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香记》飞樱

23、第二十二章

　　万籁俱寂的深夜，月色如水；透过窗棂，清清地投射在床前的地上。

　　她自床上倾身坐起，半曲起一只手臂，托着螓首，侧头望他。静静地，许久许久。

　　……他睡着了。

　　半敞的窗隙间，月光悄悄钻入室内，洒了他一身一脸。那明净的月光，在他的长睫之下投下了一层阴影。他的鼻息是轻轻的，宽阔的胸膛随着那静谧的呼吸，平稳地上下起伏。他日间总是微微蹙起的俊秀双眉，在沉沉的睡眠里终于散开，舒展成宁静的线条。那挺直的鼻、略薄的唇，都在这夜月华的照耀下，仿佛闪着一层温柔如雾的光芒。那张容颜是如此俊美，俊美得使她忽尔有一丝朦胧的心酸，隐藏在室内的那层暗香之后，氤氲缭绕。

　　可是在这么深的夜里，仿佛日间的一切意气、贪嗔、心机、与无奈，忽然间全都消失；只留下他温热的身体，仍然在她身边，静静地入睡。虽然他的心，仿佛从不曾停留在她的枕畔；但他的身体，却仍然遵从了那不情愿的意志而留了下来，夜复一夜，她仍是他唯一的枕边人。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她轻轻地抿起唇，无声地凄清一笑。

　　四海？可是，他已经去不了四海了。她已经细心地用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网在其中，网在那缕西域奇香的袅袅香氛里了——

　　她已经如愿以偿，她现在是他这只华彩翩然的凤，枕旁唯一的凰了。她好聪明好聪明，她就知道自己是很有智慧的；她所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过——

　　她再笑。一颗来历不明的水珠，却忽然坠落在他面颊上。

　　他一凛，猛然睁眼。

　　「午儿？」他连眨了几下迷茫的眼睛，才看清楚面前的她。他不禁有丝疑惑了，抬手在自己颊侧触到那颗水珠，他的面容上现出了一丝迷惘。

　　「夜这么深了，为什么你还醒着呢？」他温言问着她，却不知是有心、或者无意，并没有提起那颗水珠。

　　她似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易醒，一时间竟然无法说出任何话来。

　　他睡得竟然是这么轻、这么警醒，一颗小小的水滴，也能将他瞬间从那个沉梦中拉出来么？呵！他竟然是如此的小心翼翼，日里那样还不够，夜间也是如此？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呵？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这样小心翼翼、这样谨言慎行呵？

　　她忽尔伸手，轻轻摩挲着他那只停留在颊边的大手，语气很轻。

　　「我在想……做鲁公的女儿，真好——」她说着，眼中升起了一层蒙蒙的雾。

　　「我可以随心所欲。我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得到什么；天下有几名女子，可以拥有像我一样的特权呢？」

　　她的声音微微地哽住了。

　　「你一定觉得，这样的我还要抱怨，就真的是没天理了……」为了掩饰自己声音里突来的颤抖，她故意将语气放得轻松明快，玩笑似的说道。

　　他不语，一双如海般深邃的眸子，在月光西移、不再照得到的暗影里，静静地凝视了她半晌。

　　然后，他轻喟了一声，注视着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似是安抚。

　　「午儿，你可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还有什么是你想要而得不到的呢？你告诉我，我一定明日就去帮你弄来。」

　　他的笑容很温煦，语气也很柔和。他抬起手来，抚摸着她垂及他胸前的一头如云长发。

　　「金珠翠饰也好，时令花卉也好，名琴异香也好……如果你得了能够开心，我自然会为你好好设法啊。你实在不需要为了这个，夜里睁着眼睛发愁的。」

　　但是，得了他这样温柔的安抚，她却并没有如他所料想的那般，展颜而笑。

　　她只是出神地望着他的脸，仿佛一直要看入他的双眼，然后透过他的瞳孔，看入他的内心深处似的。他忽尔有丝惶惑不安了；刚要说话，她的脸上就适时地浮现了一个笑容，打断了他满腹的疑问。

　　「寿，假如你有一个儿子，你喜欢他叫做什么呢？」

　　他一震，心里一惊，视线不由自主就向下滑到她仍然平坦的腹部。再开口时，声音里也带了几分震颤。

　　「你……你是说——」

　　她含笑颔首，牵着他的手，就覆盖到了她的小腹上。他又是震撼、又是讶异、又是欢喜，还带着那么一点点说不出来的酸涩意味，一时间心绪竟然复杂纷乱，无法反应了。

　　他有丝无措地望她，却发现她已回复了先前那种既娇憨天真、又带着一丝聪颖狡黠的神情，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他抿嘴直笑。

　　这么一看，他却又没了主意，只得张着手，将自己的掌心尽量贴紧她的小腹，轻轻说道：「做母亲的，要经历怀胎之苦、生产之痛；这些事……我们男人都不用忍受。所以，你愿意唤他什么，我们便唤他什么，只要你喜欢。」

　　她闻言一愣，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体贴入微；某种暖暖的情绪蓦然涌进了她心口，融化了她的一颗心。

　　「……谧儿。」她轻声说着，想起了婚礼之后，那无数个月色如水的夜，他在她身边沉沉睡着的宁谧面容；那么安静，那么平和，仿佛一切的不情愿、不愉快，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因此，她喜欢那样的面容，可以让她也觉得幸福；尽管那也许只是短短一霎那，也许不过是某种月华笼罩之下的氤氲错觉——

　　「我们叫他『韩谧』，好不好？」她低声问着他，看见他对着她微笑，也随着她的话音，将那个名字在自己口中低低念了一遍。

　　「韩谧……」他抽出了那覆盖在她腹部的温热大手，转而握住她那有丝冰凉的纤纤小手，似是鼓励地一笑。

　　「好的，午儿。这是个好名字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