,迟疑许久,还是放开了她。
宋锦得寸进尺:“说你错了,本主人就原谅你!”
“……我错了。”
宋锦抑制住捧腹大笑的冲动,脸上表情忍到扭曲。
看来宁贱人真的把脑子磕坏了,居然连她这个死对头都忘得一干二净!不过他虽然失忆了,基本常识却还没忘,这不,还知道给自己处理伤口呢!
宋锦盯着他的动作发起呆来。
老实说,宁缺是个值得欣赏的男人。
比如他那刀削般俊美的侧脸,斜飞入鬓的眉,以及底下那双墨染的眼睛。再比如他在战场上的杀伐决断……她永远都记得那一日,他铁马银枪,白马踏尸,犹若修罗降临,一连杀退敌军数万。
不巧,她就是那敌军中的一员,恨他恨得牙痒痒,连做梦都想把他给千刀万剐了。
所以这次两军交锋,宋锦以身为饵,故意将他引到了一个上古遗留的阵法里。这个阵法名为杀阵,千百年来,误闯进来的人就没有能活着出去的,也无人知道破解之法。宁缺的近卫队已经尽数被射杀在了外面,而宋锦和宁缺缠斗时,双双落入了山崖。
宋锦落到树枝上,只是皮外伤,而宁缺却磕破了脑袋。
果然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宋锦只要一想到宁缺喊她主人的情景,就激动地浑身战栗。这次不仅能拉着他一起死,还能耍他一耍,不管怎么说,都是她赚了。
宋锦靠着粗壮的树干闭目养神,再睁眼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而那个男人无声无息地坐在一旁,用布巾擦着银枪,冰冷漠然的眼是少有的温柔,这让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四个字,铁血柔情。
夜风轻拂,带来了一些幽幽的香,片片桃花瓣不知从何处被卷起,飘落了下来。
宋锦深吸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身心舒畅。
一片花瓣擦过她的鼻尖,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捉,手臂间却蓦地传来一股子大力,将她往后拖去,粗鲁地甩到了一处。宋锦瞪了宁缺一眼,正想怒斥他,手间却传来一阵刺痛。
手上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啪嗒啪嗒地往地上落。
她心底蓦地一缩,才发觉诡异之处。
桃花雨绝美温柔,却锋利如刀。落在地上,青草被削成碎屑;落在水中,就激起片片水花,连水底的鱼都不能幸免,不一会儿就翻起肚子浮上水面。
她怎么就忘了呢?杀阵杀阵,就是说,看似平凡普通,却处处暗藏着杀机。
宋锦后怕了起来,若刚才不是他拉了她一把的话……
如今她被抵在树干和他之间,男人高壮的身体,以及手上挥舞的银枪形成了一个屏障,完全阻断了花瓣的飘落。
真是个暗杀的好机会,宋锦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匕首,谁料手刚一动,就被他一只手给捉住了。他背后长眼睛了吗?宋锦浑身紧绷,却听他说:“你是乌龟吗,还不包扎一下?”
原来他只是看她手上的伤!宋锦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把手给抽了回去。
桃花雨的数量逐渐减少,不知过了多久,尽数消失了。天地间一片宁静,四周的狼藉却昭示着曾发生的一切。宋锦紧紧提起的心稍微松了下来,肚子传来咕咕一声叫唤。
——好饿啊!
宋锦的目光移向河中浮起的鱼,又一转,对上他略微嘲讽的目光。
他分明是听见了!
宋锦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喂,奴隶,去给主人我烤条鱼!”
宁缺似笑非笑,看得宋锦毛骨悚然,还以为他想起了什么。下一刻,他却依言走到河边,提了三两条鱼回来。生火慢烤,香味蔓延,她觉得更饿了。谁知眼巴巴等鱼烤好了,他却先吃了起来。
宋锦早已垂涎欲滴,见他如此,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奴隶!你放肆!”
他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在我看来,你从头到脚都是愚蠢,我真的有你这样的主人?”
“你——等你想起来了,自然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到时候,你就会为了你的无礼而后悔!”她嘴硬。
他虽然失了忆,却不是变成笨蛋了。想来是他刚醒来时,脑子不够清醒才叫了她一声主人,如今方才察觉不对。
“好,那等我想起来吧。”他笑了笑,递给她一条烤鱼,又喊了一声:“主人。”
宋锦几不可见地抖了抖。
(二)河水
这一夜中,又落了三次桃花雨,直到第二天破晓,才消停下来。两人却不敢放松警惕,只好轮流休息。宋锦好好睡了一觉,恢复了元气。而宁缺几乎是没睡的,要怪就怪他太浅眠,只要她稍微有点动静,他就会醒,即使她只是吸吸鼻子而已。
她爱上了这样的游戏,每等他睡着,她就恶意地咳嗽什么的。不过她没能高兴多久,宁缺就把银枪抵在了她喉咙处,眼睛冰冷地像在看死人。宋锦只好发誓再也不犯,才保住小命。
翌日,宁缺带着她离开这里,寻找出口。但诡异的是,不管他们从哪个方向走,最后都会回到原地。
一转眼,两人就被困在这个地方将近月余了。
宋锦盯着眼前的野菜野果,胃口全无,心情也相当复杂。
她的目的是杀死他,可不是和他一同生活在这里!但他非常谨慎,即使每天和她相处一起,他也没完全相信过她,让她找不到机会偷袭。硬碰硬的话,只有她死的份儿。
身后传来哗哗的水声,过了会儿,宁缺一身清爽地走了回来。
他有一副好身板,精壮强悍,整个人如一把紧绷的弓,充满了力量。宋锦从小在军营长大,看惯了男人打赤膊,倒也没觉得脸红,反而看得光明正大,还送了他两个字:“不错!”
头顶覆下一片阴影,宁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皱眉:“你也去洗洗吧,脏死了。”
“嫌我脏就离我远点!”
她冷哼,刚一抬头,就见一水滴就从他湿漉漉的头发上,落到了她的脸上。她下意识地去擦水,却摸了一手的脏污,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宋锦急忙以怒意掩盖自己的尴尬:“我是你主人,你只能奉承我,不能质疑我!”
回复她的,是一声不屑的嗤笑。
她觉得脸都快烧起来了,好在宁缺后来没怎么注意她了,她才走到河边洗了把脸。
河水清澈凉爽,让她流连忘返,连宁缺什么时候走到她后面都不知道。下一刻,她背上传来一股大力,却是宁缺一脚将她踹进了河水中。
宋锦不会游泳,扑腾着呛了好多水,又被他提了起来。
他脸上的鄙夷很明显:“这水不深。”
宋锦差点没岔气过去:“我发誓,要是能出去,就把你这奴隶给卖了!卖去小倌馆,卖去……”
他毫不在乎地笑着:“快洗吧!”
她瞪着他不动。
于是他好心提议道:“我帮你?”
“滚开!”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宋锦恨死他这副耍着人玩的样子了,偏偏又拿他没办法。她挣脱他的手,刚想爬上岸,水里却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她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就被巨浪给淹没了去。
宋锦被水卷着往下沉,她睁大眼睛,才发现漩涡最底下是一排排尖利的石头,如果撞上去,哪还有命在?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修长有力的手臂及时搂住了她的腰,将她往上带去。
这是个漫长难熬的过程,待两人终于浮出水面时,她觉得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值得高兴的是,经过这次危险,他们终于脱离了桃花雨的范围,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但让人警惕的是,这处风景太异常。四周遍布了银色的参天大树,铺天盖地的感觉直叫人窒息,不知暗藏了什么杀机。
宁缺还是那么粗暴,一上岸就把她扔到一边,宋锦跪坐在地上咳嗽了好久才平息下来,抬起头刚要骂人,却发现他的衣衫破烂,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横贯了背部,随着他的脚步,落下一个个染血的脚印。
然而他的背脊依然笔直,宋锦看着都觉得痛。
金疮药已经用完了,他随便包扎了一下就算完事了,除了那苍白的脸色外,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但到了晚上,宁缺突然发起了烧来,整个人烫得吓人。
宋锦蹲在地上,看着昏睡得不省人事的男人,心里绞成一团,有点疼。她把这种疼归结于不能杀他的郁闷——他救了她,至少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暗算他!
她犹豫了良久,才拿出藏了很久了金疮药,给他重新处理了伤口。
翌日,宁缺就好了起来,恢复力不可谓不惊人。而宋锦脸色灰败,看起来相当颓靡。她并不是担心他的伤势,而是因为树林的诡异不敢睡觉,才强撑到了天亮……她这么告诉自己的。
宋锦看着他,很没有好气:“奴隶,我想喝点水,你陪我去。”
他又露出了一些嘲讽。
宋锦无视了他,催促道:“要不是我悉心照顾你,你昨晚就死翘翘了!快点!快点!”
宁缺转身朝河边走去,她急忙跟了上去。
经过昨天的事,她对水的阴影更深了,根本不敢一个人靠近河边。喝了一些水后,她无意间瞥见倒影在水中的自己,头发杂乱,浑身邋遢,顿时就不自在了起来。
“你转过身去,但不要走远了。”她提出要求:“我要擦洗一下。”
宁缺瞥了她一眼,难得的配合,只是唇角轻蔑依旧。
她快速地脱掉衣服,把身子擦洗了一遍,复又穿上。没东西可以擦水,衣服贴在湿淋淋的身上,不太舒服。他架起了火堆,沉默地坐在一旁,她理所应当地笑纳了。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他开口说了一句话——
“我们分头走吧!”
(三)森林
最开始的时候,宋锦还没有反应过来,顺口就问了句为什么,还说:“这里很危险啊,分头走不太好。”
宁缺缓缓地抬起眼帘,依然是略带嘲讽的语调:“我们一起,你觉得合适吗?墨国女将,将我引入阵法的人,我没一刀杀了你,你就该感恩戴德了。”
他都想起来了!
宋锦不说话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说的都是事实。
即使头顶日光正烈,这银色的森林也无一丝暖意,萧索苍凉,连带着她心头也难过起来,莫名其妙。
宁缺走了,带着他的银枪,渐行渐远。
宋锦在原地呆了会儿,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
她要跟着他,看着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走向消亡,看着他无力挣扎而狼狈至死。这是她一开始就想好的,怎么能因为他三言两语的侮辱,就放弃看好戏的机会呢?
但宋锦并没能如愿以偿,那人轻功卓绝,没多久,就成功甩掉了她。
宋锦有些茫然,也有些暴躁。
她在四处找了个遍,也没有再看到宁缺的人影,不知不觉,又是日暮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去河边,喝了些水,然后趴在河岸上,伸手去捞鱼——这样当然抓不住,但她没有下水的勇气。
她咬了咬牙,起身朝银白的树林里面走去,也许里面会有野果吧?!
但是宋锦很快就后悔了。
树林无边无际,黑夜为它染上诡异,不知何时腾起了迷雾,将人湮没。紧接着,一个个记忆中的场景涌现在她的眼前,真实得差点骗过她。
宋锦再笨也知道自己是进入幻境中了,但她并不懂阵法,更不知如何摆脱幻境,就算闭上眼睛也没有用!
再这样下去她会疯的!
——父亲、伯父还有兄长被割下头颅的情景轮番再现,一次次重复。
宋锦双眼通红地盯着那一切,紧绷的背脊,颤抖着几近崩塌。终于,她抑制不住地尖叫了一声,抽出匕首疯狂挥动着,想破坏掉幻境,却只是徒劳无功。她狂奔,想逃离,情景也如影随形。
蓦地,她双脚突然脱离地面,被一股大力往上提起。脖子勒紧,无法呼吸,她拼命挣扎起来,后颈却遭到了一记重击。昏迷过去前,她又看到了那双清冽如冰的眼睛。
宁缺的眼睛。
夜沉如水。
宋锦猛地翻身坐起来,冷汗淋漓,她大口喘息着,仿佛抱住浮木的溺水者,好一会儿才能挪动僵硬的目光。
旁边架着火堆,而宁缺正在慢条斯理地翻动烤鱼,火光映衬出那他脸侧坚毅的线条,竟是格外顺眼。宋锦已经饿了一天一夜了,她慢吞吞的挪了过去,看着烤鱼垂涎三尺。
宁缺瞥了她一眼,举起烤鱼,无视了她伸出的手,慢悠悠地咬了一口。
于是宋锦的眼神,变得悲愤起来。
宁缺又瞥了她一眼,指了指横尸一旁的几条死鱼,让她自便。宋锦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无奈地拧起一条鱼,就准备烤。
宁缺好心提醒了她:“脏腑还没掏。”
“……你帮我。”
“我为什么要帮你?”他似笑非笑。
宋锦讨厌死他这副轻蔑又似是而非的神情,她翻了一个白眼,用匕首将鱼剖开,咬着牙去掏内脏的时候,她一脸嫌恶,将脖子扭到了一边去。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将鱼接过去,替她完成了后面的步骤,但她没法感动,因为他说了一句话。
“在破阵前,我们还是一道吧。虽说你非常愚蠢,但陪我说说话也勉强可以。你应该不会傻到拒绝,因为要是离开了我,你会在几天内饿死。”
宋锦恨恨地瞪着他,觉得很屈辱。但……但,她真没脾气拒绝啊!
宁缺看着她纠结的样子,突地想起了下午的事情。那时,他甩掉她后,却没有走远,而是到躲到了树上。他看着她跑到河边喝水,一个小小波浪也让她怕得要死,最后居然不敢抓鱼,跑进了树林里。
他想,她大概是墨国将领里最蠢的人了,没有之一。
他大概也被她的愚蠢传染了,明知道她和自己是敌对,居然鬼使神差地跟在她身后进了树林,在最后关头救了她。还有,她那惨兮兮的样子,当真可笑。
(四)滞留
夏去秋来,转眼三个月就过去了,两人依然滞留此处,无法逃出生天。但境况却比在桃花雨时要好得多,不必每晚都战战兢兢,只要他们不踏入树林,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他们试过沿着树林边缘走,却总会在最后回到原地。
天那么宽,地那么大,而他们却囿于此处,可怜得仿佛笼中之鸟。
已经吃了半年的鱼和果实了,宋锦开始杞人忧天,担忧水里的鱼最终有被吃光绝迹的一天,所以每当看到宁缺大吃特吃,她就忍不住劝他少吃点。
“如果是我,我会想其他办法。”他这么回答她。
“什么办法?”
“杀了你。”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那样就少一个人分食我的鱼了。而且你除了陪我说话之外,唯一的会做的事就是拖我的后腿。你觉得呢?”
“你——”
宋锦气得七窍生烟,宁缺欺人太甚了,真叫她忍无可忍,奈何……只能忍。但她没有察觉到,两人的相处陷入了一个怪圈,言语互相攻击,相处却越来越默契。
然而,无法逃离的悲戚,也渐渐弥漫了开来。
终于有一天,宁缺提出了一个设想。
“我们走出桃花雨,是因为河流,那么如果我们再顺流而下一次,能不能脱离这个地方?”
这个是大有可能的!
但宋锦只要一想起差点让她丧命的河水,就忍不住退缩了,顺带还讽刺了他一句:“要去你自己去,只希望最后漂来的不是你的尸体。”
宁缺笑了笑,非常玩味:“其实你不是怕水,只是你在引我入阵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你根本没继续活下去的打算,所以很无所谓。你看我这样想尽办法要离开,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一针见血。
“对。”她老实点了头。
他又露出了那种轻蔑嘲讽的表情,时间并没有消磨掉他的狂妄:“可惜你阻止不了,而我,一定会破阵。”
宁缺走了,跳进河里,顺流游走了。
他拿走了她的匕首,却留下了他的银枪,从来不屑和她多说废话的男人,却破例解释了一句:“匕首方便一些。”
所以在他离开后的几天里,宋锦都没被饿死——她可以站在岸边,用银枪插鱼了。很好笑,真的很好笑,他的银枪,明明是带着机关,可长可短的那种。
宋锦的心情很复杂。
又过了几天,河水里冲来了一只鞋子,宁缺的。
她把鞋子捞起来后,盯着看了好久,最后在岸上挖了一个坑,把它埋了。她在上面插了一根树枝,以此作为他的坟。
这天晚上,宋锦没有吃东西,她的使命完成了,一个人待在这里直到老死,好像没有任何意义。她再次走进了森林里面,打算见亲人们最后一面。
她走到一棵树下静坐,微微阖上双眼。
幻境如期而至。
亲人们的音容笑貌出现在她的眼前,走马观花一般闪过,直到最后,才会是他们死去的情景。她打算在那一刻来之前死去,也算圆满了。
就在银枪即将刺入胸腔之际,手腕突然发麻,失去了力道,她惊愕地睁开眼睛,宁缺阴沉的脸就闯入她的视线。他拖着她疾步而走,她被他拖得踉跄,崴了脚痛呼出声,他却走得更快了。
宋锦很没好气:“你怎么还没死?放开我!”
“很失望吗?”
“是啊!”她回答得很快,仿佛在掩饰什么。
他冷冷勾起唇角,将她扔到一边,不再搭理她。
宋锦这才注意到他满身的伤,比之上次还要严重,血肉翻卷,看起来狰狞可怖。宋锦只觉得心底被什么狠狠一撞,再回过神来,她已经主动掏出了金疮药递过去。
他不接,也不和她说话,只拿背影给她看。这情形怎么瞧怎么幼稚,宋锦扯了扯唇角,只好主动给他上药。
“我的银枪不是拿来自尽的。”
“拿来做什么?”
“杀敌。”
“可我的敌人就是你,你给杀吗?”
宁缺凉飕飕地看了她一眼,唇边又浮现了惯有的轻蔑,就在这时,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叫声,于是他的轻蔑更浓了。宋锦早就习惯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只是翻了个白眼,却没想到他会主动走去河边捉鱼。
大概因为伤得很重,这次他花的时间格外久,宋锦等得都睡了过去。
朦胧中,脚踝突然被什么轻轻刷过,丝丝的痒。
她一个激灵地爬起来,却见宁缺半跪在她面前,单手握着她的脚踝,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上面按压。他掌心有着灼热的温度,直直烫入了她的心底。
宋锦下意识地缩回脚,却被他紧紧握住。
他看都不看她,只是淡淡说:“你脚不是崴了吗?这只好像没问题,那只我再看看。”说罢,他又伸手去脱她另外一只鞋。
宋锦当时也是傻掉了,呆滞了,直到他把另一只脚也看了个遍,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顿时全身的血液都往脑子里疯狂涌去,嗡的一声炸开了。
然而始作俑者却清冷如常,只是淡淡说:“我知道怎么破阵了。”
(五)小屋
难道真的要从河中离开?
宋锦刚想到这里,宁缺就看出了她的想法,说:“阵法让这里与世隔绝,不管从哪里走,都会回到原处,唯有破阵。”
“那怎么破阵?”她忍不住问。
宁缺居高临下睨了她一眼:“你跟着走就可以了。”
宋锦:“……”
宁缺有一个猜想,杀阵分了几层,破了一层,就会来到新的地方,而当初的地方就回不去了。就像他们误打误撞破了桃花雨那层一样,河水差点让两人丧生,却是桃花雨的生门所在。
以此看来,要离开银白森林,必须穿越最危险的地方,不破不立。
等到宁缺的伤口修养好了后,已经入冬了。两人还穿着入阵时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也无法避寒。如此恶劣的天气,让宋锦缩成了一团,搓着手取暖。对比宁缺打着赤膊也面无表情,她觉得很丢脸。
走进银白森林的之前,宁缺只说了一句话:“一切皆是虚无,你要做的,只是抓紧我的手。”顿了顿:“我就在旁边,不会走。”
宋锦深吸了一口气,和他一同踏入森林。
幻境如约降临,一幕幕场景将她包围得密不透风,她浑身又紧绷了起来,手上传来的灼热和力道却让她觉得安稳。然而当亲人们再次在她眼前割下头颅时,她眼睛发酸,差点就松开了手。
耳边传来他冰冷讥讽的声音:“这就是宁国从来不要女将的原因,心志不够坚定,只会拖后腿。女人,暖床就可以了。”
这种话……
宋锦怒火中烧,忍不住甩开他的手,一拳狠狠招呼了过去。
打空了。
身边的人不在了!
“宁缺?”她仓皇地站在原地,声音都抖了:“宁缺!”
没人回应。
“宁贱人!”
然后她听到了他的嗤笑声:“宋锦,你为什么不睁眼?”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掀开眼帘,草地、花丛、菜田,还有房屋……和银白森林的冬天不同,这里是温暖的春天!他们破阵了吗?然而看着这一切,她心底涌出的不是喜悦,而是失落和纠葛。
破阵了,她和宁缺怎么办?他们本该死在阵里!
她下意识地去摸了摸匕首。
这动作被宁缺看在眼里,他眯了眯眼睛,转身往屋里走去。
她怕冷,所以他一边鄙夷一边把衣服施舍给了她,这一转身,光裸的后背就呈现在她眼前,满目疮痍。其中有一条狰狞的疤痕,自上而下,将他的背骨整个贯穿一般,是为了救她而落下的。
宋锦没跟进去,只是在外面转了转。这一转,才发现他们根本没破阵,只是又到了阵法里的新地方。她不敢乱走了,匆匆折返回房屋周围,即使这里看起来很正常,也毫无危险。
她在菜田里摘了一些瓜果带回屋里,却见一个白衣美男端坐那里,怔住,再凝神一看,是宁缺。她一直觉得白衣要斯文儒雅的人穿才会好看,没想到他穿着也不错。
“哪来的衣服?”
宁缺吃着瓜果,连个眼神都不给她。
宋锦在房子里转了一圈,也找到了几件女装,想了想,选了件黑色的换上。再次走出去,宁缺还是不看她,她在他眼前晃了一会儿后,烦躁地坐在旁边。
宁缺起身走了出去,片刻后,端了一盆水煮的蔬菜来。他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宋锦盯着他看了会儿,跑出去拿了筷子,伸入了那个盆子里。
宁缺终于抬起眼帘,给了她一个讥讽的眼神,她却发现……她暴躁的心情突地就安静了下来。
她讨好地冲他笑了笑:“我道歉,不过你不该贬低女人。”
“女人本就不该上战场,保家卫国,那是男人的事。”
……当时他可不是这样说的。
宋锦稍微释怀,却听他又刻薄地评说:“心志不坚定,胆小如鼠,连煮点东西都不会,除了聒噪和暖床,你真的一无是处。”
“你心志坚定,你为什么——”不自己走?她没说下去,因为她意识到了一个让她无法置信的答案。回想起来,幻境好像真的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他想带她走?
而她,算计他引他入阵,被他救了好几次,但刚才在脱离危险后,她的第一反应却是……
可那明明是她的使命,她明明在做对的事情!她这么告诉自己,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了。
宁缺沉默了会儿,用一句“恩怨我们出阵再算”把这件事给揭了过去,宋锦松了口气,然而在对着他时,却不如以前自然了。
她重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就算相处了大半年,他们也不是同伴,而是敌人。
就这样,两人在小屋住了十来天,有吃有喝,不用露宿,也没有任何危险。这里平静温馨得好似外面任何一个农家院,直到有一天,他们在挖菜的时候,挖到了一副白骨。
紧接着,宋锦在吃东西时,呕了一口黑血出来。
(六)破阵
——有毒。
——不管是这里的井水,还是瓜果蔬菜,都是有毒的!
两人又花了大半天探查,才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那具白骨也很好解释了,任谁在经历了桃花雨和银白森林后,来到这里,都会觉得这里是一处好地方,自然而然就放松了戒备。而渗入身体的毒,会给人致命一击。
杀阵,杀阵,果然名不虚传。
宁缺的脸色很难看,宋锦却依然无所谓,照吃照喝。这种毒并不会让她难受,只是全身越发没力气,睡得也越来越多。也许有一天,她会在梦中死去,倒也不错。
两人都快死了,宋锦对宁缺越发得好,从前不敢正视的心意,也变得坦然起来。某一天,她对宁缺说:“你这人脾气太坏了,也太张狂了,我喊你一声贱人是没错的。”
宁缺看着她,笑得很瘆人。
“不过有一点,你骂我愚蠢,那是骂对了的。”她叹了口气,笑道:“我要是聪明点,就不会喜欢上你了。所以我觉得,一起死在这里,也挺好的。我不用再面临任何选择。”
宁缺猛地僵住了。
许久,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很温柔,很温柔。
宋锦拉着他的手臂枕在脸侧,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这一睡,又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她已经被他抱到了院子后的井水边。
她呆了呆,下意识问道:“做什么啊?”
“破阵。”
既然继续待下去也是死,不如最后放手搏一搏运气。这小屋周围毒最重的地方,就是井水了。思之前两次,死门即生门。那么,他们的生路,也许就在井水之下。
“好吧,怎么都随你。”她说。
宁缺轻“嗯”了一声,让她坐在木桶上,缓缓放下了绳索,紧接着他也跳了下去。
井里非常潮湿阴暗,还有些冻人,和外面的温暖如春截然相反。宋锦抱着臂膀揉搓:“好冷好冷,不如我们上去吧?总比冻死好。”
“你害怕?”
“还好啦,其实都一样。”
“我们能破阵。”宁缺游到她身边,将她从木桶上拉了下来搂着,他看着她,笑了起来:“等出去了,你就跟我一起走吧。墨国国君昏庸,你应该另择良木。”
“比如你?”
“比如我。”
她忍俊不禁:“好啊。”
宁缺深深看了她一眼,足下不再游动,霎时,冰凉的井水迅速将他们吞没。她脸上带着笑容,他伸出手将她拉近,蓦地捧住她的双颊就吻了下来。
他这人平时就像块冰,总是目中无人,总是轻蔑,这个吻的感觉却和他的人不同。
那么用力,那么热烈。
……
(七)尽头
“宋锦!”
“宋锦!”
有人唤她。
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上了岸。蓝天,草地,还有……宁缺。
“我们又回到小屋了?”她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其实这里也不错了,有吃有喝,死也不会很痛苦……”
虽然时间很短,但他们也算在一起一辈子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撞入了那句宽阔坚硬的胸膛里,他的心跳很快,却有让人安稳的力度——
“不,我们出来了!”
他猜对了!死门即是生门,而毒之源的井水处,就是这个阵法的阵眼所在!他们破阵了!而且奇异的是,他们身体里的毒,也随着破阵时间的推移,渐渐开始退散了!
宋锦环顾了下四周,才发现这里虽与小屋风景相似,却是全然不同的地方了。周围有山,有瀑布和湖泊,隐隐还能看见远处的城镇炊烟……
他的狂喜点燃了她,她也陪着他大笑了起来,只是笑意还没到达眼睛,就渐渐凝结了。他发觉到她的不对劲,不由问道:“你在想什么?”
她故作轻松:“你不是说,任何恩怨出来算吗?”
他脸上的笑容冷了下来,沉默了会儿,才说:“你反悔了?”
“宁缺,你大概不知道,我家出了三个将军,我爹,我叔叔和我兄长,他们都死在两国对战中,被割下了脑袋。当时我就在城楼上,眼看着,却无能为力。所以就算国君昏庸,也不足以成为理由……”宋锦扯了扯唇角:“在之后,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弟弟了。他要延续血脉,我自然只能主动请缨。”
“你反悔了。”宁缺看着她,这次是肯定的语气。
“我只是以为……”
只是以为两人死定了,不如死得高兴一点。所以她觉得,还不如不破阵,但她又清楚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从来都明白自己要什么,立场坚定,不像她。
宁缺冷冷注视着她,而她的目光给了虚空。
沉默中,两人的距离又被拉远了。宁缺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她从地上提起来,给她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土,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走吧。”他说。
“去哪儿?”
“翻过这座山,就是最近的城镇了。到那里,我们再……”
“好。”
然而这段路途比想象中更快,好像只是在眨眼间,就已经走到尽头。三步,两步,一步……
“我们……”宁缺目视前方,目光落得很远:“再绕一圈吧。”
他的语气依然嘲讽,但嘲讽的对象变作了他自己。因为明知道不管绕多少圈,到最后依然会走回原地,他却甘愿自欺欺人一次。
他们各有各的家国,各有各的方向。
宋锦也很清楚这一点。
她叹了口气,伸手挡住并不刺眼的阳光,唇边扯起一个微笑,眼泪却从指缝里淌了下来。
“嗯,再绕一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