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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五章 求之不得(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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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风雪是一阵紧似一阵了。
忽听“嗒”地一声轻响,一样物事落在花宴春身前。低头一看,赫然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心!原来完颜错杀了萧誉、斩了他四肢还不解恨,竟还将萧誉的头颅割了下来,一颗心也挖了出来,手段着实惨酷。
花宴春心头一寒——或许师父并没有疑错,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或许那人本性如此,从来便没有改过。他默然瞧去,只见完颜错以剑拄地,微微躬身,一手捂嘴,指缝间有鲜血溢出,剧咳连声,竟好似那窗外风雪一般,一声声也摧肝断肠。
花宴春心中蓦地一动,忽然便开口道:“那年……冻伤了肺,这些年都没医好么?”
完颜错眉眼皆垂,手掩口唇,全然看不清神情。他静默半晌,终于还是轻轻冷笑一声,道:“本来是快医好了,可后来被你一掌伤了经脉……大师兄内力精深,恐怕我是一辈子好不了啦。”
当年师兄弟二人上澄玉峰为桃颜采错桃花,本有意比个高下,不想澄玉峰上竟凶险之极,不但山势极陡,冰峰奇寒,更有无数毒蛇猛兽出没,二人并肩作战,几经生死险境,方才攀至崖顶。谁知错桃花旁竟还有奇兽猲狙守护,二人与之搏斗至破晓方才取胜,但花宴春失了右掌,方绮错也冻成重伤。方绮错因幼年受苦,坏了身子根底,一直体虚畏寒,又在澄玉峰上经了这一遭,落下个手足冰冷,气短咳血的毛病。桃谷客又已病重,不能为他根治,所以自此后,他春秋冬三季,都是裹着厚袍袄。后来他回了王府,遍请天下名医,调养好了大半,却不想秦淮河一战,先后中了花宴春一掌一剑,肺腑经脉重创,这病便真是再也治不好了。
——对,小师弟自小最是怕冷……那崖顶上可真冷啊,那是子夜时分,黑漆漆的天压在头顶,漫天刮着狂风暴雪,仿佛亘古以来就未曾停息过,叫人连眼睛也睁不开。地上积雪几乎埋到腰间,两个少年互相搀扶着,一步深,一步浅,顶着风雪前行。他们花了整整两天才爬上崖顶,一路上攀过了数不清的险峰,打过了数不清的野兽,现在已经都精疲力尽,衣衫湿透,眉梢也挂着冰珠儿。可是他们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错桃花——于冰峰绝顶的巨岩上,有数朵状若桃花的巨大奇花似从雪地上平空生出一般,千重花瓣飘浮摇曳,颜色亦如三月桃花一般娇艳欲滴,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好像遥不可及,远在瑶池仙境之中。
方绮错伸手正要摘花,却冷不防从山岩后猛地窜出一个巨大黑影,他疲累之下反应稍迟,便被扑倒在地。——赫然竟见一头一人多高,形似巨狼的奇兽扒在他身上,红首鼠目,爪如锐钩,牙如利剑,张开血盆大口便要往他头部咬下去。两人慌忙拔剑相斗,谁知那怪物却绝非寻常兽类,不但身形迅敏如风,几乎无法近身,且力大无穷,利爪所扫竟可碎裂岩石,更兼皮肉硬如金铁,连碎红寒翠这样的宝剑,一时间也仅能伤及皮肉而难动筋骨。竟好比一个内外皆修至顶峰的高手,而经脉穴道又与人大为不同,亦不能以巧劲取胜。且它久居冰峰绝顶,养精蓄锐,占尽了天时地利。莫说是这两个少年,便是桃谷客亲至,也难以抵敌。
也不知斗了多久,那庞然大物身中数剑却犹如不觉,仍自凶猛扑杀,而两个少年却都已浑身是伤,渐渐失去力气。
……天要亮了呢,可为什么却越来越冷了,真累啊,教人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可是不行呢,他是大师兄,若是先倒下了,留下小师弟一个人怎么办呢?
——“师父放心,从今往后,我与小师弟行走江湖,并肩作战,不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要护得师弟妹平安周全,到得生死关头,我便去拼个粉身碎骨,也决不让小师弟有用那‘第十三式’的机会。”师父摇头道:“真是孩子家话,你和错儿总要各自成家,总不能护他一辈子。”他说:“到老了时,便一起退隐江湖,各携妻儿,回到桃花谷里,看冬去春来,桃花开谢,共饮逍遥尽此生——如何不是一辈子?”
那怪物久战不下,到底也中了许多剑伤,流血疼痛,不觉焦躁起来,大吼一声,猛扑而下,方绮错早已体力不支,右肩右腿骨头立时被其爪拍裂,寒翠剑脱手,软倒在雪地中,那怪物张口便要咬下。花宴春提剑欲刺,哪知手臂竟已全然麻木,一颤之下,碎红剑竟失手脱落。然而那怪物的利齿已逼到方绮错面前,立时便是开膛破肚,死无全尸,无论如何阻挡不及了。花宴春一狠心,拼尽力气合身一扑,将右手递入那怪物口中,“咔嚓”一声,半个手掌便被生生咬下。那怪物好不容易得了血肉,只顾咀嚼,花宴春也终于得以靠近,左手骈指刺入它右目,那怪物吃痛松爪,方绮错趁机反手拾起寒翠剑,自下而上,一剑狠狠插入它咽喉。咽喉果然是那怪物浑身上下最为皮薄柔软之处,只见它呜咽数声,庞大的身子轰然翻倒,竟就此断气了。花宴春这一口气方才一松,便觉眼前一黑,立时失去了所有知觉。
……那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无穷无尽的寒冷。可是有个声音不停地喊,“大师兄……大师兄……”一声又一声,只是不肯放弃,要把他从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拉出来。
——这是在哪里呢?在冰天雪地的澄玉峰顶么,不然怎么会这么冷呢?该回家了罢,莫教小师弟冻坏了……
那声音却又说——“那年你说,是兄弟,但凡我想要的,你给得起的,眼睛也不眨一下全都给我。你说这话时,可是真心真意?”
……恍惚间,眼前还是那个十三岁的倔强少年,直挺挺地跪在冰凉的岩洞里,别着头,咬着唇,不肯低头认错。他劝道:“师父新买的相思鸟比那只红腰还漂亮,也会唱歌,为什么你不要?”小师弟却道:“不是我想要的,再好也无用。”他便问:“那你想要什么?”小师弟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要你的蓝头青翅鹦哥。”他奇道:“我那只鸟儿又笨又难看,你怎么喜欢它?”小师弟道:“怎么,你不舍得?”他便大笑起来,拍拍胸脯道:“咱们是兄弟,但凡你想要的,我给得起的,眼睛也不眨一下,全都给你!”
——可是那人一边冷笑,一边咳嗽,大声道:“你把我当兄弟,我可从没把你当兄弟!”
一口鲜血就此呛入喉头,他想,从来都是你绝情,并非我不义。强咽下喉头热血,望着那人摇头苦笑,“那时我将你当兄弟,自然是掏心掏肺,一片赤诚!”
那人冷笑一声,“好个‘掏心掏肺’,那我要的就是你这颗心!”
寒光一闪,寒翠剑的剑尖忽然自黑暗中刺出,事先竟无半点预兆,就如凭空变出来的一般,竟已逼在了花宴春的心口!下一刹那便是剖腹挖心,花宴春武功再高,终究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已是万万躲不及,躲不过的了。
忽然一股大力袭来,将花宴春斜斜推开,他骤然清醒,一侧头却见竟是桃颜扑了过来,以身相代,对上了完颜错的剑锋!花宴春大惊,已知来不及回身相救,完颜错若不撤剑,桃颜必是一死,一时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妹若为我而死,只能以命相报了。
谁知完颜错这一剑竟硬生生顿在半空,再不前进一分。
若是来势如此迅急的一剑半路刹住,内劲必然猛烈回撞自身,等于自残身体;除非原本便没放半点力气。花宴春心头方自一动,却听桃颜不及喘息,嘶声呼出四个字——“求之不得!”
这一声宛如当头棒喝,花宴春悚然一惊,刹时间从迷境中全然清醒——求之不得阵!
完颜错竟已布下了那求之不得阵!他们三人如今已都在阵中了!
——方才桃颜见完颜错活活折磨萧誉,斩断四肢挖心割头,便已心生疑惑。没错,完颜错心狠手辣,和萧誉又有那般深仇大怨,但因这内廷大总管武功极高,靠山又大,完颜错不愿与皇帝和裴满家族撕破脸皮,所以才忍耐多年,等到此次时机,故意放萧誉来宋人地盘追杀她,再又假作收买,令萧誉以为他要倚仗于己、完全放松戒备时,出其不意地一击而杀,再栽赃到宋人身上。但为什么他杀了萧誉还不够,还要在与花宴春对峙的紧要关头分心去反复折磨这个将死之人,岂不是给敌人可趁之机?完颜错向来筹谋细密,坚忍深沉,断不会如此冲动。
然而花宴春似是为完颜错的身世所惊,神思不属,并没发觉这不对劲。
桃颜盯着完颜错一举一动,却隐隐觉得面前似起了一层淡红色的雾气,眼中完颜错和花宴春的身影竟如倒映水中,随水波荡漾而微微扭曲晃动。她心知不妙,再一看那萧誉的四肢、躯干、头颅、心脏,被完颜错抛至七处,鲜血四下洒落,在地上滴出断断续续,曲里拐弯的一个血圈来,正好将他与花宴春团团围住,雾气便是由此而起。当此时此地,她怎能不立刻想到——这便是那以尸为阵、血为引的求之不得阵了!
完颜错哪里是因恨意太重才要残毁萧誉身体?他分明是早已算好时机说出自己身世秘密,借以扰乱花宴春心神,再演一出恨下毒手的戏,神不知鬼不觉之间,用萧誉的尸体摆出了这求之不得阵。花宴春宅心仁厚,最重情义,虽然说是旧日恩情一剑勾销,又岂能真的全数忘却,乍听完颜错这一番身世苦衷,哪里狠得下心立刻向他动手?他对花宴春的心性果然是了解得彻底,也利用得彻底!
难怪桃谷客说这求之不得阵阴毒邪门之极,习之有违天道,原来单只初摆门道,便要将一个活人身躯生生砍成七块,想完颜错试习此阵时,怕是活活虐杀了不少人。
桃谷客当年只教了桃颜阵势变化口诀,以七门、六仪、三才排开共一百零八阵,每阵又因逆运阴阳五行八卦各有不同变化,口诀固然是繁复无比,且她亦不知口诀如何与实阵对应,只因节气与时辰不同摆阵之法各异,这却是完颜错才知道了。虽知贸然闯阵极是凶险,但桃颜心中早存下与花宴春同生共死的念头,见他怔怔站着兀自出神,完颜错一剑却已刺到他心口,当下不顾一切,扑上前去。她踏开“轻红飞”步法,胡大夫哪里来得及拦阻,见她一脚踩在一支断臂上,已从七门中的一门入了阵,瞬间身形一虚,竟也如水中倒影一般模糊起来。
桃颜入阵不过片刻,那薄雾已凝成一团极浓如血的红雾,什么也看不见了,两边属下察觉异样,急忙都快步抢上前。
他们不知这阵势奥妙,当先一人伸手去触那雾气,没见什么异样,便都放心往前走。只见前面三人的身子已经半没入雾团,忽然僵止。后面的人正觉奇怪,顷刻之间,竟见三人露在外面的半个身子上,衣衫骤地爆裂,浑身上下鲜血喷涌如瀑,竟连挣扎也来不及便都已断气。而三具尸身犹自直立不倒,血自尸身上汩汩不绝流入红雾之中,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吸走的一般,那红雾的颜色愈发浓艳了,竟似还有扩散之势。
余下之人哪还敢靠近。那红雾渐渐逼近,饶是几名死士亲兵个个剽悍骁勇,人力又怎能与这诡毒之阵相抗,不得不步步后退。
桃颜一入阵,眼前景象倏忽间竟变了个模样——哪里还是这昏暗凄冷的夜店,却变作一间喜房,红烛高烧,鸳鸯帐挽,大红喜被铺展开去,赫然竟身在花宴春与她大婚那夜的洞房!
贴着红色双喜字的门帘忽被一阵寒风卷起,帘后的黑暗中现出完颜错沾满鲜血的白袍。却听他低低一笑,声音似是讥嘲,又似叹息,道:“师姐,你到底还是向着他。这些年来,你都是骗我的。”桃颜浑身一震,只觉他这话说得无比凄凉伤心,忽然间一股悲凄绝望之情充塞胸臆,眼中竟流出泪来,颤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便是这么神思一乱,竟然内息失控,体内原本被花宴春内力压制的藏青芽寒毒竟又发作起来,五脏六腑都是一片寒意,胸腹间伤口更是疼痛难当,浑身失力,只觉难以支撑,几乎便要软倒下来。
忽听身后花宴春道:“师妹,那都是幻境。别去想它。”他声音平和沉稳,自有一股暖意,桃颜精神一振,竟然遍身如沐春阳,寒意全消,也再无疼痛之感,心中大为惊讶。她回头向花宴春一笑,便想握住他的手。谁知伸手过去,竟只抓住一片虚空,花宴春明明就在眼前,却好似水中月,镜中花,无论怎样也触碰不到。
那正如她这一生的情爱,终于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明明就在眼前,却永远也抓不住……
花宴春见桃颜明明已被自己唤醒,转眼却又陷入魔障,神思恍惚,不由暗叹一声。但此刻求之不得阵已启,生死胜败只在眼下,一着错棋便是万劫不复!他无暇分心去顾桃颜,双眼只盯住完颜错,也不轻举妄动,静待完颜错发难。
方才完颜错自揭身世,花宴春固然心神受扰,但两人对敌七年,今夜决战生死,他岂不知完颜错一举一动都是别有用心,岂会真的上这情真意假的套。他一直故意示弱,只是在耐心等待完颜错摆出阵来。
——只因这求之不得阵最为关键之处,不在摆阵、不在变化,只在阵眼!而完颜错却全然不知这个厉害。他绝不会想到,纵然他习得阵势变化,但只要不知阵眼所在,便永远赢不了花宴春!他二人武学修为不相上下,单以武功比拼只怕到天亮也决不出胜负,只有入了阵,花宴春才能取完颜错的性命!
这一夜,看似完颜错步步设陷,谁知他正是自己一步步走向死局,一旦他摆下阵,便是走上了黄泉路!
——寻常阵法,只要衍自九宫八卦,无论如何变化,皆有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而这求之不得阵的一百零八阵法,阵阵都只有七门,独独少一个生门,所以一旦入阵,有死无生。桃谷客教给桃颜的便是这一套表面文章,却将此阵真正的秘密告诉了花宴春。
原来这个阵中,什么倒乾坤,错八卦,逆运九宫星辰,一百零八变化,五行奇毒,血雾杀人,其实竟全是障眼迷雾,真正的奥妙却明明白白就在它的名字上:求之不得,其实并非江湖传言说是这奇妙无双的阵法教人梦寐以求,而是阵眼所在——
佛家有云,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其中最为难解,是求不得苦。世间一切事物,心所爱乐者,求之却不能得,执念成劫,痴缠不清,魔障自生,不能解脱,是为求不得苦。
然而红尘众生,沉沦芸芸苦海,欲念生生无已,又有谁能超脱?
是以阵中七门,实是合人之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而六仪则应人之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三才则生三毒:贪、嗔、痴。又有金木水火土五行有形毒雾,随阵局不同而触发点各异。人一旦入阵,便会随其心意不同,见到种种幻境,皆是自己苦苦索求而不得之事物,而深陷魔障。或贪,或嗔,或痴,将眼中所见一切幻境,都当作实象,应验于自己身上,即便不触发五行毒,也会在疯狂中自残而死。
譬如桃颜身上寒毒其实早已被花宴春化解大半,又服了胡大夫的解毒药,本来没什么大碍,一切疼痛冰冷自然全是她自己幻觉,但若无花宴春唤醒,她也便真的会如寒毒发作一般,浑身僵冷而死。
世间阵法,皆以外力夺人性命,唯有这“求之不得”阵中,一切魔障劫难却都是生于人心,只要人心不灭,阵法便永不能破。而这世间又哪有真的无心之人?
先前澄玉峰上,恶战奇兽,惊惧丛生,身受残肢之苦,耳中魔音尽现,自然也全是幻觉,由此推算花宴春应是由“惧”门入,所处之位当时离“耳”、“身”两位不远。只要定住心性不陷魔障,再于桃颜相助下推算出阵眼,变幻阵局将完颜错引入其中,他的性命便在自己掌中。待九宫八卦逆正生克,死门与贪、嗔、痴三处阵眼之一相交相汇时,完颜错的死期便到了。
只是想完颜错聪明之极,参研此阵多年,多少也该摸到了些门道,因此花宴春也决不敢托大。阵中变化奇幻诡异,但凡是人便逃不出红尘羁绊,便不可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花宴春自然也不例外。一旦动了心,堕入魔障,谁生谁死,那也难说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