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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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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尼娜尔是一个精灵。她拥有骄傲的银色华发、碧绿眼睛,尽管这些在这片地域实数罕见的让人称羡的美丽,但她依稀记得,年少时看见那成队离开的光明精灵,阳光照在他们头上仿佛戴上了桂冠,月华不及他们眼中星光的璀璨……而现在,终日在这倚着巫师之城的森林里生存,已许久见不到那样的景致。
此刻她躺在午后清凉的树阴下,思量着为何当初大队的精灵离开的时候,她的少数族人会选择留在这里。可是远处传来的略微骚动,打扰了她的静思。
那种细微的嗡嗡声,先是在远处聚集,然后渐渐地波动、一圈圈扩散,就像一阵风吹过,荡开远处的波纹,将那份不安的征兆传递到她耳边。出什么事了,思量间,她又听到人类脚步的轰隆声,似乎有许多人正在奔走相告。
她起身。走过长长的林间小道,眼前便是巫师用魔法垒起的白城墙。此刻发生的事,已吸引住一群人围观。她敏捷地攀上人群外围一块高高突起的岩石,凭着非凡的目力朝里眺望——
只需要一瞥,她便记起了那个名字——
眼前的斑斑血迹,以及血迹中央残留的几块触目惊心的碎骨,毫无异议是南黑林子的狼人所为。而无须周围人的窃窃私语,拉尼娜尔也能马上想到他们的首领,狼王埃格拉斯。但旁人的碎语还是或多或少地飘到她的耳中,她听出牺牲者的名字,死者是巫师之城的公主,即将许配给精灵王之子。
她俏皮地皱着脸露出狡黠的笑,不觉有些幸灾乐祸。精灵们都会为此事而高兴的。因为她的族人中,没有任何一个会觉得那个人类的愚蠢可憎的女儿配得上他们钟爱的精灵。
此刻置身事外,无聊地站了一会,想想关于狼人的传说,又想想自己的身份,她忽然彻悟过来。明白对于此事巫师一定不会让她袖手旁观,她赶紧如惊弓之鸟欲回身避开,一只手已经将她扯住。她转头怨恨地迎上那个巫师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不是那个第五任受雇于巫师的精灵猎手吗?”
没错。当初与巫师签定的协议,作为不允许巫师擅自踏入森林的交换条件,是精灵有责任驱逐林子里的邪恶。因此精灵王每年从自己的王宫卫队中选择一位来应付巫师的那些与黑林子有关的琐碎麻烦。其实黑森林里根本没有什么邪恶!拉尼娜尔忿忿地想,狼人从来不侵犯精灵,一切都是那些巫师们自以为是、咎由自取的结果。而她,居然运气奇背摊上个要去招惹狼人的大麻烦。
慵懒的午后,金杯盛着清凉的液体,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片片眩目的光辉。此时此刻,任何的杂事都会显得分外恼人。
“仓促准备的茶点,实在难比精灵的佳酿。见笑了。”
拉尼娜尔只能抬头,一贯地优雅含笑,心里却恨不得立刻从这虚伪中逃脱。
“那陛下想要精灵们做什么?如果是要狼王的首级,那可就为难我了。”她应付,同时观察着这个昨夜刚刚丧女的巫师首领每一丝外溢的表情。
“难道精灵也畏惧那些见不得光的狼人吗?既然这样,就由我派人进入黑林子勘察好了。”眼前,巫师的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股急切的仇恨。
“并非出于畏惧。”她不由正色,“而是精灵与狼人向来互不侵犯。而我们之间的界限也很清楚,精灵是不会允许人类擅自踏入森林一步的。我知道那样意味着追缴狼王的任务就该由精灵代行。只是…你也知道行走于暗夜的生灵,通常都不是轻易就能…”
拉尼娜尔故意压下声调,摆出一副为难的神情。
“我们的要求决不会过分。只要精灵能弄来狼王的一络头发。”
拉尼娜尔略带诧异地听着,这条件让她不由想起以前曾听说的那些愚蠢巫婆老掉牙的做法。在身体的一部分下咒语?这样的诅咒方式是否有效,她不在乎。她只要结束这槽糕的任务,然后安安稳稳地重新回到自己所属的精灵卫队中去。
走出白城,她取出巫师首领授予的剑轻蔑地抛入了身后的灌木丛。接着背上自己的银弓长剑,披上一袭轻柔精细的黑色斗篷,开始向森林南部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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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格拉斯惬意地舒展四肢,躺在树枝间最深的暗影里。
即使外面阳光明媚,这片密林深处的洼地总是阴暗幽深。
光明永远也参不透夜的美丽。埃格拉斯想着,嘴角浮上一丝淡漠的微笑。即便精灵之光也是一样。因为那些倨傲清高的精灵,从来只肯将他们自以为很美丽的眼睛停留在光明的事物上的。对于同样迷人的黑夜,则是选择了永远地刻意逃避。
“如果有什么能让这片晦暗之地明亮起来,恐怕只有主人吧……”
年轻的仆人凯尔瓦从深色的树丛中走出,正痴迷地望着主人黑色的剪影,偷偷揣摩那张近乎完美的脸上的每一根线条。
“主人的眼睛是纯正的黑,就像暗夜,不透任何光芒…连暗夜都要失色!主人的身影,无论在如何明媚的阳光下都只是林间的淡淡黑影,让人无法参透行踪……”
“凯尔瓦Kelvar,你在看什么?”
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睛忽然转开,狐疑地扫射过来。
凯尔瓦退缩了一下,怯怯地继续望向他的主人。
“该死!”看见那双眼睛里的掩不住的倾慕,埃格拉斯忍不住恼火的暗自想着,“作为一个狼人,居然也这么无聊。”
他把目光投向头顶那一片树枝纠结的昏暗。
“可是,自己不也是个狼人吗?昨夜居然也无聊地跑去干那件可笑的事。”
他无奈地微微苦笑。正如Edrahil那老家伙所说,如果精灵的赫赫战绩留给他们的是日后永恒的光与荣耀,那么自己,就是那荣耀背后最深的一道伤吧。是狼人又如何?即便精灵,也只是些不长脑子的家伙啊…
林子里忽然起了异样的气息。
埃格拉斯警觉地绷起神经,那对酷似精灵的尖耳敏锐地捕捉着周围每一丝扰人的微小震动。
“凯尔瓦,你觉得那是什么?”
“什么?”仆人依然一副沉醉的样子。
“该死!”埃格拉斯气得就要一跃而起。
“哦!”凯尔瓦这才想起了自己斗胆前来打扰主人的原因:“是这样。我们发现了一个精灵,背着弓剑,正朝这里走来……”
精灵?是那些完美的家伙吗?埃格拉斯轻蔑地想。可是…
“……她的斗篷上,还佩有精灵王室卫队的肩章……”凯尔瓦飞快地继续报告着。
抬头却正巧瞥见了主人瞬息变化的脸色,凯尔瓦骇得几乎咬掉自己的舌头,硬是生生顿住话头不敢吱声。
王室?那个道貌岸然的精灵王,还有他的儿子,那个自以为是的路埃尼尔Luinil。
埃格拉斯感觉到,心底有一股阴暗的东西在不安地涌动。
“依您看,是要去阻止她继续靠近吗?”望着主人阴晴不定的脸色好一会儿,凯尔瓦才又试探着开口。以为说出了主人的想法,可是主人的脸色却更阴沉,几乎变得铁青。
……那个道貌岸然的……
埃格拉斯闭上眼睛,知道此刻自己紧紧阖起的双眸正变得暗流汹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睁眼,那双永远比最深的夜还黑的眼睛已经平静,只是目光,更是死一般的沉寂。
“虽然她不该闯进来。可是……我们不希望跟他们打交道,是么?”
他耳语般地说着,声音如夜里丝丝离离飘坠的雾,又平板得不带任何感情。
仆人立刻忙不迭地点头,随后,身形随主人一起遁入更深的黑暗中。
奇怪,刚才还在这儿的!
拉尼娜尔狐疑地在树阴下站定,仔细检查着每一寸树身上可能残留的痕迹。她很佩服狼王掠影般不留痕的作风,也许还没等她察觉就已远远避开。在偌大的黑林子里,试图捕捉一道影,岂非和张开手指想要抓风一般徒劳无获?拉尼娜尔几乎丧气。
可是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却被另一件更古怪的东西吸引。
略微一怔。她抓起那件东西,迅速塞入斗篷,接着便飘飘然离去。
那是一块绿玉,代表着精灵王族的身份。
甩掉了那个不中用的仆人,埃格拉斯鬼使神差般绕回了刚才的地方。
似乎什么都没变,但精灵无疑已经来过了。
一片巴掌大的落叶被重新挂回枝头,当作了一张便笺,上面的轻灵流畅的如尼字母似在诡异地嘲笑着:
“此行不空回。”
埃格拉斯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大麻烦。他的东西落在精灵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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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脸上只是一片平静。
拉尼娜尔从斗篷里取出那件东西。发亮的绿,在即将落下的夕阳斜晖映射下依然璀璨,不减丝毫美丽。
当然了,那是生命的绿,象征精灵王族地位的宝石。
王也只是平静地扫了一眼。
“这是在南黑林子的洼地发现的。我想,也许有人知道它的来历?”拉尼娜尔大胆地无视着精灵王的刻意回避。
“知道?也许,也许不。”精灵王依旧波澜不惊,似乎是毫不在意地随手接过那块稀世之宝。
“既然是王族之石,就交我保管吧。不要再去做无用的猜测了,”王的目光一下变得锐利, “精灵沐浴过梵拉神光的眼睛,并非是用来探测黑影深处的秘密的。”
惊讶于如此的平静,拉尼娜尔无奈地拜辞离去。甩开额前凌乱的碎发,却甩不开复杂的思绪,因为她知道,越是平静的反应,就越显刻意伪装的侨饰。
第一眼看到着闪着清新绿色的精灵美玉,竟然躺在那片晦暗的洼地中,她的惊讶无以言表。因为这只有王族拥有的稀世之宝,竟似被遗弃般的躺在黑森林最晦涩的黑暗中,在狼王埃格拉斯出没的地方。
还因为同样的宝石,也佩在另一个人身上。
Luinil。精灵王之子。
暮色已经缓缓降临,精灵们正为持续三日的秋日晚会忙碌着,欢声笑语。
最耀眼的,是他们中间的路埃尼尔,蓝色的眼眸,纯净绚烂的银发。
正如他的名字,Luinil,闪烁蓝光的星。
“亲爱的孩子。那个惹人讨厌的巫师的女儿,已经死了,”精灵王望着儿子身上纯粹的光芒,无声地叹息默念,“果然,所有那些不尽人意的,都不会落到你头上。总有黑夜为你承担。”
似乎感觉到父亲的叹息,那所有精灵眼中的灿烂星辰霎地回过头来。精灵王看着正对自己的清澈蓝眸,只觉所有的光芒都似在那绝美的眼眸中逗留,不舍离去。此刻,那双眸中充满了探询。
“Ada,是什么事让您在这欢快的晚会上叹息?”
“没什么。亲爱的孩子,”精灵王抚慰地微笑,目光柔和而镇定,“只是在欢乐的时候,过往的诅咒依然徘徊,未曾远去。”
“什么样的诅咒?我不明白,Ada?”
精灵王竭力藏起自己的苦笑,却还是有一丝酸涩挂在嘴角,“我也不希望你去想。你就是象征希望的灿烂星辰,诅咒与你无关。”
精灵王看着那张深爱的脸上疑团渐消,向自己投来信任的目光,随即绽开浅笑。所有精灵都回过头来,艳羡地望着这对父子。
或者,他们都放纵自己沉浸在那一抹自然绽放的浅笑中。
穿过晚会华丽的布景,精灵王缓步踱出宫殿。月华如水,倾洒在他看不出年龄的脸上,原本浪漫的迷蒙色彩,此刻却只照亮了挥不去的疲倦沧桑。
为什么会这样?在遮掩事实那么久之后,以为一切都已经平复了,为什么还会如此失态?
特别是在自己最爱的儿子面前!
难道一切就都因为晚会前,看了那个卫士手中的一小块绿玉?
聪明的孩子。精灵敏捷的思维用于揣摩事物间的联系,实在是带来太多麻烦。
让人摆脱不开心底的烦乱。
原本,不想要这样的吧?
有些时候,过往的回忆被猝不及防地重新翻出,照亮心底深处自己都未能看清的隐秘。
可是,只要作出选择的还是自己,就算知道日后内心不断的折磨,就算当初的那一刻再重复一千遍,还是避免不了同样的结局。
可是心,明明还在撕扯着,牵连着那道深深的伤。
被积年的思绪缠绕着,精灵王知道,他需要一个在不被打扰的地方静坐清思。
一双危险的目光正在凝视着,看着那个王缓步而行,走入林子夜晚浓重的阴影中去。
直到王的身影消失,在那双眼眸中危险躁动着的仇恨才渐渐平复,黑得更深沉而神秘,让人无法揣摩。
如此的目光,带来一片阴霾,靠近精灵之光,是会显得突兀的。只是今夜黑影重重,早已与他完美地结合。
“凯尔瓦,我要你潜进去,找到那块绿玉带来给我。”
“可是…”仆人不解地抬头,“您要我去闯精灵的地盘?但我们从来互不侵犯。要是让他们发现我,会…”
“闭嘴!”埃格拉斯不耐烦地说,“我要你在那块宝石被王的儿子路埃尼尔看到之前就把它带出来,没有让你被他们‘发现’!用暗夜生灵的方式隐蔽自己,精灵不会注意的。”
“可是…主人与黑暗融合得更为完美,即使与那些精灵擦肩而过也不会被发现。主人的目力丝毫不逊精灵,在夜里寻获目标如探囊取物…为什么要我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去干那件似乎很重要的事呢?”
回头,却发现主人的身影早已不见。只好一步一挪,向着那闪耀精灵之光的地方靠近。
埃格拉斯远远地找了个地方,舒服地躺在树影深处。
安静地等着他那忠诚却没脑子的仆人回来,思绪却极不安宁。
“精灵们正在开晚会,应该没有问题。”他想,侧耳细听着。“况且,那块宝石的含义也不会有多少人清楚。也许只是被带回去,随意地放在哪个地方。”
但是,也许会被交给那个王呢?
那也无所谓!
埃格拉斯报复似的想。那个王,他也应该知道,过去的那些其实从未过去。所有的那些,只是表面平静罢了。
就像自己,以为已经麻木。有一瞬间,他都觉得已经因习惯而不在乎。
只是诅咒从未离去,依然久久徘徊。
“保护你愿意保护的吧,让别人来充当你王者荣耀的牺牲……”
他合上眼,努力想要甩开这一切。
可是封闭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个身影。
那颗闪光的星辰。
路埃尼尔。
远离了猜忌与苦闷,你也许会活得很好吧……
这,不就是那个王更想得到的吗?
拒绝了几个精灵传过来的酒杯,拉尼娜尔径自离开了那一片欢乐的人群。
选择独自苦闷,这并不是一个精灵的习惯。
只是,今晚有更重要的事。
秀丽的眉轻颦。她想起巫师那恼人的恬燥——
“既然精灵有把握维护黑林子的安定,那就在三天之间,找到凶手。”
——三天之后若是无获,巫师就将亲自出马,进入黑森林。
今天已是过了第二天了。哼。要在这幽深昏暗的林间,寻找一个来去无踪的影子?但找不到,就不可避免与巫师的冲突。
精灵不畏惧为保卫家园而战。只是必须打乱了这片刻的平和安宁。
站在寂寥的林间,抬头望天,星之苍穹点缀着银色柔光,无比安详地眨眼。
可是在繁星闪耀的同时,夜也在睁眼凝望。
是黑夜反衬了星光。
无忧无虑的精灵们,大多在放松地休息了。
只有夜的呼吸,轻柔地起伏。
拉尼娜尔无比贪恋地吮吸这宁静的空气。
霎的,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惊觉。
天性中的敏锐预感告知她在这精灵聚集的地域多出了其他东西。
陌生的东西,引发了不谐的音调。
拉尼娜尔久久伫立,感知着那东西的气息。并不危险。
她的眉忽然舒展开了。不是敌人。只是结合着夜色,在这精灵宝地上偷偷探寻着什么。
是狼人!
狼王……心底深处的声音回响着提醒她这个名字。静默了良久,她忽然箭一般窜了出去。
凯尔瓦以为总算完成了任务。
步伐轻快地往回赶,竟也未察觉身后有更轻的脚步声紧紧尾随。
他将那一块似乎无比重要的绿玉,小心翼翼地交到主人修长有力的手中。
埃格拉斯暗暗呼出一口气。
回望精灵之光,心居然因即将再次远离而浮起一丝眷恋。
也许那距离原本就遥不可及……他终于移开目光,转身就要回归属于自己的领地。
可是他还是觉着了一丝不对劲。掌中宝石,并不似原先那般贴合他。
相反的,那小草一般的绿玉上,竟隐隐透出一股清新之气。
他脑中霎地闪过一道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长长叹气,气得咬牙却也无可奈何。
“靠不住的笨蛋!你拿走的这是黑森林王子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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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晚会已持续了一会而陈酿的葡萄酒又过于诱人,敏感的精灵们是会发现,这个晚会的主人都已在悄然退场。
路埃尼尔正独自徜徉在高大的山毛榉间,任早已沉醉的月光为他冰雕玉琢的线条沁染上一层银色。他略微抬头,在那一瞬间仿若所有的繁星都醉入那神话般的湛蓝眼眸。
星光之子。
他的眼中似又含了另外的神情。
隐忍?抑或是……?
今天父亲的反常,不可能不被他发现。
从他记事起这特殊的感觉就无处不在。无论他怎么做,所有那些愤怒、仇恨、痛苦……绝不会降临到他身上,就像那个神秘但永远与他无关的诅咒。
他就是星光之子。就是所有被庇佑和祝福的。
但是这感觉并不完整。
尤其在现在,似乎那生命中失去的另一半从未有过地贴近他。
那为他承担所有黑暗的。
转过一个弯,映入眼帘的是长者威严的背影。
心忽然轻快起来。脱口而出那个作为儿子亲昵的呼唤,
“Ada!”
看着那个即使在夜里也笼罩着光辉的修长身影轻快地从稀疏的树影间跃出,精灵王惊讶于自己的爱子居然也远离人群,独自黑夜浓重的影中漫步。
而那白皙光润的额头,竟也凝结着一丝他最不愿看见的忧虑。
看着儿子微笑着向他走来,明朗的脸上毕竟还未有阴影侵蚀的痕迹,心头多少还是有一些宽慰。
无法忘怀自己付出的何等代价,才换得了这样的平和。
一抬头,忽然发觉儿子敏锐的目光已霎的扫射过来,狡黠的微笑挂在唇边。
“Ada,你有心事。”
刻意地使脸部表情保持平静。却躲不开那双清澈眼眸的盘问。
“Luinil,为什么不去参加宴会?”感觉自己是在徒劳地转移话题。
碧蓝的双眸略一闪动,浮现出一丝无辜无暇的笑意。
“Ada,我丢东西了。”眼眸瞟向父亲垂落的手。那尚还握着绿玉的手一颤,未及藏好。
心头一惊,突然发觉小片的月光穿透浓重的阴云洒下,映出父亲的脸色竟是压抑着如此的衰老与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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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格拉斯眼底郁满了仇恨,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银发精灵一步步靠近。
也许是他沉思得过久。也许是仆人的脚步声为入侵者打了掩护。竟然,让人靠了那么近才发觉!尤其是在此刻,不想被打扰,不想同任何生物打交道。特别是精灵,精致、高傲、完美得让他感到虚伪做作的精灵。
但那个精灵居然还在微笑着走近。
只一瞬的迟疑,埃格拉斯就已决定暂且放开今晚过重的思绪。一抹冰冷的笑重又浮现在他脸上。
这才是他。不需要回忆和嗟叹。
不需要在乎过去的剥夺、抛弃。
拉尼娜尔愣住了。
即使拥有精灵的目力,眼前所见也只有一个黑色的影,在夜的掩护下淡淡的几乎不着痕迹。但那飘垂的黑发,更神秘的黑的眸子,而当那张脸转过来的时候,那所有精灵都太过熟悉的线条,完美无暇,使得有一瞬她几乎以为看到的是王无比珍爱的星光之子——路埃尼尔。
可黑发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狂乱的影,却将人的思绪牵向魔鬼的轮廓。这个黑森林中所有狼人俯首崇拜的首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埃格拉斯对这样无理的直视有些恼火。但他满意的在那对因惊讶而凝滞的碧绿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不屑地打量眼前的人。精灵,原来竟是这样因未经世事而稚嫩得可悲,无知到可笑!
目光忽然捕捉到了那件黑色斗篷上,由巫师授予的铭牌。
“拉尼娜尔?受雇于巫师的猎手?”他故意读着铭牌。
低沉的富含嘲弄意味的声音惊醒了她。警觉掠过双眸,漂亮但危险的手已迅速移上了腰间镶嵌着绿宝石的剑柄。
抬头却发现狼王已走开了去,在几步的距离狂妄地背手而立,竟自负地将自己完全地暴露在她的攻击范围内。
埃格拉斯背对着娇小的精灵猎手,几乎抑制不住狂笑。
精灵?从未发觉他们的生存竟已可悲到了如此地步,居然已向那些比他们更缺睿智的人类巫师臣服?也难怪,有那样一个王带领他们。他报复似的想着。
感觉到身后精灵的颤抖。略一抬眉,愉悦但同样低沉诡魅的声音再次包围这片空地。
“你可是为了三天前的那个晚上,那个死去的巫师公主来找我?”
“不错。”最初的惊惧过去,拉尼娜尔的声音又恢复了一些气势,美丽精巧的头颅也稍稍上抬。
“早就听说过精灵不幸的后代充当人类的仆役,今日果真遇上了一个……”
语调中,丝丝离离的嘲弄使拉尼娜尔恼怒地抬眼望着那张脸上恶意的笑,暗自揣摩着如何出手却被打断,
“……可是,你自认是我的对手吗?”
满意地看着她一震,那双美丽的眼睛瞪得几欲脱眶。
他的脸上闪电般掠过一丝白光,那是魔鬼的笑。以为那浮躁的不堪一击的精灵就要出招,可是精灵握剑的手一扬,剑却并未随之脱鞘。
轻灵的身形也确实已飞掠而起,但不带威胁,错身而过时掌中忽的飞出一道银光,也并未袭向他的要害。只是纤小的足尖在他肩头略微一点,如蝴蝶张开了翅膀飘然坠在他身后。
转身。看到精灵的手中已多了一件东西。
“我还有另一个目的。”拉尼娜尔说着,同时又似漫不经心地把玩刚才划开狼王的斗篷取出的绿色宝石——她早已瞥见了那道暗藏的柔光。
埃格拉斯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
“骄傲的自视清高的精灵,居然也擅于管别人的闲事。”语气漠然,却掩不住危险的锋芒。
拉尼娜尔却似没有发现,调笑的语气越见明显。
“伟大的不可一世的狼王,怎也会派出偷偷摸摸的小贼在精灵王子身边行窃?”
“王子?”
眼底无垠的漆黑中忽然逃逸出一丝狂乱的光。猛地转回头,一瞬的冲动简直想打烂那张挂着灿烂笑意的脸。
“你难道不知道,那本该是属于我的吗?”
心底的波涛暗涌让他无法再克制更多。
拉尼娜尔只看见狼王浮光掠影般展开的身形,如雪的剑光便飞离腰间,追赶而上。暗影一顿,忽又向相反的方向滑开去。拉尼娜尔不及回身,剑从腋下穿出,刺入那片黑影,手腕着力,顺势向上反撩……剑尖似还未触着任何东西,猝不及防头顶洒开一片黑色的雾,网般向她迅速罩下。
她猛地向后翻身躲避,逼近的雾网同时一松,化作点点无形融入夜色。
她脸色发白,掌心已经渗出粘粘的汗。警觉地双目凝视着前方浓重的影,渐渐地重又凝成人形。
狼王与身后的树影完美地结合在一起,飘散的黑发依然狂乱地飞舞。似乎根本未曾移动过。
但拉尼娜尔掌中剑,已仿佛变得千斤重,任美丽的脸怎样拧得扭曲,也再抬不起半分。
“怎么?”她索性放弃了挣扎,抬眼迎向那片深邃的夜色。
那片错乱的影。
“不必伪装同情。你其实根本不在乎那个巫师女儿的性命。”埃格拉斯略微嘶哑地开口,看着眼前的精灵。
拉尼娜尔却未回应。
埃格拉斯正站在光影交错处,浓密的枝叶恰在头顶露出一道空隙,将一缕微渺的光投在他脚下。而他身后,则衬着一片不见底的暗。奇妙的融合中,她以为看见了最美的夜色。
那是无形的影!漆黑得深不可测的眸,照不见繁星,却舞动虚幻的光华。一如暗夜里看不见的风景,因未知而神秘,越显迷人。那是遥远不可及的夜空,只属于想象中的幽冥,伸手的刹那才发觉时空交错,无法企及。
最奇妙的夜色。
不是沉醉了天上的群星,而是藏匿了满天星光,收起绚烂光华,将那一切都隐匿于这无边的黑暗中。
瞬间仿若隔世。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惊醒了这美得亦虚亦幻的梦。
轻微暗哑的嗓音配合着整幅迷离的景,丝丝缕缕飘渺地在她耳边回旋。轻柔,却残酷:
……
在前往与黑魁首决战的旅途中,精灵遭到了从Angband铁牢窜出来的狼人的袭击。王带着胜者的无比荣耀将长矛刺入了群狼首领的咽喉。狼王Draugluin吞着自己的血,最后脱口而出的竟是黑魁首当年亲手立下的诅咒:
杀死因效忠黑魁首而获得黑暗力量的狼人首领的,无论是谁,都将永世与厄运为伴。
于是队伍人心惶惶。因为最后之战迫在眉睫,厄运,无疑意喻着精灵不可避免的惨败…
意喻着之前数不尽的付出将功亏一篑,无数生灵饮血而亡。
但狼王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诡魅地笑,又留下了后半句话:
“精灵可以最终夺得战役的胜利,厄运可以只降在少数人头上。但有这个资格独自承担的,必须是精灵族中拥有最高贵血统、也是最年轻的新生者。”
后来的那一战光耀千古,精灵的确战胜了,并将残余的黑暗势力逐一清除。于是才有了之后的岁月里长久的安宁。由于人类势力的崛起,大多数的精灵在恢复了家园的宁静后也选择了离去,去寻找他们最初诞生的那一片乐土。
但精灵王却依然坚持留在故土。
为了那场决战的胜利,为了自己当然贸然进攻狼妖的过分自负与轻率不至使所有自由生灵的努力功亏一篑,他选择接受那后半句话的指引……
当时精灵王已有了一个幼子,如蓝色的星辰一般美丽,王的目光从来不舍从他的身上移开。他不愿意,也做不到将他挚爱的无辜的幼子推去承受由他自己一手招来的厄运。那是他的长子,他全部的生命与希望……于是他想到了那还未出世的次子。他以为自己对于长子的爱已经根深蒂固,而对于那尚在母亲腹中的孩子,总还是可以改变的。即使一时的心痛难以平复,时间的流逝也可以淡化伤口。于是他作了那个偷天换日的决定:
故意地曲解那个诅咒的指向,选择保护自己已经拥有的,而将另一个未曾谋面的儿子推向了光明的另一边。同时他为次子取了名字:Eglath,“被抛弃的”。
当时完整地明了此事的只有精灵智者,王的副手Edrahil。他相信诅咒中指的确实是长子Luinil。因为他认为未出世的精灵尚受梵拉保护,并不在魔影所能侵袭的范围内。对王的偏私与逃避失望之极,他并没有享受战后家乡的和平岁月,而是带领部分光明精灵远渡重洋,回归永恒之地。
而王也未能摆脱心头的阴云。在族人一批批渡海离去的时候,他没有再次充当他们的首领,而是和留下的精灵一起与人类为邻,是因为留恋长久居住的家园,也是因为终究割舍不下那个被他遗弃的儿子。
一个同其他精灵一样快乐的生活,明净得不沾一丝晨霜。另一个,则从诞生起就承担所有的诅咒。他们之间唯一隐隐牵连的,恐怕就是那各自拥有的精灵王族子嗣从出生起就一直佩带的绿玉了吧,象征生命本身的美好,长久以来一直都是精灵最钟爱的饰品。也只有那小小的证物,才在记忆深处保留了一小块隐秘的空间,提醒着他们原本都应作为精灵而同样快乐地生活。
由此牵连产生的未曾料到结局则是作为黑魔力量的一部分,过去狼王的残部以及其他被咬后转变而成的狼人,竟也纷纷向他永远不能保护的次子臣服……
拉尼娜尔独自漫步于林中。
黑夜正在一点点退却,让位给东方马上就将迎来新的晨曦。而她依然沉浸于夜色,丝毫未觉。
几乎不能相信,那个奇异的埃格拉斯口吻平淡得仿佛一切都是身外事。难道时间真能让感觉麻木?
“……就像三天前巫师白城的血案。那个愚蠢的女巫之所以被群狼围攻,就是因为她即将嫁给精灵的星光之子。那只是个阴谋,她是以友好之名,作为棋子来捆绑精灵与巫师的关系。王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因此而一生受制,因此借当初狼人的诅咒为由,将此事也归为‘厄运’一列。黑林子的狼人也正因此才去袭击了那个女人……”
随着他身影的消遁,留给她的最后解释竟也似开着玩笑。
突然从厚重的云层中泻出的黎明之光惊醒了她。
抬头,金色光芒照耀下,远处巫师之城的白旗猎猎生辉。
霎的醒悟过来。
三天期限已到。巫师的围剿队伍,说不定已向精灵的领地进发了。
她忽然转身,顺着方才的路急急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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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格拉斯那个孩子,也许一直以来都在恨我吧……”王似在呓语,又似在惊异,这藏匿已久的回忆,倾泻而出竟如此轻易。
不知道这样已过了多久。星光已经消遁,肩头也落上一层薄薄的霜。
“可是,Ada,他毕竟是您的儿子。”
王惊异地转头,看见的是长子徐徐展开的金色笑意。
多年过去,似乎已习惯他早已被磨练成了残酷嗜血的狼王。但是不。自己内心深处,还是明白他从不是那样的吧…无论如何,自己做错的是不该贸然决定了他们的命运。他是暗精灵,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个孩子吧…还是情绪化、被压抑着却依然孤傲,不肯承认自己真实的脆弱……
“时间给了机会来讲述这一切。被重新提起的过去的许多事情,并没有因岁月的打磨而褪色。也许当年黑暗所带来的仇恨与愧疚依然未曾离去,但我们却有机会选择更好地接受。”
欣慰地仰头。晨光恰在此刻探出,将阴影的蒙蔽揭开,在林间空地上渲染出奇异的绚烂。
或者,正是由于精灵之光的交相辉映,才使得黎明的这一刻更加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