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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九章 ...

  •   她一脚跨下软轿,却讶然地在王府门口停下了脚步。

      在她记忆之中,齐王府曾经盛极一时,车水马龙,宾客络绎于道。但这样的风光,早已在这几年皇上的疏远忌惮中化为虚无。而今皇上一再催促逼迫齐王出京;朝臣大多希旨承颜,看了皇上脸色,一个个不由得狐假虎威,对齐王更是百般排挤冷落。所以,尽管齐王传出郁郁成疾之事,却无人前来探视问安。

      她抿紧了唇,心底的忿怒油然而生。她不理一路行来府中仆婢的行礼请安,径直往齐王寝室而去;却正巧在门外,见着了皇上派来诊视的御医。

      她在院内站定,等着那御医忙不迭地向她请安问好完毕,才开口问道:“据大夫看,齐王的病情如何?”

      那御医躬身回话道:“回四小姐,据卑职看来,齐王……并无染疾。”

      此言一出,立时惹恼了贾午。她是何等聪明人,岂会看不出这其中门道:皇上派御医来,多半也只是为了做做门面工夫,心里却巴不得齐王身体无恙,好让自己有借口再催他尽速离京就国。御医察言观色,岂会不知圣意;齐王早已失势,自然是睁眼说瞎话,顺遂了皇上心意最重要。

      她这么一想,顿觉世态炎凉,心下不由得恻然,拧眉怒斥道:“荒唐!如此说来,你这话竟是暗指齐王说谎欺君啰?依我看,倒是你自己医术不精,诊断不出齐王病因,害怕陛下因此降罪,故此来个恶人先告状,诬赖齐王称病不出哩!你是何居心?谁不知齐王至亲盛德,你今日去向陛下讹言回奏,是意欲挑拨陛下和齐王间兄弟情分么?这等用心奸险,实在可恶!我看宫中竟也留你不得!”

      那御医早吓得全身抖颤,双膝一软就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不止,苦苦哀求:“四小姐开恩,饶卑职一次吧!卑职……有几个脑袋,敢在这里随便说话?求四小姐心慈,看在卑职也只是奉旨行事,不得不为——”

      “奉旨?!”贾午心头怒焰更炽,冷下面容,迈上一步狠狠瞪着那御医,厉声道:“你倒是说说,你奉的是谁家的旨?是陛下教你回报这满篇假话的吗?还是陛下教你光天化日之下,就可以不实之辞大胆欺君?”

      “……够了。午儿,别为难御医了,让他走吧。”

      一个温和而微微有些气虚的声音,忽然轻轻扬起,打断了她对御医的忿然斥责。

      贾午诧然回首,却发现自己身后那一扇房门不知何时已经半敞开了,而司马攸高大俊挺的身躯正倚在门旁。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上只着白色中衣,外面披着一件淡青色的锦袍;那素淡的颜色,却更衬出他的憔悴病容。

      她甚少见到他这样倚门而立,记忆里的他,一直是身姿挺拔、长身卓立的;虽非时时意气风发,却总是那么气宇轩昂。可是此刻,他却仿佛再也没有气力独自站直,只能半倚在门旁,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拉紧肩头披的那件外袍的衣襟。忽而起了一阵风,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了;而庭前阶上的落叶纷卷,在她脚边旋绕飘飞,久久不坠。

      她的心底忽然浮起一层酸涩。她怔怔地望着他,不敢相信他竟然变得这样疲惫、这样憔悴、这样脆弱,那俊容间的深深忧郁,使她心碎。这一刻她强烈地恼恨起所有让他失意、让他伤心的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怨意与心痛,她看着那御医的眼神更冷,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阻止了她。

      “为什么?大姐夫,难道你就不气忿吗?”她问着,看见那御医抖如筛糠的惧怕模样,心下更是厌恶得紧。“这奴才空口白舌,就敢在这里妄言以诬,构陷于你!倘若他就这样回报陛下,岂不是欺君重罪?何况……”

      她没说出下面的话。可是她知道,他懂她的意思。万一皇上相信他是有意装病,拖延动身启程就藩的时间,那不仅兄弟之间更隔一层猜疑,而且那欺君的罪名,就要落到他头上来了!所以她先发制人,呵斥御医;所以她不能如此轻易地听从了他,不能就此善罢甘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冤屈呵!

      但是司马攸却只是淡淡一笑,笑容苍白而飘忽。

      “够了,午儿。你留他何用?责他何用?甚至……即使你贬他杀他,又有何用呵?”他低低一叹,神情黯然地撇开了头。

      那低低的问句里蕴含着无限辛酸,使得她忽然也开始痛恨起自己,痛恨自己能最清晰地看到他的悲苦,却是这样的无能为力。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的悲伤;最后她恨恨地瞪向那御医,咬牙切齿道:“你有胆就回去向陛下进谗言,小心万一耽误了齐王的病势,我倒要看看,陛下饶不饶得过你误事又欺君这两大罪过!”

      那御医吓得唯唯连声,仓皇退下。

      而她仍然余怒未息,为着他所受过的所有不公平的待遇、所有使他伤怀痛苦的冷落和提防,而无法不忿然;面前的他虽然微笑得这样云淡风轻,可是她仍然在他的浅笑里,看出了他无法形诸于口的痛苦。折磨着他的,何止是病痛呵?还有那久已存在的心结,兄弟阋墙的猜疑,功高震主的苦衷,世事冷暖的无情——

      一念及此,她鼻端酸涩,心蓦地一绞,不假思索地直奔向了他的面前。眼泪涌上了她的眼眶,那许许多多在微风里飘荡着的温柔从前,都忽然在她的记忆里一一浮现。他的温言,他的体贴,他的呵护,他的指引,他的安慰,他的忧郁,他的微笑……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种他的神情面貌,此刻都如潮水般向她卷拥而来。

      一种恐惧突如其来地占领她的意识,恐惧着那不知何时也许会突然降临的永诀;她的心跳得又猛又急,她的双手也变得冰凉。她哀哀地仰首望着他的面容,从他平静的神情里读出了一丝黯然,仿佛呼应着她先前那个大胆而不祥的预感。泪水骤然冲出了她的眼,她低呼一声,就蓦然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的怀中,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他仿佛大大地吃了一惊,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推开她,还是该回拥她。他尴尬地僵直了身躯,任她环抱过他的腰;最后,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臂,环绕过她细瘦的肩头。在一瞬的迟疑之后,他终于手上微微用力,俯下身子,将面颊贴在她如云的乌发上了。

      “小午儿,为什么哭呢?”他轻轻地、叹息似地问道。

      她一窒,下意识地冲口答道:“因为,这世界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老天要让你这么委屈、这么痛苦呢?我……我真替你难过,因为你这么好,这么好……”

      他微微一愕,胸口单薄的中衣却在片刻间被她的泪水浸透。温热的泪迹,却仿佛穿透他的胸腔,直刺他的心底。他的心里又甜又苦,忽冷忽热;百般情绪,都在霎那间一古脑地卷拥上来,淹没了他整个人。

      他心头波澜起伏,许多往事都在这一瞬浮现他的脑海;年少时的阖家美满、其乐融融,晋王府里的世子之争,小妹义无反顾的出走,大哥冷漠狠心的猜忌,妻子临终的指控和忿怨,爱儿长久以来敬而远之的疏离……数十年暑去寒来,最后到了他身染重疴、生命将尽的一刻,却只有面前的午儿,仍旧惋惜着他一生的遭遇,仍旧关怀着他的心情,仍旧为了他的悲哀而落泪。

      可是,他却要死了。

      他勉强压抑着胸口的波涛汹涌,拥抱着她的双手逐渐变得冰凉。他垂下视线望着她的头顶,悲叹地想着,即使到了一生的尽头,仍是只有她一个人,愿意在这种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奔向他,愿意给予他一点点亲情的温暖,愿意暂且拋开其它一切别的人或事,包括她用尽了心机想要得到的夫君,那个使她伤怀哭泣的、俊美而才高的少年郎——

      他张了张嘴,想对她说些什么;喉头却蓦地涌起一股腥甜,在他能够忍下去之前,一口鲜血已经猛然喷出,溅上了他们两人的衣襟。

      贾午一凛,无法置信地紧盯着自己那沾着星星点点血迹的衣摆,又望望他唇角那一缕鲜红的血迹,感觉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间沉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渊薮。

      “天啊,大姐夫——”她还没有说完,就发现他的高大身躯似乎摇摇欲坠,再也站不稳;她急忙用力支撑住他的肋旁,放声高叫:“来人啊!快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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