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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唯见江心秋月白(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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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知我意》
第二章.唯见江心秋月白(上)
天陷的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的水不深也不浅。池塘里少见的游鱼的背脊闪着珍珠的光芒,正在油绿的青荇见穿梭。一双纤细的手搅动着池塘的水,带起层层波纹。
一个声音低低的问着:「今天的水温怎么变了呢?」
江流水又做梦了。
梦中的他还是放着风筝,诡异的笑着。笑的比平时更加的叫人心悸。
他安慰自己,我已经死了,已经不能做梦了。
他笑了。
江流水笑着醒来的时候,只见到十根纤细的手指,十根手指轻轻抚过他面颊,不如想象中的冷,却是十分十分的温暖。
「你醒了?没有死,真好。」
江流水睁大尚且朦胧的眼,就看见了说话的人,也是这双手的主人。
一个很奇特的人。
这人穿着粗布的白衣,看起来还很年轻,却隐隐带出一种长期缺乏营养的苍白。眼睛很大很黑很深邃,黑白分明。
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叫江流水想到了自己的梦魇,也倏然的叫江流水觉得想要珍惜。
之后,他这才注意到他自己所处的地方。
一座小小的草屋,一张不能算床的冰冷青石板床。江流水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的。而对方就坐在他的身边。
「是你救了我?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对方笑道:「你一下子问了我这么多,叫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江流水倏忽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人笑的时候,眼睛看的不是他。他下意识想伸出手,在那人的眼前挥上一挥。这一抬手臂,刺骨的痛立刻自右臂传上来,他顿时痛哼了一声。
「小心啊。你的右臂骨断了。我先帮你绑上了。也不知道绑的对不对。」那人平静的说,「绑的时候可真是费劲啊。我也看不见,只好一点点的摸着绑。幸好你那时晕过去了。否则就我这种水平,非叫你痛死不可。」
那人说的分明是江流水的手,可听在江流水的耳中,只为那一句「我也看不见」而心痛。那种痛,是风流的诗人等到了阳春的三月,却见不到满树芳华。可惜,那般大而黑的眼睛。
「你……你真的看不见?」
「你这人真是个好人。」
「哦?」
「你不先关心自己的手,反到先关心我的眼睛。」
被说中了心思,他赧了双腮,却忍不住再问:「那……你的眼睛还能治么?」
「不晓得。」那人说,「其实我认为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别人用眼睛看世界,我用心看世界,看的,也不比别人少多少。」
「可……」话到了嘴边,翻了个跟头,又咽了下去,「是你救了我?」
「也是,也不是。」
「也是?也不是?」
「是猴儿们发现浮在潭水里的你的,而是我把你弄到我的屋子里。」
「猴儿们?」
「对啊。就是这里的猴子。」
「那,这里是哪儿?」
「这个,我不知道。」
「我记得我是从地面上上直直的落下来。」
「这里或许就是地底吧。」
「既然是地底,你是怎么到这里来得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是谁?」
「不好意思,我还是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为何要骗你?我若想害你,早在你昏迷时杀了你了。」
想一想,说的也不错。
那人歉然的笑道:「你问的那些我全部不记得了。」
「你失忆了?」
「或许吧。」
「对不起。」
「没什么。」
「那我,」江流水迟疑了一下,偷偷的看了那人一眼,还好,还好,他真的没有生气;「可不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有什么不可以?」
「我该怎么称呼你?」
那人想了一下,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笑,「这样……风筝,叫我风筝吧。」
温暖暧昧的风自屋外吹来。
江流水想到了他的梦,想到了梦中另一个自己,想到了那只绘着云彩的风筝。
「怎么?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么?」风筝问。
「这名字……」江流水嗫嚅。他该如何告诉一个人,他的梦里总是有一只风筝呢?何况这个人叫做「风筝」;何况梦中的风筝叫他害怕;何况梦中的风筝是攥在他的手中,一个不是他的他的手中。
风筝察觉了他的犹豫,便问:「说了我的名字,你呢?我要如何称呼你才对?」
「江流水。汉江的『江』,『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流水』。」
「好名字。好名字。」
「哦?」
「反正听了这个名字,不会叫人和听了我的名字一样欲言又止,是以,当然是好名字了。」
边说,边淡淡的笑了。
江流水的心跳漏了一拍,有一点点的惊豔。自然而然的,忆起了那树红色的不知名野花。也一同忆起树干上不知谁刻下的——相知。
「我……」
「怎么?」
「可以送你个东西么?」
「好啊。」
得了允诺,那半大的孩子胸口热热的。伸手向袖筒中翻去。
当他终于摸到他小心翼翼的保存的花枝时,他失落了。
「怎么了?」
那枝原本开的灿烂夺目的花,竟早已凋谢,只盛下一根孤零零的瘦弱枝干。
风筝似乎感到他的伤怀,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抚上江流水的手掌,然后,摸到了那枝枯枝。
「这就是你要送我的?」
「不好意思,我……」
风筝自江流水的手中抽下那根树枝,抚摩着。
江流水看到风筝的嘴角满是温柔。
「好暖,我想我已经看到了灿烂的春天,谢谢你。」
江流水醒来的第五天傍晚,终于能下了地,出了屋。
这地底原来自有一片洞天。
这是在地上无法看见的。从上面望下来,是层层叠叠的云雾,每每当雨水落下来的时候,那烟雾就往往变的更浓更烈。可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崖底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
江流水想到了那老汉的话——几百年来,总有那么几个好奇的人从上面下去,可这一下去,就再也没有人上来。这里住的只怕是山神吧。
那么下面究竟是如何的呢?
自上边看不到,这地底是上边窄下边宽的瓶子形。烟雾是从瓶底一个池塘蒸腾出来的,笼在半空,又像是霞又像是云。所以,上边看不到下边,下边也见不到上边。
风筝的小屋是在池边不远处,四周环绕着无数的雪白的梨花,间或的几声猿啼从梨树间传来,颇有几份神秘。
风筝原本是坐在水边的,背对他,悠悠闲闲的拨弄着水。靡靡的水气抚过江流水的面庞,他便忽然的看到风筝动了动,嗓音淡然:「能下地了?」
「嗯。」
有了江流水的回答,风筝很轻松的辨别出江流水的位置,回转过头来。站起身,小步的向江流水走来,伸出手,摸索了一下。江流水立刻会意,攥住了风筝的手。却不想,反被他一抄,扶住了身体:「身体不好的话,还是多休息一下比较好。」
江流水顿时哭笑不得:「我身体壮的跟头牛一样,不信你……」想说「看」,但话在口里滴溜溜的一转,又咽了回去,只好岔开。
风筝知道,可他不说破,只了然的笑了笑。这一笑风也淡淡,水也淡淡,云也淡淡。
江流水立刻看傻了眼。
「风筝,你笑起来真是太可爱了。」
「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犯贫。」
「我?我才十七。」江流水看看眼前怎么看也比自己小上一两岁的风筝,颇感得意,「真想要个和你一样笑起来好可爱的弟弟。」
风筝又笑了一笑。
江流水又变的沉默了,抬头看看云雾缭绕的山谷,问出了几天来一直缠绕在自己心头的问题,「风筝,这里有出口么?」
「出口?那是什么东西?」风筝默念着。
「就是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到大千世界去的路啊!」江流水满心期待的看风筝。
被看的毫无感觉,自顾的偏过头,想了一下。然后抬起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望向苍天。
「出口?」许久,陷入沉思的人自言自语,「自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找一个出口,可是一直都找不到。」
江流水胸口一紧。
「你不开心?」风筝问。
被问的人叹了口气:「我是有点不开心。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看了一眼眼前瘦小孱弱的身体、清淡的五官,忽然一种戏谬涌上心头:「我想你做我的弟弟。」
「这个,不大可能。」
「为什么?」
「我好像二十五了吧……」想都没想,风筝接口回答。
「怎么可能?你那么瘦瘦小小的!怎么可能会有二十五?!」
「我很老么?」风筝呆了呆。
「也……也不是啦。」流水搔搔自己的头发。
「对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了?回小屋吧。」
风筝才走了三步,江流水倏忽用力抓住风筝的手。
「怎么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望定那双无神的黑眼,似乎要透过那不能见物的瞳孔望进他的心里,「既然你失去了记忆,又怎么会记得你的年龄?」
风筝一愣,半开的嘴唇开始颤抖。
是啊。我是失去了记忆,所以我又怎么能记得我的年龄呢?
「你说啊!」
「我……我……我……」
风筝无从开口。
江流水叹了口气,有些心痛。轻轻抚上他的眉心。
「你不要皱眉了。」
「你……」
「你皱眉的样子看起来很苦。若是真想不起来,也就算了。」
那一刻的气氛真的是太好了,水气熏的人如痴如醉。风筝的右手,就,覆上了江流水的左手。风吹动他未束的头发,粘在他的嘴角。
江流水感觉到风筝的拇指、食指、中指长着厚厚的茧子,握住自己手掌时,很粗糙。
那是长期劳累的结果。
便想到这几天来,他吃的东西只有一味梨子。又想到风筝满身的病容,细细瘦瘦,连脸色也是白里带着灰黄色。如今才被人醍醐灌顶,风筝之所以会一身的病态,只怕是长期只吃一味梨子的结果吧。
他看不见。——江流水心中不无酸楚的想——看不见,很多事情做起来比平常人难太多。
不能不心疼他。
这边,江流水的同情怜惜如潮水汹涌;那边,风筝却开始煞风景的咯咯笑。
「喂—」
「你的手是暖的。」风筝笑。
「废话。不暖的是死人。」
风筝也不争辩,笑眯眯回头进了小屋,留下江流水一个人转不过情况的发呆。
明明刚才还在郁闷的要死啊,怎么这会儿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