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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快慢 ...

  •   经历过沉寂的黑夜,城市在晨曦中醒来,喧嚣伴着月光的消隐渐渐取代了平静。似乎是格外开恩,神奈川综合病院的某间病房却仍是一片安宁,微光轻轻绕过两排纤长的睫毛,有意地不去打扰才睡下不久的少女。

      柳生染不领情地睁了睁眼,澄澈的眸子一派清明,丝毫没有睡意。

      她想起许久前曾听说过,心思不露在脸上,总会露在梦里,好的坏的,美梦噩梦,梦境往往是心灵最真实的镜子。

      她慢慢坐起,揉了揉凌乱的长发。两世的人生交织在一起,成了昨夜漫长而沉重的梦境。那些所有被她遗忘,被她铭记的片段,又一次翩然走过她的脑海,那么随意的撕开了所有结了痂的伤疤,暗红洇洇蔓延,成了镌刻永恒的一方印章……

      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似乎不是什么美梦啊。

      她抬手,魔怔一般地盯着自己苍白的掌心,突然扯起一个讥讽的冷笑。难怪死了也会在这里醒过来,原来这垃圾一般的躯体本来就是自己的。她又想起过去那个完好的身体,想起历尽艰苦练就的敏捷身手,眸色幽暗。那句话果然不错,是你的,终究都是你的,不是你的,再费尽心思都没用。

      就像她和母亲曾经被父亲抛弃。

      就像她又被母亲抛弃。

      就像被姑姑和所有孤儿院的孩子出卖。

      就像她拼了命想要摆脱受制于人的命运,最终却连自己的身体都孱弱得让人无能为力。

      就像她花了整整十四年的时间想要证明这句话是错的,却一次又一次的被这句话说服。

      ……

      她赤脚走下床来到卫生间,不住地往脸上拍着冷水。多年过去,她早就忘记愤怒和怨恨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了,没用的情绪都被她一一剔除,只余下漠然和冷静。可多年后的今天,她却又一次有了这样糟糕的情绪,对象竟然还是她自己那可怜的命运。如同死灰复燃,可笑又可悲!

      病房外的两人敲门敲了许久,也没有人应声,柳生比吕士推开门,却没有看到应该在病床上的妹妹。

      她走了?!她走了!!

      这个可怕的想法一下子窜进脑海,让冷静的少年瞬间变了脸色,幸亏一旁的搭档及时拉住转头就要往外冲的他。

      “比吕士,盥洗室有水声呢。”仁王轻声提醒,心里叹气。这么冲动的柳生他还是头一次见,他终于把阿染当成最重要的亲人来看了,却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毫无芥蒂的接受他呢?

      想到这里,又摇头苦笑。说起来,他带给那女孩的伤害也并不比亲哥哥少多少,仔细算算,她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是不及那时他对她伤害的千分之一的。她自始至终都与他保持的这种特殊距离,想来大概是失忆后本能的自我保护吧。

      “阿染,阿染——”水声一直不停,比吕士一手拧着盥洗室门把,一手焦急的敲着门,迫不及待想要知道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阿染!阿染……”

      “……你在里面吗?柳生染!!!”

      回应他的依然是哗哗不停的水流声和纹丝不动的门板,所有的耐心终于被消耗殆尽,少年眉头一紧,转动把手推开了门。

      满溢在地板的水流随着门板的推开荡起一层一层的涟漪,外室高于盥洗室少许的地板上也带出些不和谐的水渍。洗漱台此时像一只汹涌的泉眼,四周的水瀑布一般的簌簌流下,一下一下冲向一双白皙纤巧的脚掌,也将垂至脚踝的睡衣打湿了高高一圈。

      像是没有察觉到来人,亦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女孩怔怔盯着镜子,脸上带着毫无温度的冷笑,一只骨节分明的青白小手按在镜中脸庞的位置,甲缘泛着用力的白。

      “阿染,阿染?”也许是她的表情太过空洞诡异,柳生比吕士试探性地叫着她的名字,手里却迅速抽出一直搭在门口的大浴巾将她紧紧裹住。

      女孩微卷的长发被打湿了大半,正值隆冬,她仅着单薄的睡衣赤脚站在水里,看上去竟已经站了许久。看着她按在水池边隐隐发青的手,柳生比吕士胸口一窒,眉头紧紧拧了起来。这大概要成为他最不喜欢的颜色了,那个雪夜的记忆还如此清晰,刚刚才捡回了一条命的人现在却又一次被加上了这样冷然死寂的颜色。

      他不由分说将她拦腰抱起,放在床上坐好,又沉默着脱下自己厚厚的外套,将她冰冷的脚裹了进去。

      外套里层的体温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熨得她皮肤发疼。僵硬的少女终于恢复知觉一般微微抖了抖,抬眼看着蹲在她面前的少年。

      她挣扎着想要抽出被捂住的双脚,却抵不过他的力气。终于微微叹口气:“你不需要这样的。”

      比吕士沉默着没有说话,女孩又说:“我自己的身体,我多少还是知道的。反正是死不了了……”

      少年闻言皱眉,一脸的不赞同。柳生染看着他缓缓说:“比吕士,你不欠我什么。”

      他的表情突然复杂起来,阿染太过敏锐,也太过寡然。她察觉到他所有的意图,却也拒绝得那么干脆。她说他不欠她什么,她不在乎那些过去,可他却无法原谅那时的自己。

      他张嘴,正要说什么,便被她挥手打断。“负罪感?没有必要。就算是亲人,你也不需要为我的人生负责什么。”

      轻笑一声,话语里似乎带了些嘲讽:“再说,即便是我,也无法喜欢上这样的自己,更何况是你。”

      “阿染!”柳生比吕士喝断她,他实在不想看到这样自我厌弃的妹妹。或许是多年的疏离让他对女孩不甚了解,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什么用以反驳她的有力证据,他紧紧抿着唇,内心苍白得无力。他突然绝望的意识到,无论他说什么,过去的自己都是推翻他现在所有说辞的最讽刺的存在。

      “呵,”她不在意地轻笑,清浅的目光掠过两人,空洞又虚无。“我不过是想起一些事情而已,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忘。”

      床边的少年噎了一噎,但想想这也不过是说法问题,殊途同归。他硬硬一点头:“你记得就好。”

      柳生染不说话,也没再看他们,柳生比吕士理了理她被打湿的裙摆,然后说:“在这里待久了,是不是闷得很?妈妈身体不好,也没办法常来陪你。昨天我已经和父亲商量过了,等周末就接你回家。”

      “不过回家后,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关西有个小聚会,我需要代父亲出席一下,妈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就当是散心?”

      柳生染一哂,这个便宜哥哥还真是算得一笔好帐,半点不吃亏。

      见她半晌没反应,以为是不愿,柳生比吕士又急急开口:“是个很小的聚会,人不多,不想说话的话也没有关系,在我身边就好!大阪的风物都很有特色,四处走走也不错……”

      “好。”

      听着他这样温和甚至是恳求的语气,拒绝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大概是已经习惯了这样好说话的自己,她轻轻叹口气,罢了,他说得对,就当是散心,四处走走也不错。

      柳生比吕士闻言松了口气,微微笑起来。

      “puri~搭档,你的话说完了?那么该我了。”在门旁沉默了好久的仁王眯了眯黄玉般的眼眸,似笑非笑地走近。

      柳生刚舒展开的眉头又一次蹙起,他迟疑地看着好友,有几分犹豫。“你……不要说得太久。”

      白发的少年挑眉,用他一贯轻快的语气说:“如果不放心,你留下听着也是可以的呦。”

      不得不说他是真的有这个想法的,但是一想到自家妹妹冷漠又谨慎多疑的性格,柳生君思索了片刻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房门“咔嗒”一声轻轻合上,像是打开了某个诡异的开关,就此隔绝出另一个小小的世界。世界中仅有的两个人互相沉默,就如同在一起听着一场无声的音乐会,就像这本就是他们该有的姿态。

      柳生染轻垂睫毛,粉白的菱唇抿起,成了一条直直的线,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仁王雅治看着她,多日前早就打好的腹稿又一下子忘了个干净。

      过了许久,久到柳生染不得不抬眼看向他,她问:“不是有事情要说?”

      “puri .是想说很多,也练习了很久,但大概是没用。”仁王雅治耸耸肩,唇边笑意隐现:“我已经忘记要怎么说了。”

      他顿了一下,又怀念般的开口:“上次这么看着你,我们安安静静的说话,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柳生染垂着的睫毛张开,平淡的紫眸看他一眼,又轻轻合上:“你并不像是个会怀旧的人。”

      少年一怔,继而轻轻点头,认输一般笑道:“唔,你说对了…….”

      “我过去总是以为我要了解你多些的,我过去也总是深信着我所了解的一切。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你了解我多些,而我一直以来相信的一切,也竟然都是谎言。”

      “如果是要道歉的话,那么我原谅你了。”柳生染看着窗外,话说得漫不经心。道歉之类的话她听过太多,说来说去想要的也不过只是一句原谅。一句换一句,廉价得让人想笑。

      “阿染你,是从什么时候想起以前的事的?”如果不是那晚在温泉汤区无意间听到一切,她,大概是从来就没打算把事实告诉他们吧。

      像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柳生染轻笑:“问这个做什么?即便是告诉你们,也不会有人信我不是么?”

      仁王雅治哑然,她说的对,那件事在之前几乎是已成定局,又有谁会信一个失忆又自闭的孩子呢?泷泽美纱把一切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妥当到所有人都信任她,为了她去诬陷和指责阿染。她受过一次伤,她再不愿相信他们也是应该……

      少年这样安慰自己,却始终无法抹去心头的失落和难过。自从她从镰仓回来,自从他发现了她的夜盲症,他就不可抑制地怀疑着之前所有的事情,怀疑着那时的判断。可是内心却逃避似的不愿承认,不愿承认他曾经是所有一切的罪魁祸首。他甚至宁愿相信泷泽美纱和阿染之间有什么误会,双方都是无心过失……

      但柳生染却一字一句敲碎了他所有虚无的幻想。

      她被抛弃,被陷害,被背叛,她经历了所有的悲伤和痛苦。如今,她回来了,她静静坐在他面前,她依然那么安静,眼神澄澈。可她却再没微笑着看他一眼,没有欢欣而亲昵地叫过他“雅治哥哥”,她的眼睛亦不再为他而亮如星辰。

      那是他拥有过的东西,他曾以为那是只属于他的,他也自信地以为失去了还可以再一次得到。直到听到她轻轻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直到意识到她刻意保持的距离。他才明白,原来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阿染,你恨我吗?”褪去了往日嬉笑怒骂的伪装,仁王雅治颓然地揉着头发,沉声问她。

      这样的仁王雅治是她从未见过的,无论在哪里,他都应该是众人瞩目的焦点。球场上的意气风发,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他注定也应该活在一个耀眼的世界。柳生染看着他想,果然跟自己扯上关系的人都没什么好事情呢……她淡淡挑眉:“恨你?因为不相信我么?”又轻笑一声,缓缓摇头。

      两世人生,她始终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恨人于她,实在太过麻烦。她从不憎恨别人,该恨的人,早已被她清理干净。无能为力的,恨了也没用。

      柳生染琉璃般的紫眸微动,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对他说:“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从没恨过你,我恨的,始终只有我自己。”

      “我从前的那些小心思,即便从没说给你听,以你的头脑,也该猜得出来。”柳生染轻轻垂下眼,手指轻抚着被面,像是一下一下地安抚着躁动的自己。

      她一直以为,只有前世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才会让她麻木的神经清醒,才会将她冰封的血液点燃。却没想到,于仁王雅治面前说着那些过去从不曾表露过的心情,也会这样让她疼痛得清楚,清楚得像又一次经历了所有的过程。

      少年不语,只是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脸,指甲深深扣进掌心。

      “我总不如泷泽活泼,讨人喜欢。我想向她一样,站在你身边,给你送自己做的便当,也想和她一样,能说些话,什么话都好,能让你像看她一样的看我。”

      柳生染微微一叹,唇边又一次漫上轻嘲的笑意:“我没办法去恨泷泽,大概是因为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她又看了一眼仁王雅治,却刚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神,“我也没有办法去恨你,所以,我恨自己。”

      “喜欢你,恨自己。”

      少年脸白了白,轻轻闭眼。他想说什么,却哽咽了。他该告诉她,其实他自始至终都是喜欢着她的吗?他从没喜欢过什么人,他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喜欢,可是却清楚的知道不喜欢的感觉是怎样的,所以总会很认真的拒绝着别人的告白。至今想想,为什么从来都知道她的心意,却始终没有果断地和她保持距离?

      他早该知道,他是喜欢着她的啊。

      她总是停得那么慢,慢得几乎静止成了一副鲜活的油画,覆在他的记忆的尘埃里。她又离开得那么快,快得等不及他亲自一层一层擦去那些遮掩,弄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在意她。

      “你不需要自责,那时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情,本就与你无关……”

      “如果你那时告诉我,该多好。”话音未落,便被少年微哑的嗓音打断。

      柳生染一怔,不解地看向他。少年微笑看着迷惑的女孩,抬手,轻轻抚上她发顶。“我从不会拒绝你,不论是不是确定,总好过现在后悔莫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刚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但我现在的感觉实在糟糕,想到你以后或许也会有这种感觉,我还是决定告诉你的好……”

      柳生染微微皱眉,她认为她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了,她不需要仁王雅治的自责和赔罪,也实在不想再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你……”话音才开始,便生生止住,未完的半句被惊讶噎在喉咙里,再说不出一个字。

      日光悄悄破云而出,明媚得不真实,属于少年挺括俊朗的轮廓被染上一层耀眼的金边,渐渐靠近,让她险些晃花了眼。一个温和轻柔的吻落在她覆着密密刘海的额头,像一只蝶,轻轻停落,又抖抖翅膀,振翼飞离。

      她曾经猜测过,或许仁王雅治对柳生染是在意的。那时的她,算是局外人,再怎么聪明也只能凭感觉瞎猜。但这样的猜测早在她恢复所有记忆时就已经被推翻得彻底,对他,曾经柳生染的那些情感早已被磨灭得不复存在,而现在,从没有过这样想法的她更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样的遐思。却没想到……他竟然……竟然……

      “阿染,我喜欢你,一直一直,从头到尾,只喜欢你……”他直直看进她幽紫微凉的眼眸,话语里是只有在赛场上才见过的认真和专注。那是她曾经做梦都在期盼着的话,她从不知道,竟然真的有这样的一天,他会对她说……

      “……无论你现在喜欢着谁,我果然还是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像你曾经喜欢我那样的,喜欢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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