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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五章 求之不得(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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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错心念这么一动,立刻神智清明,眼前幻境尽数烟消云散。他翻身跃起,不待挺身站直,寒翠剑已反手刺出一式“幽林空媚”。这一剑去势虚无缥缈,宛若雾笼幽林,隐约似见芳华妩媚,想要寻求时却不得踪迹。武林中虚虚实实,叫人琢磨不定的剑招也有不少,但都不过是以障眼法迷惑敌人,以虚招掩盖实招,而这一招却是自身便已变幻无穷,莫说敌人,连出招者自己都未必知道剑势将走向何方,正是举世无双的“桃谷十二式”中的一式。
花宴春明明见到完颜错陷入“贪”字局,心神迷失,两道五行毒气中的“金”毒气已深入他肋下和胸口,他也不知抵御,立刻便要毒气入心,疯癫而死。不料完颜错竟然在最后关头,破了“贪”字局,脱身而出!
完颜错与花宴春师出同门,剑术都已登峰造极,但亦各有所缺,一则失之狠辣,一则略过平和,尚未臻完满之境,若要比试也是分不出胜负。然而完颜错方才莫名脱困,犹自心头空荡,意兴萧索,大失平日争强好胜之意气,信手刺出的一式“幽林空媚”,却竟然与招式所含空茫缥缈、来去无踪之意相通,陡然间剑招威力大增,已是毫无破绽。花宴春已无碎红剑在手,又没料到他竟在生死关头突然脱困,竟抵御不及,被他一剑斩中左臂。
完颜错一招得手,更不迟疑,又接着一式“抱枝醉寝”,浑厚真力逼得剑尖倒弯,长剑竟如化作一条软鞭,曲曲拐拐倒刺花宴春后心。这桃谷十二式何等神妙,花宴春只失了这么一刻先机,便已处处受制,竟连再取兵器的机会也没有。
桃颜本已委顿在地,忽然间脸上一热,伸手去拭,竟是一大片滚热的鲜血溅在了她脸上。抬头一瞧,只见那两人都已是满身鲜血,脸色惨白。花宴春失了一臂,左臂又被完颜错砍伤,右肋还有一道极深的伤口,实无还手之力。只他轻功略胜完颜错一筹,还可凭借飘忽无踪的身法闪避剑招。而完颜错心口受了花宴春的重掌,又数度自伤经脉、逼出自身鲜血役使阵法,还中了阵中金毒,有时抑不住咳嗽,剑招便滞涩不前,花宴春便趁机以腿上招式攻击,倒也不致落败。只是两人若这么一百招两百招地斗下去,势必要先后累死在阵中。
她眼角瞥见碎红剑便落在不远处,强忍着浑身酸痛,用尽力气撑持着身子挪过去,抓住碎红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但那两人斗得难解难分,身法又都极快,在浓雾中忽来忽去,以她此刻力气,若想将剑掷给花宴春,极易准头不稳,误伤了他。她走近两步,慢慢抬手,长剑平指,只等完颜错转到她这一边,便要以静制动,从背后一剑捅进他身子。虽然以一敌二、背后偷袭不是侠义所为,但对付国家大敌,那也顾不得个人侠义了……
没过几招,花宴春飞腿踢向完颜错右肋伤处,完颜错气血忽地一滞,长剑无力回砍,便向左退避,正将背心要害送到桃颜剑下来。
桃颜正要递出这一剑,却不自禁地手腕微颤,心中只道:我……这就杀了他么?……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我……这就亲手杀了小师弟么?
忽然只听花宴春说了一句:“你的东西,还给你!”
桃颜一惊,只见完颜错略一侧身,避过了花宴春抛来的一样东西。那似乎是什么铁弹子毒蒺藜一类金属暗器,但花宴春却是随手扔出,并没见蕴着内力。完颜错这么一避,桃颜便已错失了杀他的良机,碎红剑竟正巧被那物砸中了。她手腕酸软,碎红剑脱手,“嗤嗤”两声,同那物一起落在地上一片紫黑的血泊中。
完颜错也正站在这血泊之中,脚边便是萧誉肌肉扭曲、死不瞑目的一颗头颅。这时阵中并无幻境,只是浓雾氤氲,难辨方位,桃颜却瞥见地上暗黑血线纵横交错,如有生命一般,各自延伸开去,与萧誉另六块残肢相连,情景诡异无比。她不觉悚然,不敢多看,凝目去瞧花宴春扔出的物事——竟是一枚小小的银锁,颜色灰黑黯淡,显然年月已久,锁身上细细刻着一行的蝇头小字。
桃颜目力自非常人可比,认出那八个小字写的是:“人行大道,吾履羊肠。”
她甚是惊讶,认得这正是小师弟少年时从不离身的长命锁。那锁的另一面也刻了八个小字:“失吾郎君,永不还乡。”几句话半通不通,却辞意悲凄,很是不祥。刻在长命锁上,岂不是咒人一生孤单凄凉,不得所爱么?她初见时曾大为奇怪,却不知完颜错的母亲是个胡女,对中原习俗也只半通不通,只为感怀自己身世遭遇,竟不伦不类地在原本寓意吉祥的长命锁上刻了这么些话下来。
因那是母亲唯一的遗物,小师弟日夜贴身携带,珍宝已极。但十年前那一夜后……他匆匆不告而别,第二日大师兄却在屋外回廊下捡到这锁。想是酒醉时,不慎从项圈上脱落了。当时大师兄只道赶紧寻到小师弟,物归原主。谁知一别便是三年。秦淮河上,怕是大师兄还来不及提这事,完颜错便已暴起发难。
后来她随他去了金国,他颈中仍然日夜戴着那孤零零的项圈。他没问过那长命锁的下落,她也没再提起过。
可是这生死决战的关头,大师兄突然抛它出来,是何用意?
耳边却传来花宴春声音道:“三乾相会之处,该是何门?”
人体中头属乾卦,而这阵中乾坤逆转、地父天母,乾便是母,银锁亦属乾,完颜错脚下有乾、手中有乾、心中有乾,正是“三乾相会”之像。这阵中“贪”、“嗔”、“痴”三字阵眼处于相生之处,入了其中一眼便极易再陷另外两眼。
桃颜凝思片刻,压低声音将计算结果告知。花宴春微微点头,知道自己方才故意示弱后退,步步将完颜错引入“嗔”字阵眼中,已大功告成。
完颜错一见那长命锁,霎时间脸色大变,寒翠剑竟尔脱手落地,对花宴春和桃颜的对话也充耳不闻,呆了一呆,也不顾会有什么机关,竟俯身将手伸入血泊之中。
桃颜知碎红剑已沾了毒血,不能去捡,只想趁机去花宴春身边,为他包扎伤口。不想才迈出两步,完颜错已一把将银锁抓起,心情震荡之下吐出一口鲜血。刹那间,满地毒血如受到邪魔召唤一般,倏地从地下崛升而起,形成了数道纵横交错的半透明血色屏障!
那血障初时不过及膝,却竟如有生命一般,急速升高,桃颜见到这般诡异景象,犹豫得片刻时,血障已及腰间。她和花宴春之间虽只隔一道薄如蝉翼的屏障,却是再不敢逞强硬闯,只怕无意间坏了他的计算、破了阵势。
花宴春见完颜错入彀,心下一松,便觉全身无力,肋下湿漉漉一片。低头一看,身上数处要害血流不止,一身蓝衫早已被鲜血浸透。他劲力已是耗去了十之七八,方才阵中谋算,又是极损脑力,这时业已觉得眼前发黑。桃谷的武功心法极为独特,与精神心力息息相关,一旦心力交瘁,内息便极易走岔,轻则全身脱力,重则走火入魔。花宴春心知若再强撑下去,恐怕便要油尽灯枯了。当下坐倒在地,点穴止血,撕下衣襟匆匆包扎了几处要紧伤口,再凝神收心,将全身真气缓缓收束于丹田,依桃谷心法自行调息。
这运气疗伤更是万万不可着急,更不可分心。但眼见完颜错神色大异,那毒血又是一派妖异景象,恐怕他即刻就要暴起发难。花宴春暗叹一声,说不得,只好出此下策了。便开口提声,语调放得极之柔和,道:“你娘的遗物,到底是物归原主了。可惜她在九泉之下,却见不到,唉,‘山青水碧,春日载阳。忆昔……忆昔……’”顿了一顿,却故意装做记不起下句的模样。
完颜错神情恍惚,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去:“忆昔同游,彼泽吾乡。人行大道,吾履羊肠。失吾郎君,永不还乡。人皆欢喜,吾独悲怆……”
桃颜心中大奇,原来那十六字还有前后文,倒像是首歌谣。而花宴春却为何知道这歌谣?
但见完颜错一边念着,脸上神情百般变幻,眉宇间戾气越来越重,那将他围作一圈的血障亦随之越升越高。他猛然抬头,死死盯住了桃颜,脸上神色如痴如狂,双目中满是血丝,模样甚是狰狞。一手直直地举着长命锁,抬脚要向她走去。
但无论他如何迈动脚步,竟都只是在原地踏步,他自己却犹自未觉。桃颜被他两道如疯狂、如绝望、如怨毒、如悲恸的目光罩住,不禁脊背生寒,想要移开眼光不去看他,竟也不能够。
完颜错却忽然开口,向她说道:“娘!你莫急。献计的萧总管,动手的死士,下令杀你的辽王,欺辱你我的相府中人、宋朝官员,那每一张脸,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会一个、一个地杀,一个也不放过。”
桃颜骇然,只觉颈后凉风阵阵,仿佛他正看着的是她身后冤死二十年的胡姬阴灵。他语声虽不高,但慢慢说来,字字都含切骨仇恨,加之神色可怖,当真教人恐惧。再回想他在桃花谷如何十年作伪,回到金国后如何一步步架空亲父辽王的实权、如何软禁长兄嫡母、如何算计萧誉、如何密谋夺取皇位、如何收买宋朝官员,借刀杀人的种种手段,更是不寒而栗。
她急忙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定了定神,想他定是在迷乱中将她当成他的亡母了。想到此节,忽地灵机一动。便放低声音,道:“可我并没叫你去杀那么多人,我原是愿我孩儿行正品端,一生安宁喜乐……”
她隐约猜到这阵中若是心神动荡便会生出幻觉,便装作完颜错亡母的口气,要扰乱他的心神,助花宴春一臂之力。
完颜错脸色陡地又变,但见那血障所围的圈子竟尔收拢,正如将他困入一个不断收紧的牢笼。他却视若不见,只是死捏着那长命锁伸出手去,身子前倾,似乎是要递给幻境中的母亲,却又不舍放手。他的手触到血障,几道暗红血线便如几条赤练毒蛇一般攀上了他的手臂,蜿蜒向上爬行。
他竟仍是毫不知觉,只是恨恨地瞪着桃颜,一边不住呛咳,一边道:“‘安宁喜乐’?行正品端、安宁喜乐?……咳咳、我怎还能安宁喜乐?你可记得如何夜夜搂着我哭泣、肌肤寒冷泪如冰?你可记得我特为你摘来枝上鲜花,你却说何苦何苦,到头来都化作烂泥腐土?你可记得我被管事的打得只剩一口气,自昏迷中醒来,你第一句话却是教我贱人只得贱命,若要报仇雪恨,便得不择手段,做人上之人?咳……咳……二十年后,你却同我说什么……行正品端……一生安宁喜乐?”
花宴春正自运气疗伤,不能轻易动弹,二人对话却一句句传入耳中。想那胡姬自身命运多舛,满怀偏激,竟将一个幼儿也教养得性子阴暗凶狠,教他看不见朗日晴空、鲜花嫩柳,只看见寒夜凉泪、烂泥腐土。桃花谷十年,师父的谆谆教诲、师兄师姐的关怀怜爱,竟还是不能化去他心头自幼时种下的恨意嗔念,他在压抑十年之后还是爆发,在这嗔怒仇恨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了。他若不是想要权势荣华,那必是想要翻身扬眉、雪幼年受辱之恨、报母亲枉死之仇。
既然“贪”字阵不奏效,用这个“嗔”字定可将他逼入死地!
桃颜却如何答得上来完颜错那一番质问。亏得她机敏,急忙转了话头,道:“我只怕孩儿犯了弑父之罪,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受苦!”
这时那数道毒血已由完颜错手臂爬行到了他喉头,远望便如一圈红线勒紧了他的喉咙。只见他脸色青黑,喘息愈发急促,却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不住地剧烈呛咳,鲜血不断从口中呛出,身子也向后跌去,口中却还在不停大笑道:“活时且自纵横,哪管死后煎熬?哈……咳咳咳……娘,我已是生不得安宁喜乐,死将受阿鼻苦刑,你莫再将我放在心上,你且去,咳、自去投胎转生……”
花宴春见他已深陷迷障,此刻不动手更待何时!也不等他说完,拼起这片刻间蓄积起的一股真气,纵身扑上前,只待再补上一掌,便可送了他的性命!
哪知完颜错口中说到“投胎转生”四字,神色一震,眼神陡转清明,竟是忽然放下执念,从那“嗔”毒中解脱。他睁眼一见花宴春凌空扑下,自己正翻身后仰,无法止住跌势,手中亦无武器,当机立断、甩手便将那银锁作暗器,用尽全身力气掷出。
花宴春半空中急倒翻一个筋斗,这才堪堪避开,但方才凝聚的一口气也因此而泄了。他双足一挨地便已无法支撑身体,竟跌坐在地,只觉内息沸乱,四下奔突,无法收束。而全身脱力,一只手臂有千钧重,连抬起也觉艰难。他为了聚起这雷霆霹雳的一道掌力,已耗尽余力,一时半刻间再也难以恢复。
死到临头,他心中第一个念头却只是大惑不解:“贪”、“嗔”连环竟都囚不住完颜错,难道这些年来,自己竟全然料错了?完颜错心中最念兹在兹、求之不得之事,竟既不是他的天下、也不是他的身世!
——这世上究竟什么才是他真正求之不得的?难道……
但哪还由他多加思索?完颜错早已翻身立定,拾起寒翠剑刺了过来。
寒芒凌厉,势如风雷,是开膛穿心的一剑。
花宴春知道自己错算了完颜错,在这求之不得阵中棋差一着,竟已满盘皆输。他微微一笑,闭目待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