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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三章 君子如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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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响声中,火光迸射,烟雾弥漫,却只见一个黑影斜刺里扑出,拦在桃颜身前,赫然竟是瑶琴!
无数细小铁珠全炸在瑶琴背后,鲜血从她全身各处伤口喷涌出来,眼见是不活了。龙云冲过来抱住她软软倒下的身子,桃颜万万没想到她会舍命救护自己,又是震惊又是伤心,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那边三名死士拼力拦截,不让萧总管再得空出手。桃颜抬头见他们招架艰难,眉头一蹙,却对瑶琴道:“我给你包扎。”竟伸手入怀,使劲将内里小衣的衣襟扯下一大片来,已是气喘不止。龙云与她目光一对,若有所悟,急忙道:“我来。”接过那浅红缎片为瑶琴包扎。
瑶琴断断续续地道:“夫人……我对不起你……我护了你……王爷他……不会再怪我了吧……”
这卑微的少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心心念念的竟只是她的王爷会不会怪她。她早知自己反正是一死,早知那高贵又狠心的王爷绝不会把她放在心上,不如干脆用这种方式偿还自己的罪孽。她的眼神渐渐涣散,似乎回到七年前的那个春天,受了兄嫂的气,坐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呜呜地哭,十九岁的少年王爷骑着白马缓缓行来,墨黑的卷发落在他雪白的裘袍上,他的模样那么俊俏,可眉宇间全是煞气,眼神又狠、又恨、又决绝,仿佛下一刻便要大开杀戒似的。她心里很害怕,可不知怎的,看见他的眼睛,却没来由地伤心,她想,他或许是有什么重大的伤心事。可是他那么年轻又那么好看,别人爱他还来不及,谁会那么狠心,让他那么伤心呢?
在她最后的幻像中,那白袍卷发的少年向她伸出手,柔声说:“这世上只有你不会让我伤心。”……
瑶琴露出欢悦和幸福的笑容,停止了呼吸。可她是在一生从来没有过的快乐中死去,或许也是种幸运吧。
小店内众客不约而同地想到萧总管那句话——这女子的命,阎王爷是迟早要来收的——果然应验了,不由都心里一寒,这时哪还顾得上外面天寒地冻,不知谁带了头,一窝蜂地涌向后门,逃往屋后的柴房和马厩。
便在此时忽又听一声巨响,赫然竟是萧总管暗器又要出手时,一名死士竟将自己胸膛堵上去,胸口顿时被炸开一个大洞,却犹自昂首不倒,状极惨烈。
那年迈眼盲的琴师颤颤巍巍地靠在后门旁,被众人推来搡去,小针儿扑在他身上想要保护,却不知被什么人推了一把跌坐在地,后面的人又猛地挤上来,眼见许多大脚便要踩上她纤瘦的身子,那一定会骨折。
与此同时,只听萧总管厉喝一声“三君子!”
只见一片混乱的人群中,三个人影分从三个不同方向直扑桃颜。一人拿一根黑沉沉铁拐,一人使一条九节金鞭,一人手中梅花镖点点射出,只在眨眼间,三般兵器已在桃颜身前一丈之内。
桃颜心中一沉,这萧总管为了万无一失,竟还有埋伏!想来他自恃武功天下难有敌手,本是要亲手诛杀她,余人化装成普通百姓,不得他命令不曾动手。及至他久战不下,怕龙云带她趁乱逃走,这才下了杀令。她知这三君子亦是内廷高手,名字叫得好听,说是松、竹、梅三君子,其实就是三个太监,因自小习的童子功,比旁人练功自是事半功倍。松使铁拐,合松树虬拐之势,招式沉厚老辣,铁拐极重,着一下便是骨折;竹使九节鞭,取“竹有节”之意,那鞭节节有尖刃,挨一下便皮开肉绽;梅便是长于梅花镖,十八镖连星,叫人避无可避。
龙云见拐、鞭来势凶猛,不能空手抵敌,忙抢过桃颜身旁的黑弯刀,右手斫拐,左手以掌风击镖,双足凌空飞踢九节鞭,他以一敌三,颇为窘迫,但情势紧急,哪还顾得招式美妙?
那弯刀竟是柄极为锋锐的宝刀,一下竟将那铁拐斫断,谁知那松君功力极深,断头劲势不衰,仍是激射桃颜,这里铁拐一转已将龙云右臂打折。竹君九节鞭翻来转去缠住龙云双腿,梅君扬手又是十八枚梅花镖发出,三十六枚梅花镖在空中相撞分射不同方向,便如满天花雨,罩住桃颜和龙云。
眼见龙云唯得自保,桃颜却是无幸。桃颜双目一阖,心中竟是十分平静。该做的事都已做了,从此不必再记挂他的家国大事,不必再惦念他的无心温柔,不必再追究到底是谁负了谁。
忽然却听喀喇一声窗响,桃颜脑后隐觉冷风袭来,眼前一花,有极熟悉的蓝色身影晃过,只见梅君的三十六枚梅花镖仿佛被空气中一只无形大手一托一带,竟倒转了方向反击那三君子;松君铁拐陡然一沉,竟被人自半空中直踩下来,他向来自负内力高深,谁知这使了三十年得心应手的铁拐竟被那人踩住拐头,定在地上,他使出全力运功相抗,那铁拐却仍是纹丝不动,他不肯放手便动不了,又要躲避梅花镖,极是狼狈;竹君的九节鞭上尖刃正待划破龙云小腿,不知怎的却被铁拐断头凭空飞来击中,只觉一股极其浑厚的内力自鞭头传来,手上一震手臂发软,几乎便握不住鞭;那半截拐头被九节鞭一挡转了方向,却又笔直砸中后门旁一个正要踩上小针儿的人腿上,那人吃痛摔倒,旁边几人也被带倒,小针儿和老琴师周围总算空出一片,二人终于逃脱踩踏之灾。
这一切只在瞬息间,镖转向、拐落地、鞭失手同时发生不差分毫,三君子竟在一招之内齐齐受挫,混乱人群被那一个铁拐断头所阻,竟也忽地冷静下来。待各人定下神来一看,店中央已多了一个人。
只见那人是个年约二十八九的男子,身形挺拔,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袍,腰佩长剑,一根木簪半束长发,两鬓微见风霜。但他右边衣袖空空荡荡,竟是没有右臂的。
人人心中一凛,都知道:这便是大宋第一英雄,兵马大元帅,敕封小梁侯的飞剑花将军了!
虽曾听龙云言语描述,但亲眼见到时,却仍禁不住心头震撼。这位大将军眉秀目朗,容色温雅,令人不由自主便心生亲近,竟是个极难得的美男子。只是眉间略见川字纹,眼底颇有沈郁之色,想来是因平日里思虑过度,却少有开心之时。
然而这位花将军虽是看来好一个温润如玉的清雅君子,全无半分纠纠武夫之态,可他静静在那一站,渊停岳峙,隐然便见统领三军之威、征战天下之雄。他一足仍踏在松君铁拐头上,双目微垂,似乎轻轻松松,没用半点力,那松君却挣得额头冒汗,仍是挣不出。梅君竹君被他气势武功所慑,下意识停手後退一步。他们武功既高,眼力便强於旁人,分明看得清楚──方才花宴春破窗而入,右袖袖风激得梅花镖回转,左手指尖一弹令铁拐断头改向击落九节鞭,同时踩落铁拐,三招一气呵成,不但内力高深已极,且出招妙绝,将铁拐被九节鞭所挡而转向的角度算得极其精准,才能正好又打一动十,驱开人群,解救小针儿。他不但一出手便同时救下桃颜、龙云、小针儿三人并反击三君子,而且招式身形都极是飘逸潇洒,举重若轻,三君子都不由得暗暗叹服。
松君正自使尽全力地与花宴春争夺铁拐,不料花宴春脚下忽地一收劲,松君全身劲力忽然间失了着落,一根铁拐顺惯性倒转来重重地砸向自己面门。亏得他久经恶战应变及时,连连后退化解力道,直退到门口方稳住身形,免出大丑。
花宴春似也全没将这三君子放在眼里,转身向龙云微微一笑,点头道:“你是好样的。”便走到桃颜身前。
龙云见他出现,早已激动难言,被他简简单单五个字一赞,比什么关怀伤势的话都有效,胸中豪气顿生,大声道:“谢将军夸奖!”这血气方刚的少年霎时间只觉手臂骨折、腿上受创根本不算什么,只要能跟在花将军身边效犬马之劳,吃苦受累都不怕,或许将来自己也能成为像他那样的大英雄。
何止龙云,本来匆忙逃往柴房的众客人也有不少改变主意回转身,虽然见这位大将军半点也没传说中的武勇雄壮,但看到他气度从容,自有威仪,心中都隐隐觉得:有他在,那些恶人也没什么可怕的。
花宴春不及多说,出手如风飞点桃颜伤处周围穴道止血,而后就地坐下贴掌于她背心输送内力。桃颜软软地倚在他怀里,只觉自灵台穴源源不绝地传来一股温和浑厚的力量,浑身如浴温泉,舒畅暖和,寒毒尽被压制。她抬眼向花宴春望去,花宴春与她目光相对,便温颜一笑。
桃颜却仍是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心中有千言万语,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你瘦了……”
花宴春浅浅一笑,柔声道:“师妹你却一点也没变。——对不起,我来迟了,让你受苦了。”
桃颜轻轻摇头,她怎会没变呢?七年了,她眉间难消轻愁,韶华已逝,早已不是当年那无忧无虑花一般的少女。而花宴春两鬓竟有了些许白发,微笑时眼中却再无半分欢喜之色。当年那个意兴飞扬,潇洒倜傥的大师兄,是被小师弟的毒手背叛,和与他七年来无休无止的征战对决,劳尽了心力么?而完颜错自己呢,这七年他又何曾快活过,当年那眉目如画,双颊微晕的美少年,如今心中面上,都已只剩阴戾与狠毒。
若非完颜错七年前秦淮河上那一剑,他三人又何至如此?……可追根究底,这罪孽难道不也有她亲手做下的一份么?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日大师兄与小师弟一同为她庆贺了十四岁生辰,三人又一起到爷爷床前拜谢养育之恩——那时爷爷的身子已经不行了。
爷爷早早地便赶她一个人回房睡觉,她年少好奇,却偷偷回转,挨到窗下偷听,正听见爷爷问道:“春儿,你如今也大了,对自己的终生大事可有什么打算?”
大师兄却答道:“先父与大宋许多忠臣良将未尽之愿,宴春从没忘过。前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也正是我心中所想。等到真正驱逐鞑虏、还我河山的那一日,再考虑婚姻之事也不迟。”
她听了大师兄的话,心里很害怕。难道大师兄从没将儿女情长当一回事么?
爷爷叹了口气,道:“好孩子,你说得好……只是,你们心里都明白,我如今已是风烛残年,这世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颜儿。她将届及笄之年,我若不为她安排定终生大事,如何能放心留下她一人。……呵,我虽然老了,却也看得明白,这丫头心中喜欢她的大师兄。——春儿,我若将颜儿的终生托付于你,你又如何?”
大师兄似乎怔了怔,迟疑了片刻,他和小师弟都背对着她,她只看见小师弟侧头紧紧地盯着他。他便向小师弟笑了笑,又向爷爷道:“我是长兄,自当将师弟师妹一生都照顾得平安周全。”顿了顿,又道:“若得师妹这般佳人为妻,是宴春之幸。不过还得要看师妹自己的主意……”
她欢喜得快要晕了,几乎便想冲进去道:我愿意,我自然是愿意的!爷爷也呵呵笑道:“颜儿岂有不愿之理?”
可小师弟却忽然道:“师父,为何单单忘了绮错?绮错仰慕师姐多年,难道连一个机会也不得?师父当真如此肯定,大师兄便一定是师姐的良人?”
她大吃一惊,平日里一门心思都在大师兄身上,可半点也没在意小师弟的情意。小师弟那么孤僻骄傲的人,竟也会动心么?他平日从来不说,难道是今日见爷爷要为她和大师兄定亲,才毫不顾忌地坦露心意。
爷爷奇道:“绮错,你此话可是认真?”小师弟低声道:“青梅竹马,日夜相伴,她平日里温柔体贴,悉心照顾,绮错并非草木,岂能不动心?”
她听小师弟如此称赞,不由颇为羞愧,自己难免有些娇惯任性,“温柔体贴”可远远及不上大师兄,“悉心照顾”也纯是为了大师兄,只不过有什么都一式两份,顺带梢上小师弟罢了,不想他全都记在心里。
爷爷连连叹气,道:“这可当真难为我这老头子,或者我明日叫颜儿来问问她心中所想罢。”小师弟却道:“师父既是为师姐一生平安幸福打算,难道要她随大师兄连年征战,漂泊一生,还是要她独守空闺,日夜盼郎呢?”爷爷不料他这么直言不讳,所言却又极有道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大师兄也惊讶地看着他,他却昂首与大师兄对视,毫不示弱。静了片刻,大师兄却竟然道:“师父,小师弟说得没错,师妹跟着我确是要受委屈的。宴春岂能自私,不替师妹着想……”
她大惊失色,大师兄从来事事都让着小师弟,小师弟要他的剑他给了,小师弟要他的鹦哥他给了,他已让成了习惯,可这回小师弟要的是她……
那夜爷爷说要再仔细考虑,可过了几日,爷爷竟当着他们三人的面,似不经意地摘了枝桃花,对小师弟道:“绮错,这桃花若给了你,你可能好生照养?”她便明白,爷爷是下了决心,为了她一生平安不吃苦,要不顾她自己意愿,将她许配给小师弟了。一年很快会过,到了十五岁,爷爷便会为她定亲行及笄礼,那时可什么也来不及了。这一年之内,她定要想个法子,让大师兄不娶她都不行……
终于有一天,她偷偷在爷爷藏书的地方翻到了一本医书,在书页的夹缝里看到一行笔记:
此谷后山北连太虞之脉,有澄玉峰,其上常年积雪,据传生有奇花,名“错桃花”,状若桃花而大,重瓣,绿蕊,色艳,采酿酒饮,可激情欲,乱心性,饮至酣醉,则神智迷失,如被媚惑。余未曾试验,不知真假。
只要一朵“错桃花”便够了——酿了酒给大师兄喝,生米煮成熟饭,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她从小生长在谷中,不懂什么礼教什么妇德,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心中,只懂一件事:她喜欢大师兄,她一定要他。
可她武功不如大师兄和小师弟,那高高的雪峰是上不去的,她只好骗他们——她对他们说,她心里想来想去,也没法决定他二人究竟哪个更好些。可那澄玉峰的错桃花能让人永驻青春,若是谁能替她冒险去摘来,她便相信他是真心,他最厉害,她便和他好。
大师兄本来只当她是小孩家胡闹,可她言辞相激,说要考验他功力如何,他终究也年少气盛,便拎着剑背着食粮和小师弟一同上了澄玉峰。
这一去便是整整七日,她编了理由瞒过爷爷,自己却夜夜睡不着觉,不知那澄玉峰上冷不冷,有没有狼。等他们从澄玉峰上带着一朵“错桃花”下来时,两人都脸色惨青,浑身鲜血,而大师兄的右手竟然只剩下了一根拇指!
她当时便吓得傻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大师兄却只淡淡地说是摘花时被山上恶狼所咬,倒反过来安慰她。
她怎么知道澄玉峰竟那么险恶,怎么知道她竟会害了大师兄!可后悔有什么用呢?她把那朵错桃花插在山谷里最偏僻寒冷的角落里,再也不想看到它。
不久,爷爷的病势突然沉重,没几天便过世了。他们遵照爷爷的遗嘱,只戴孝一年,之后大师兄便准备下山去投奔淮上驻军,那里有他父亲旧日部下。爷爷说过,大师兄的父亲也是位英雄的大将军,与爷爷是旧识,十八年前为秦相所害,他母亲便怀抱出世不久的婴儿,盈盈拜倒在桃花谷前,求爷爷教养孩子长大成人,继承父亲遗志,精忠报国。而后她竟自尽殉了夫。所以大师兄是生来注定要做天下人的英雄罢……
小师弟却说想先携她回方氏祖坟拜祭,再游历天下一年,而后再去找大师兄。
她没办法了,只好孤注一掷,去寻来那朵错桃花。说也奇怪,这花孤零零插在角落里一年多,到了春天竟盛开了,比寻常桃花大了两三轮,花瓣繁复绚丽,颜色艳红,娇美宛若人面,绿蕊微颤,轻风吹拂之下,恰似美人宛转含羞,醉人之极。她尽采花瓣酿了酒,以十六岁生辰为名,邀来大师兄,又不好撇下小师弟一人,只得三人共饮,她小心翼翼地藏着那壶错桃花酿的酒,要等大家喝到半酣时再偷偷倒在大师兄一人的酒碗里。
那一夜的桃花很美,是十六年来开得最艳的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