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盲人、绘画和镜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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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珀可以拆绷带了。
陶色木柜前斜靠着一面穿衣镜，柯珀立在镜前，侧身去找绷带打结的地方。那结打得死紧，位置也偏颇刁钻。柯珀手臂生得挺长，也架不住这样不知有意无意的刁难。雪白的绷带紧紧贴着身躯的轮廓，勒在劲瘦的腰腹上，柯珀先费力拆了右肩头的绷带，才头痛地着手于胸口至腹部的这一段。他将它一圈圈扯下，小腹肌理在束缚过久后终于得以重新呼吸到空气。
偶然一抬眼，变换了角度，穿衣镜中一点反光闪烁，他看到自背后投来的一道清冷眸光。镜中人的嘴唇本就显薄，都说唇薄之人冷情冷性，孤拔难驯，在柯珀眼里，至少就现在的接触考量下来，阿诺德确实符合这种定义。这家伙孤薄冷漠的眸光正不加掩饰地定格在他赤/裸的上半身，大方地视/奸。柯珀倍对此颇感忧愁，更要命的是对方分明不带一丝情/色意味，他拆绷带的过程却愈发不顺遂起来，并且他一个大男人，竟可耻地脸颊微现羞赧之色。
纠结半天后柯珀忍不住望向视线来源，阿诺德镇定自若地迎上来，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他的眼眸看去漆黑一片，眨眼时纤长的睫毛敛下。禁欲而神秘。
“看什么。”
“……没。”柯珀否认，将卸去的绷带扔在柜子上，一旁摆着一套折叠整齐的服饰。
柯珀销声匿迹在废弃庄园大半个月后，伤已经养好了七七八八，阿诺德的庇护有如神助，这段休养生息的日子基本上过得很平静。可这就像是偷来的半刻浮生，不可能让他白白占得便宜。这一季的仲夏夜注定充满了硝烟味道，有形的，无形的。
国家情报局的首席，另一重身份是站在王权对立面的黑手党。他是游刃有余地游走于两边的黑羔羊，沉默着，在暗处拈子翻手为云、左右棋局。柯珀并不怀疑他所亮明身份的真实性，他没有理由，也不至于有那种闲情来欺骗他。
阿诺德解释说如果同盟的加百罗涅完蛋，那么彭格列恐怕也逃不开，身为门外顾问的他就会感到困扰，就算这困扰只有一丁点，他也决定大发慈悲罩着柯珀，当然选择权全看柯珀自己。
而眼下陷入了如斯境地，柯珀唯有感恩戴德地接受。
他换上里外整套华服，一扫先前颠沛流离时的颓拓，礼服的面料质地优秀，手工剪裁精细，上身后妥帖顺服，衬得颀长笔挺、人模狗样，一派贵族绅士范儿。紫色里衬翻出滚边，缀饰在领口、袖边，和下摆，修长裤腿收束在长筒马靴中，皮革靴面锃亮。
阿诺德将他上下审视一番，看得柯珀一阵没由来的紧张，铂金发男人从抽屉里取出一小瓶东西，往手上沾了点就凑过来抬起胳膊。柯珀反射性地防备，刚问要干嘛，对方柔软的指腹已经陷入他的发间，轻轻摩挲着头皮。愣了两三秒后他才意识到，阿诺德这是在替他整弄发型。
因为身高差距的缘故，站在他跟前的年轻男人动作有些吃力。柯珀一低头，视野的中心恰恰是铂金发男人紧抿的薄唇，与没甚情绪包含的一双蓝眸。嵌在细长的眼眶里，浮起一层光，漂亮得像两颗玻璃珠。他一丝不苟地以指代梳，抹了甘油的指腹亲吻似的梳拢细碎的发，将柯珀柔软微卷的刘海撩起，露出饱满白皙的前额，弄成了发丝黑亮顺妥的大背头。
完全颠覆了个形象。柯珀瞥了眼镜中的自己，自恋的情绪堪堪衍生出来，阿诺德猝然一拂手，转身就去冲洗双手——这一番动作就将他的沾沾自喜瞬间冻成了冰渣，然后化为碎屑。
在阿诺德决定罩着他的这段期间，柯珀都是他的免费劳力，任对方榨取剩余价值。
“这次你的角色是扮演我的侍从。”阿诺德告诉他，指着自己双眼，“而我是个盲人，不露名的资本家。在形式上你要充当我的‘眼睛’。”
圣卡罗歌剧院毗邻王宫，夜晚看去气度斐然，雍容堂皇异常。有卫兵挎剑四处巡逻，将剧院严密包围，驻防固若那不勒斯海岸线上的黄金碉堡。今夜的歌剧院作为美术陈列馆，将展览百幅名家画作，是经历岁月淘洗的真真正正的鲜活笔触，而非赝品。政府的邀请函不容拒绝，各方名流名媛齐聚一堂，受邀前来一同品鉴大师作品中难以言喻的意蕴。开场戏幕是歌剧舞台上华丽的交响乐章，节奏雄伟而灵动紧凑，是高山流水，水到渠成的盛大之作。
铜灯支架被擦得锃亮，一墙之隔开辟了沙龙，过道里铺着柔软羊毛绒毯，两侧打着昏黄的光晕，从斜上方投射向挂于墙壁的镏金裱框画布。称赞、评述之语络绎不绝，声源随人流的游动转移，不时能看到一些衣着贵气的男女矜持不失礼节的微笑，客套而模式化。不是每个人都懂得鉴赏艺术，但他们都可以伪装自己具备艺术修养。
侍应生端着高级鸡尾酒慢悠悠穿梭于人群，男人宽大的手从一侧伸来，一前一后稳妥地端走两支高脚杯。金色的液体流光四溢，男人伏低了头，在黑礼服丝葛礼帽，身材更纤瘦一些的年轻男人耳垂边低语，在取得对方颔首示意后，将其中一杯酒递到他手中。如果有心人注意到他们那个方向的话，很容易就能发现微妙之处：
黑发男人风度翩翩，保护性的姿态表明他是名侍从，而他的主人气质内敛，清清冷冷的面容。两人站在较偏僻的角落，大多数时候好像在安安静静地看画，偶尔那个主人翕动嘴唇说上句什么，这时黑发的侍从会凑过去稍稍屈身，回话时亲密到像是快亲吻上耳垂。大约是不喜欢第三个人知道他们二人的交谈内容。也对，贵族里没有这号人物，看他样子是个极其年轻的资本家，二十出头的模样，虽然气质上非但感觉没沾染上熏心的铜臭，反而有种不食烟火酒色的孤拔。说起来，他应该也是个极其高傲的人，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正眼瞧过他的侍从一眼。
这个时代每个商人心里都有个黄金梦，很少有看到这样淡泊，至少面上不露声色的家伙了。在场眼见这一幕的人赞赏有之，不屑有之，漠视有之，大多数人都没太放在心上。
远远看去就留下了这些个仅有轮廓的印象。也有极少离得近的人发现，偶尔视线从正面对上那双蓝色眼睛时，对方眼神空洞，瞳孔的聚焦点似乎穿透了自己的眼，绵延到不知何处。
原来……可惜了。暗自遗憾叹息后不能再作停留，与他们二人错身。
侍从低声：“都说了会惹人瞩目的啦。你长相本来就很……”
资本商人面无表情：“啧，你在卖蠢吗。”
侍从：“……”
资本家五官精致的脸孔上浮着层礼帽投下的蒙昧灰影，铂金色的发被遮覆住，能看见的几小绺发丝不仔细分辨的话还以为是锡灰色。他神色淡漠，十分悠然地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眼神却一直没有落在杯中过，一直低敛着睫毛，视线投向某个方向。
侍从突然跨前一步站到他跟前，像之前那样略微倾身，这次他甚至屈起了膝盖，动作有些过大了。资本家刚有皱眉的趋势，就被侍从屈膝后与他平行的视线中那一点正经的凝视打断，灯光下侍从一头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颇为碍眼，但更碍眼的还要数他一脸认真端详他双眸的眼神。从来没有人这般与他对视过，满含深意与思考的痕迹。他一怔，随后侍从嘴巴里吐出的话引开了他的注意力。
听口吻他应该是在真诚地称赞：“真的……刚才就想偷偷说了，眼神很像耶！”
资本家：“？”
侍从补完话:“你这个瞎子。”
资本家：“……滚。”
“说正事，”黑发侍从手指捋过头发，换了严肃的表情，不再暗含嬉皮笑脸的成分，“你要试探的人，他在这里了么？”
年轻资本家目光不变，小幅度地摇头，“没看到人。或许他对绘画兴趣缺缺，没入场。”
侍从正要再说一句什么，他的主人突然朝他的方向微微抬眼，眉梢眼角勾挑起，点漆似的一点眸光辗转至他的眼下，刹那间侍从心头猛地一跳，随即又归于平缓，仿佛那只是时效一秒种的谬感。
那人冲他勾了勾食指，清清淡淡地喊道：“柯珀。”
似乎无论是什么情况下，针锋相对也好，敌对立场的对峙也好，这个人喊他的名字时，从来都是这样如同不含一丝情绪的，冷和淡。被指名的柯珀一个恍惚，表情别扭地怪异起来。还是乖乖按商量好的凑近过去听:“什么？”
“啪。”阿诺德的指尖弹了他个措手不及，指甲盖飞速蹭过他的脸颊，说不上很疼，但也绝不算轻。柯珀下意识想要去捂脸以作防备，对方却没兴趣再陪他玩弹脸游戏了。
“……”柯珀刻意压低了声指控，“首席怎么能虐待下属！”
阿诺德并没加以理会，抬手就扯过他的领带，稍稍侧头，眼神依然时刻保持着失焦状态。近距离之下从他口中吐出的气息尽数都喷洒在了柯珀嘴唇和下颌周围。他说：“另外一个剧场里在演芭蕾舞剧，他喜欢的是那个才对。”
柯珀疑惑：“那来这里干吗……？那个人不在也这么努力地扮演盲人。”
“只是确定他不在这里，毕竟被所谓“大师真迹”的噱头吸引也不是不可能。”阿诺德眸光不着痕迹地扫视过可及的地方，“我要做的就是让真实越难以捉摸越好，要想无声无息得到独一无二的正确情报，不这样不行。哪怕只演一半，这种徒增风险的事情，不会是情报局的做法。”
这大概是阿诺德第一次对柯珀一口气说上那么多个字。然而实际上至今为止，柯珀仍然不清楚他们此行的目标，他还想问，这种事不应该交给手下来做吗，需要首席亲自出马的人……究竟会是什么人物？他最多只能猜测到这是费迪南多二世特别要求的。思路理到这里，柯珀垂下眼帘去看阿诺德漂亮的侧脸轮廓，他与他本就称不上熟稔，如今陌生感再度出现，又更加喧嚣直上。
“我们走。”阿诺德手中的文明杖抬起，再度点地时柯珀已称职地履行起他身为侍从的职责，谨慎地扶过年纪轻轻便不幸得了眼疾的资本商人。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盲人、绘画和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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