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玉师》修十六

1、人死灯灭非如是

　　第一章人死灯灭非如是

　　世人说生死，总有说不完的话。

　　而有时候，从阳间到阴间，由生到死，也不过是那一剑的距离。

　　对萧不恸而言，犹然如是。

　　那凌冽剑光只不过一闪，寒刃便狠辣地穿透他心口，萧不恸尚不及感受剑刃拔出、殷红血液喷薄而出时的粘稠感，也来不及感慨自己还有多少未了的壮志雄心，便眼前一黑，麻利的死在那一把剑下。

　　萧不恸甚至不知道杀死他的人究竟是谁。

　　——那或许只是个老练的无名剑客，又或许是个天赋超然的需要一场场对决为剑道奠基的使剑天才。

　　而成王败寇，却同萧不恸没有太大的干系了。

　　他只是这茫茫江湖里的一块顽石，一个使剑人，初出茅庐，未敢称侠，亦不敢称客。哪怕这江湖早早地将剑客二字冠在许多使剑人的头上。

　　仿佛只要你带着把剑，那你便是个剑客了。

　　可萧不恸爱剑惜剑，作为一个人，萧不恸自然同普罗大众一般敬生畏死，可作为一个使剑人，在极致剑道面前，他却又是无畏生死的，只可惜学艺不精，早早在那无名剑客下送了性命。

　　等他从那片浑浑噩噩的黑暗里回过神来。他便已经是一只死的不能再死的死鬼了。月下青山，憧憧夜影，地上还躺着他那被人捅了一剑后毫无生气的皮囊，若是再搭上呼啸夜风，指不定还能吓死个胆小的。

　　萧不恸：……

　　登时又由不得满心惆怅，糟心地恨不得即刻魂飞魄散才好。

　　所以说，虽然萧少侠口头上说无谓这幅生死皮囊，可真到了要看见自己曝尸荒野也没个人替自己收尸敛骨的时候，总还是要生出几分怨念来的。

　　树根千丈，叶落归根。在有余地选择的时候，哪怕是乞丐尸骸，也总想着魂归故里。

　　所幸是那无名剑客还有几分天良，将他那副皮囊简单拾掇抄了个草席，甚至还差了三钱银两请人将他的尸身送回了故里。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理所当然，择了个日子，收殓入棺，速速地便入了土。碑上无铭，恍若萧不恸这短短二十年，无功无业，乏善可陈。

　　而他这一生，也不外如是。

　　萧不恸大大咧咧地翻腿坐在自己的坟前，一手撑着左脸，看着三两前来祭拜的亲族，漫天飞舞的白色冥币，双目依旧清亮，只等着传说中的牛鬼蛇神拉了他的魂魄下了地府，只求来生还个有执剑的机会。

　　说不准到时投了个好胎，又得多了几分天赋，便不会像现在这样早死了。

　　萧不恸心境向来开阔，待生死也看的极开，此刻心中倒也没有过多的不甘不愿，反倒是枯坐无聊，干脆是左右手各以指比剑，又一次演练起当时他同那无名剑客的决斗来。

　　很快便又入了障。

　　而奈何很多事情都不是他说的算。

　　晴霜雪夜，在自己陵墓前枯坐七日的萧不恸没等来牛头马面，却见有人带着一身寒气自夜色中斩风而来。

　　那是个面容苍白阴郁而带着沉沉恹戾之气的黑衣男人。

　　在萧不恸看来，他人生得几可算俊美无俦，凤眼薄唇，长眉入鬓，整个人的气质却不渡春风,森冷而锐利，像是一把剑，又像是一把刀，刀剑又会有什么样的气质呢，说来说去，也就是杀伐这两个字。

　　兵戈乃至凶之器，刀剑出鞘，见血方休，更甚者，剑方出鞘，收割来的便是亡魂。

　　当一个肉体凡胎的凡人，让人一眼看见他便联想到兵器，那便处处都带着不详。所幸萧不恸如今作为一个死鬼，却是怎么着也对不上这么一尊凶神了。

　　——除非他挖坟掘尸。

　　萧不恸苦中作乐，目光不由得更多的打量起这不问自来的客人。

　　这人不是来祭拜他的。来祭拜的人显然不会有他这样重的煞气。

　　在昏昏摇曳的白纸灯笼的照映下，黑衣人狭长的凤眼眯起，略显危险的视线透过萧不恸落在他身后的墓碑上，低沉喑哑的声音在雪夜之中却显得几分萧萧零落。

　　“……好久不见。”

　　字字诡异又字字清晰。

　　可他又是在跟谁说着这话呢？萍水相逢，陌路不识。萧不恸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死鬼，才在这才俊辈出的江湖做了别人一块垫脚石，实在是记不起，也不觉得自己会和这样的人萍水相逢。

　　萧不恸尚在恍神，破空一声剑鸣，眼尖便有一柄寒光泠泠的宝剑直直擦着他身侧，击在那碑铭之上。

　　宝剑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只不过须臾，他那白石墓碑便劈开了一半，轰然砸在了地上。宝剑却丝毫不损地插进了泥土里。

　　他尚不及反应，又见一道气劲穿空打出，打落了守灵的白灯笼，而那黑衣人一脚踩上了剑柄，一踢一压，溅开了不少新土，宝剑上传出尖锐的断裂声，萧不恸打了个冷战，转头看去，那应该是红木棺材半截横在土里，而剑气如风，半截棺面被破开。清隽的青年恍如沉睡般躺在其中，只是青白的脸色，双眼紧闭，无不昭告着他已逝去的事实。

　　萧不恸脸色煞白，也忘了自己此刻是个什么际遇，立时断声冷喝：‘你作什么！’

　　甚至一手摸至背后，想摸出把剑却又落了空。

　　明明那个男人不可能听得见，但却犹如听见了一般，将手伸入那赭红色的棺木之中，似是邀请，却又像是挽留。

　　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

　　不是爱恨情仇，只是生死。

　　因为死了，就什么都不可能继续。

　　石三弦向来是如此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