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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静月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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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不见,静月庵一如往日的宁静。有别于瑞沣闻名于世的古刹,这里小而清幽。虽非香火鼎盛,但确是人抛开红尘修养身心的好去处。
他们把车停在离庵不远的地方,然后像寻常旅人一样走了过去。朱红的石墙围出正方形的院落,黑漆剥落的木门向里敞开着,他们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去,正遇上在寥落空寂的小院子里挥着扫帚扫地的小师太顺德,宋子遥在这儿养病时因着年龄相仿与她相交甚好,久别重逢的站在树荫下聊了好一会儿才得了空问:“我姑姑呢?”
“默言师叔在后面的园子里浇地呢,这天气里日头毒,你去屋里等着吧,我去给你把她叫过来。”
庵里的忌口颇多,那些凡俗的馈赠佳品在淡出红尘的出家人眼里也没有意义,宋子遥思量再三托去香港出差的司马炎给她整了台IPAD,直让司马炎笑话为省点钱求他帮忙的宋子遥穷酸。
怎么说也是头次见面的长辈,不想失了礼数的孔修文也绞尽脑汁了数日才寻得一串上好的紫檀佛珠,拿来做了孝敬长辈的礼物。
顺德给他们沏了茶放在桌上,自个儿欢快的跑出去找默言了。会客室里飘来大殿里淡淡的檀香,她深吸了口气,对这个生活了几个月的环境忽然生了怀念。
她抱着杯子站起来绕着房间打转,手指一会儿摸摸桌子一会儿碰碰摆设,感慨的打开了话匣子:“听说我病好就被送到这里来了,但因为当时状态不好所以我自己没有一点儿印象。一睁眼就看到我妈坐在床边看着我哭,她那人一辈子心高气傲的从不在人前掉一滴眼泪,那一天却把眼睛都哭肿了。然后她就告诉我我生了一场很重的病,病好后脑子就不大好使了,让我在这里好好养着,想不起来的事情就不要想,不需要过度担心。”
“可是哪能不担心啊!”宋子遥停在窗前把叶窗推开,像个满腹心事的深闺小姐一样幽幽望着窗外,“那时候虽然我也20岁了但性子终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睡了一觉睁开眼却被人告诉生了大病忘了前尘,明明心灵最脆弱的时候却被扔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面对一些完全陌生的人,那种恐惧是别人根本没有办法理解的。但是我怕我妈哭,正因为她不常哭才更加害怕,所以尽管当时我的心里都要害怕疯了,却还是没有忤逆的点头同意了。”
“你知道那种感觉像什么吗?那种感觉就像你变成了一个忘却过去的傻子然后被遗弃在了深山里。那时候晚上我常常做噩梦,梦境稀奇古怪,有时是被浑身雪白的怪物追赶,有时候是被漫天洪水席卷,但最终都是被别人抛弃。吓醒了就只能睁着眼睛望向黑洞洞的屋顶,大脑就会不受控制的去思考过去,结果却发现记忆零星,好像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者从没存在过一样。这时候就会胡思乱想,会不会将来有一天发现把这个世界全都忘记了,会不会有一天睁开眼睛却连自己是谁都不再记得,然后即使知道自己被抛弃了也再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正说得投入,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走近,那句温暖到令人安心的身体贴上自己的后背,一双坚定而结实的胳膊温柔的将她圈进了怀里:“抱歉。”他压低的声音中含着歉疚和痛苦,落在发顶的细吻饱含深情,“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宋子遥把茶杯放在窗台上,把手覆在腰间的大手上,安心的感觉一路通往心脏。于外人,这双手紧握权力可翻云覆雨;与她,却是最平淡却又最值得信赖的依靠。她细细摩挲着垂下头笑了:“这是我自己的业障,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而且其实后来也不是那么难熬,静月庵上下对我都很好,慢慢的心情平复了又想起了很多,也就不再如当初那样害怕了。”
环在腰上的手臂又紧了一紧,宋子遥赶在人来之前解开笑着退开一步,脸上倒也没有属于心情低落的一丝阴霾:“这里是佛门净地,你可要矜持些。”
见到她这样,孔修文揉揉她柔顺的长头发才放下心来。
不多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远房姑姑的默言开门走了进来,脸上亦带着如顺德般的欣喜,却终归是遁入佛门的年岁久了,只淡淡露出几丝来。
“姑姑,我来看你了,你最近好吗?”宋子遥飞扑过去,像个小孩子一样抱住比她稍高一点的长辈撒娇,亲昵的样子令人艳羡。
“最近挺好的。”默言宽和温蔼的笑了一笑,拍拍肩头上伏着的小丫头,拉着她的手到椅子上坐下,仔细端详了好一阵方才安心,“你最近想来过的也不错,眼神比从前亮多了。”
“嗯,我过的很好。”她衷心的说了,眼神示意孔修文倒了杯茶恭恭敬敬端到面前,趁着这个时间介绍,“姑姑,这是我男朋友孔修文。”
孔修文谦顺的微微弯腰,两手端着茶杯站到默言面前低眉垂目:“姑姑,我是孔修文,您好。”
默言虽出了红尘不问世事,但当年的事情在宋家闹得忒大,故而也听说过一二。眼前的是何许人也连想也没想就记了起来,眼底隐隐染了哀愁。缘来缘去一事终究不是人能控制的,这才有了随缘一说。他们当年成了那样现如今还是再次相爱,除却缘分外实在无法用其他道理来解释了。
默言抿嘴笑了笑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示意他搬了凳子在一旁坐下:“将来都是一家人,不需要这么客气。”
孔修文依旧是恭敬的点了点头,搬了张凳子挨在宋子遥的旁边坐了,面上的表情恭顺,却生疏的像隔了座搭讪一样。
默言能理解他对于这个地方的排斥,深谙其心的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宋子遥的身上:“人生的业障不过贪嗔痴三个字,当年你在静月庵住着的时候也听得我们说了许多,今天我就不在这儿继续唠叨了。今天我想对你说的是顺其自然四个字,天理循环,无论暗恨情仇都有其缘由,凭一己之力虽也可聚可散,但也终归是不能长久。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该听过,王母娘娘的权力过天,划了道银河也终究阻不住他们的姻缘。故而如上天注定,即便走再多的弯路也终究会再次遇见。”
宋子遥做了认真的样子来听,但两年的世俗生活终究是把性子养野了,全然听不进这些大道理去,反而是觉得罗嗦。
正巧外面响起敲门声,顺德推开个门缝抱住门框露出小半截脑袋,可怜巴巴的瞅着宋子遥:“师叔你们说完话没?说完了我带遥遥去后面的园子里摘果子。”
宋子遥一听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步子迈开了才回过神来,竟也僵着这样的姿势恬不知耻的表忠心:“顺德你先去吧,我正听姑姑给我说话呢!”
默言哪能不知道她的想法,摸摸他的头发说:“去玩儿吧,园子里的樱桃结的正好,多摘些回去给你爸妈尝尝鲜。”
再装下去可就不像了,宋子遥站起来道了安,欢天喜地的跟着顺德跑了。孔修文看出默言有话要对她讲,只遥遥冲她招了招手,自己坐在原处并没有动。
门扉开了有何,默言辗转着手心里的佛珠悄然开口:“孩子,你的心事太重了,该放下的就放下,不然会压垮你。”
“如果让我来选我也希望能做到,只是……”孔修文暗暗握拳垂下头去,只是有些事连自己也无法控制,渐渐竟变得如同生命的必然了一样。
“傻孩子,你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从前有一个杞国人,总是害怕有一天天会掉下来,故而夜不能寐,寝难安枕,日日都过的不快乐。但天真的会掉下来吗?谁也不知道。可人不是活在未来而是活在当下的,如果连现在都过的不快乐,还有什么必要去谈论未来呢?退一万步讲,即便天真的会掉下来,你又怎知这一定是祸不是福呢?祸兮福之所倚,复兮祸之所伏。生生相克生生相息,就如同我告诉遥遥的那样,一切当放归平常心去顺其自然。”
“可是遥遥她……”孔修文犹豫着开口,目光深邃沉暗,即便他能做到这些,却如何也不敢做下伤害不到遥遥的保证。
“你若爱她就当无条件的相信她。”看破他心思的默言再次开口,“即便最后的结果是你错了。”
话音刚过,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匆匆停在了门前,门被没有礼貌的胡乱推开,宋子遥拉着顺德想两只落汤鸡一样跳了进来,浑身都湿透了还抱着装满樱桃的篮子,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放系的笑容。
他们的目光顺着推开的门落在郑重的院子上,六月的天就如同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这一刻却已暴雨如注。
孔修文慌慌张张的站起来大步流星的走过去,掏了口袋里的手帕给她擦雨水,口气全是紧张:“一会儿找身衣服换了吧,感冒了难受又要哭鼻子。”
“你才哭鼻子你全家都哭鼻子。”相较于天空的阴霾,宋子遥的脸色却是比春日的阳光还要明媚上几分。她把篮子往他怀里一塞,抢过手帕来自己给自己擦,眼睛望着满满一篮的樱桃忍不住炫耀:“你尝尝这樱桃,自然熟的,可甜了。”
孔修文的注意力却还是放在她淋湿的衣服上:“我看你还是先找身衣服换下来吧。”
顺德与她的体型相仿,拿了套干净的素衣给她换上,出来的时候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静雅端庄的若不然尘泥的莲花,让他心中一动。
他忽然想起了唐高宗李治与则天皇后武媚娘的感业寺重逢,想来那一眼定情的感觉就如同这般吧,让人为之情动欣喜不已。
“收一收眼神吧孔施主,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顺德站在一旁捂着嘴笑满脸揶揄,被默言和声警告,“顺德,不可妄语。”
顺德吐了吐舌头,乖乖的站到她身后不敢再乱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