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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

  •   第二十五章

      护非常心不在焉,亚力克森开车将他送回了家,而他自己也住了下来。他们先后洗了澡,坐去偏厅里,亚力克森倒了一小杯伏特加,他摇摇瓶子说,这还是我上次拿来的那瓶。

      “你知道我不会喝那个。”护替怜人擦干了头发,转过身去开始逗弄亚力克森的孩子。孩子名叫弗拉基米,金色的头发和海蓝色的眼珠,额头很高,真的和他爸爸很像。亚力克森看着儿子,他举起酒杯问护:“你说这玩意儿真能防辐射?”

      护彷佛没有听见,他抱起婴儿,转身,递给亚力克森一只酒杯。

      “我想撑到孩子过生日,但现在看来,似乎不太可能。”亚力克森摸摸自己的喉咙,屋子里有些热,他利索地解开了严严实实扣着的睡衣纽扣,露出颈项周围的肌肤。喉咙下方的皮肤上,有深深浅浅的几道疤,护看了一眼,再次低下了头。

      怜人将手中的谱子挨个摆去地毯上,他整理好顺序,趴在地上从左向右看了一次。亚力克森对怜人说,你弹弹?——你舅舅可是非常厉害的人。

      怜人弹了起来,亚力克森同护都听不出旋律。曲子很长,前后大概持续了十几分钟,而吉他走的,是伴奏,主旋律似乎是声乐。护探身过去,也趴去了地上。他靠在儿子身边,对照着曲谱,唱出了吉他谱下面那不太清晰的歌词。歌词谱写得很难,音域跨度很大,音与音之间巨大地高低落差也相当频繁;歌词是日语,唱之前,护轻声说,是情诗。

      淡淡的吉他声,合着护缥缈的声音,形成了一种相当独特的气氛。护的声音比他的人还要温柔,他低呤着,彷佛眼前的亚力克森就是他为之痴狂的恋人。那是一份遥远而深沉的爱,从心的最深处钻出来,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跑进主人的梦里。护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柔和的脸,温柔的声音;他是在对自己的恋人诉说?还是独自回忆着那份遥远的爱情?

      亚力克森想起了普希金的一首诗:《小花》。

      我看见一朵遗忘在书本里的小花;
      它早已枯萎,失去了清香。

      它开得很久吧?是谁摘下来的?
      是陌生的手,还是知友的手?
      为什么会被放到这儿来?
      是为了纪念温存的相会,
      还是那命定的离别?

      “他是不是还活着?她也还活着么?”亚力克森轻轻地念了出来。怜人停下了手中的吉他看了过来,护却还在唱着。

      “……或者他们早已枯萎,正象这无人知晓的小花。”

      “叔叔,不要哭。”怜人轻声说:“弟弟会伤心的。”

      果然,旁边的弗拉基米正看着亚力克森。亚力克森急忙捻去眼角的泪水,对怜人说:“继续弹。”

      怜人正要弹,转头时才发现,自己的父亲也哭了。父亲微微地低着头,呤唱从未间断过;然而他的脸颊有些反光,他果然哭了。

      清唱诉说着遥远的故事,低喃倾诉着曾经的甜蜜。怜人的吉他再次响起,它几乎听不见;那不是此时此刻的温柔,那是自遥远的过去传来的爱语:黄昏下的恋人静静地靠在一起,他唱歌,给他听。

      亚力克森忽然号啕大哭起来,怜人愣住了,转头看了看父亲,父亲却还在出神地呤唱着那组旋律。怜人不知道歌词的意思——舅舅写了什么?舅舅又为什么要写它?

      怜人急忙摇摇父亲说,爸爸,有怜人在,你不要哭。

      护停下了歌声,坐回沙发上,将儿子抱上自己的腿。旁边的亚力克森还在哭着,像发泄一般,用近乎嚎叫的嗓音吐出胸中的全部空气。弗拉基米也哭了,或许是被父亲吓住了,或许是感染了父亲的悲痛。护将婴儿抱去了亚力克森怀里,亚力克森一边哭一边接过儿子;父子两人随后一起哭,连哭的表情都一样。

      后来两个孩子都睡了,护和亚力克森在地下的练习室里直呆到天明。第二天下午,亚力克森就启程返回了俄罗斯。一个月之后,护接到了亚力克森的死讯。

      那时的大家正同平常一样,在护的办公室里练习。排练进展得不错,除了恺撒进度稍微落后些之外,其他人的表现都非常令人满意。护放下电话,抬头说:“我明天开始会请四天假,苏裴,你明天的课,我会拜托科尔先生,你明天直接去他那里。”

      “怎么了?”亚历山大问。

      “亚力克森死了。”护说完,起身开始穿外套。怜人也跑了过来,将长长的围巾裹去自己脖子上。其他三人都有些愕然,以为护在开玩笑。亚历山大随即发现护并没有开玩笑,走过来,帮助怜人戴好了围巾。

      “我送你。”亚历山大也套上外套:“恺撒留在这里,我回来前哪里都别去。”

      苏裴和恺撒愕然地看着另外两人匆匆套好外套,带着怜人出去了。苏裴急忙问恺撒,亚力克森先生怎么了?

      “死了。”恺撒很冷静,却也不太明白:“你没听见么,死了。”

      苏裴难受了,不愿意练琴,坐去一边的沙发上发呆。恺撒不敢偷懒,继续练,叮叮咚咚地直弹到亚历山大回来。亚历山大处理了几桩与排练有关的紧急文件之后,向两人大概讲了亚力克森的情况。他有些生气地说,对方早就发现肿瘤了——居然连我都没说。

      “什么癌?”苏裴闷闷不乐。

      “甲状腺癌,”亚历山大沉下声音:“你知道么,甲状腺癌,在俄罗斯和乌克兰一带,意味着一些特殊的事。”

      塞万提斯的独生爱女是为竖琴手,在前苏联音乐界非常出名。宝贝女儿二十三岁时,嫁给了一位勘路工人,这在当时的社交界引起了轰动,都说这样的门不当户不对只会发生于低俗小说中;然而塞万提斯先生没有说任何话,很痛快地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女儿婚后就跟随丈夫回到了丈夫的故乡基辅,婚后第三年,他们有了亚力克森。

      最开始,夫妇俩只是想带儿子去附近的普利比特吃樱桃派,那个镇的樱桃派相当出名。普利比特距基辅大概一百公里,夫妇两人一早开车带着儿子去了那里,刚坐进咖啡店,店主就严肃地走过来,委婉地要求他们离开。

      他们并没有离开,如果离开了,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在餐厅的阳台上,吃了樱桃派,随后又点了烤羊,和一瓶红酒。午饭之后,当夫妇两人带着儿子走出咖啡店时,他们终于感觉到了异样——平时喧闹的小镇今天却像一座死城。他们立刻开车离开了普利比特,回到了基辅。

      如果他们没有立刻开车离开,而是静静等候政府人员的到来,那之后的一切,也还有挽回的余地。夫妇俩在回程中擦身而过了一辆政府的吉普车,那辆吉普车上,有他们后来一直后悔没有及时服用的东西。

      亚力克森全家,都没有及时服用碘片。

      那是个初春,那年的亚历山大,才八岁。夫妇俩回家后才知道,就在他们驱车前往普利比特的前一天,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发生了泄漏事件。为了躲避辐射尘,夫妇两人带着儿子回了莫斯科,亚力克森的母亲回到了音乐学院教授竖琴,他的父亲进了公路局,在那里继续着勘路工人的活计。一切都似乎过去了,直到八年后的夏天,亚力克森的父母先后被检查出了甲状腺癌,和白血病。

      事情并没有结束,父母过世之后仅仅半年,亚力克森就被检查出了和他父亲一摸一样的病——甲状腺癌。那时的亚力克森,才十八岁。

      他拒绝接受治疗,他认为自己会像父亲那样,在一年后死去。他不愿意练琴,在学校里横行霸道,然而在某一天里,他在学校的走廊上,与一位少年擦肩而过;少年戴着白手套,正站在窗前发呆,不知道为什么,他主动走上前去同少年打起了招呼;但少年无法说话,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指喉咙,再摇摇手。

      那个周末他被祖父叫回了家,祖父说,要介绍他认识一位“和他一般大小”的男孩,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位戴着白手套的男孩,对方回头,有些吃惊地同他点了点头。后来,他们成了一辈子的朋友,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亚力克森成了护的嘴,而护成了亚力克森的护士,每天提醒对方按时吃药。亚力克森的比医生估计的存活期多活了将近四年,他死时,儿子弗拉基米只有七个月大。肃穆的教堂里婴儿的哭声始终不断,亚力克森的太太怎么哄也不行。她身旁的护轻轻地接过了孩子,他对孩子说,哭吧,正是该哭的时候,长大了,很多事,你想哭也不能哭了。

      亚力克森生前酷爱着普希金的作品,于是撒土前,护将一套普希金诗集放在了对方的棺材上。在场的乐队奏起了乐曲,悲痛而肃穆的旋律逐渐感染进了护的心。他这才觉得伤心,是几欲昏厥的伤痛之情。他的手中还抱着弗拉基米,弗拉基米替自己哭出了很多眼泪;护站着不动,身旁的怜人轻轻唱起了一个月前,大家在护家里反覆呤唱着的那组旋律,那时的亚力克森还在笑还在哭,明明就还在眼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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