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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一对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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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母煮了一大盆长寿面,刚摆上桌,徐中就急吼吼地盛了半盆。他不怕烫,趁着热乎气儿吸溜几口,塞得嘴里鼓鼓囊囊,但没忘了拿把干净勺子,将汤底唯一的荷包蛋舀进卢渊碗里。
“谁跟你抢呢?上辈子饿死鬼托生的。”徐母刚骂一句,见着他随后举动,又撇着嘴角偷乐,“倒还知道疼人……”
卢渊低头瞧那碗里的蛋,白生生状似荷花,戳开便露出软嫩半熟的黄,正是火候得宜。
这算不上稀罕物,即便是在迁兴封地苦熬岁月的那三年,他也从不缺。但在这秋冬时节,百姓之家,竟又格外热腾腾地暖进心里。
徐中忽然扭头问:“对了媳妇儿,我都还不知道你是哪天的生辰?等到时候,我也给你煮长寿面吃,再卧个鸡蛋……”他想了想,又颇大方地多支起一根手指,“两个!”
卢渊执筷的手一顿,道:“不记得了。”
徐中愣了半晌:“皇宫里不过生辰的?”
“不过。”
“哦,那还没咱小老百姓讲究呢,可就算小生辰不过,总还有冠礼,冠礼你也不记……唔唔。”
话没说完,徐母就拿半个馒头堵了他的嘴:“看你是还没吃饱吧,饿就多吃两个馒头。”
徐中噎得满眼泪花,却见卢渊搁下了碗筷,起身道:“我吃好了,出去走走。”
便是再傻也能瞧出不对劲了,徐中这才反应过来,准是自己说错了话。他媳妇儿不过生辰,不是真不记得,倒像是不想记得。
卢渊出去了许久,回来时神色如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徐中总觉得他闷闷不乐,也不大和自己讲话了。
好容易捱到晚上,两人去庆功宴应酬了几圈。没等散席,徐中便寻个由头,拉着卢渊一起溜到集市上散心。
今夜的宿阳城有难得一见的热闹,许多纸扎的彩灯上描了吉祥图案,从街头直亮到街尾。路边摆起各式各样的摊子,有裁衣裳的、酿酒的、用绳穗编织小动物的,更有刚出锅的糖炒栗子、果仁瓜子。
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脸上都漾着笑。孩子们则高举起风车,嗷嗷叫着从青石板路上跑过去,又跑回来。天真烂漫,还浑不知这年岁的艰难。
徐中随卢渊并肩走在五彩斑斓的灯影里,瞧着这一切,不免有点出神。
原来即便在这乱世之中,兵戈之地,人也还是会找到自己的活法儿来。就像风中吹散的草籽,一旦落到荒坡上、泥沼里,总要慢慢扎了根,生出新的叶芽。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甘心做一颗草籽了。
他想和卢渊一样,去做那阵痛快的风。
卢渊转过头,就瞧见他这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道:“还以为你想要什么生辰贺礼,原来是只看不买?”
徐中这才回了神,尴尬笑道:“哪能呢,咱们去那边看看!”
两人来到卖饰品的小摊前,挑了一阵,发现倒真有些时兴玩意儿,应当是从过路的商队那里得来。
“这个怎么样?你戴着肯定好看。”徐中忽然拿起一物,递到他面前。
卢渊朝他手中望去,见是一支祥云纹的木雕发簪,成色一般,却是上雍才常见的款式,不禁有些发怔:“……给我的?”
徐中观察他神色,似乎没有嫌这礼物太普通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气,趁身边男人还在发呆的时候,替他把木簪插在了发髻上,退开一步端详良久,满意道:“我媳妇儿果然戴什么都好看。”
卢渊迟疑地摸了摸那簪子:“为何送我这个?”
徐中掏出钱袋,边低头数着铜板边道:“咱们越往北走,就离上雍越远了,能在这看到家乡的物件儿,总觉得是个念想。”
卢渊黑眸里闪了闪,抿着嘴唇没说话。
虽然很早就离开了上雍皇都,但那里留有他生命中最快乐无忧的一段童年,于他而言,终究是和别处不同的。
少不更事时,他也曾悄悄溜出宫,好奇民间的元宵灯市,但很快就被嬷嬷发现,赶着宫门落钥的时辰回返,像今天这般由着性子闲逛,竟还是第一次。
徐中瞧着他心情不错,便来趁机讨便宜:“我都送了你礼物,你还没送我呢。”目光一转,盯上了隔壁摊位的黏土娃娃,腆着脸央道,“媳妇儿,我想要那个,你买给我么?”
卢渊还没搭腔,就被他软磨硬泡地推到跟前去,捏娃娃的小娘子认得他们两个,忙热情招呼起来:“是卢公子和徐大哥啊,买两个黏土娃娃回家摆着吧,我给你们便宜算!”
徐中更是来了兴趣,问那小娘子:“能不能重新给我捏一对儿,要一个像我,一个像他的。”伸手朝自己和卢渊指了指。
“哦……我懂我懂!”小娘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几眼,一边偷笑,一边把手里的黏土捏作两个圆滚滚的大头娃娃。
卢渊打从十岁起,就没玩过这等童稚之物了,连在周围逗留都莫名觉得羞耻,不由垂下眼帘,盼望莫再遇上熟人。
反观徐中倒是毫无负担地撅在摊子前面探头探脑,一脸兴味盎然的模样。
卢渊嫌弃地瞥他一眼,问:“徐中,你今年多大了?”
徐中听了,索性夹起嗓子装嫩,抓着他袖子摇晃道:“渊哥哥~说好了给我买礼物,该不会舍不得吧?”
捏陶人儿的小娘子“噗”地笑喷出来,低头强忍着,把生平悲伤之事都想了个遍,仍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这无赖……卢渊尴尬地狠狠把袖子抽回来,往桌上搁下几颗碎银便走。
小娘子愣愣道:“这也太多了,够买下我整个摊子了……”正喜出望外地准备提前收摊,就见徐中两手一抹,又把钱都拢回怀里去了,只剩下一粒最小的。
“对不住啊妹子,我媳妇儿大手大脚惯了,我们家是我管钱。”徐中拿过两个黏土娃娃,临走还顺了只没捏完的小兔子,好听的话张口就来,“大吉大利恭喜发财,就当送个添头呗?”
小娘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走远,才气得一跺脚,啐道:“什么便宜都占,抠门儿!”
卢渊朝前走了没多久,就听一阵脚步声跟来。徐中追到他身边,捧着那两只土娃娃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
他便也扫了一眼,见左边那娃娃笑得眉眼弯弯,右边那个则肃着脸有些许冷淡,乍一看去,竟真和他们两个有几分肖似。
徐中乐呵了好一阵,才把黏土娃娃珍之重之地揣进怀里,隔着衣服拍了拍道:“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可得收好了。”
卢渊平日被这般缠惯了,懒得回答,却又听徐中冷不丁问:“媳妇儿,你今天玩儿得高兴么?”
他讶然回转头,对上徐中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期待地等着自己夸奖。
这才意识到,今晚虽说答应了陪徐中逛集市,但他从小便长在市井之中,又有什么新鲜的?倒是自己,被他撺掇着东看看,西逛逛,领略了不少未曾体会过的民间欢趣。
“嗯。”
见他终于点头,神情也不像午饭时那样沉重紧绷,徐中才略略安心,乐道:“你高兴了就好!那边还有卖油茶的,撒上果仁儿可香了,我带你去尝尝。”
行人渐渐多起来,眼里耳里都是一片欢悦。徐中一贯是人来疯的性子,有什么好玩的,都想立刻同卢渊分享。
卢渊本来不喜这过分的热闹,却也没来由地纵了他今日胡来,被人拉住手腕,穿进人流如织的街市里。
两人直逛到月上中天,才返回家去。徐中拎着两瓶从酒馆打来的桃花酿,意犹未尽地,在门口磨磨蹭蹭不肯进。
他忽然抬头望见天上的满月,大如银盘,不解道:“我看话本子里的那些读书人,动不动就爱约人赏月,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卢渊不禁一哂,什么风月雅事从他嘴里讲出来,都半点也不对味了。
月转星移,被松柏屋檐一挡,便只余下半弯落在眼里。徐中不由得偏了头,随着那月亮走,想瞧个囫囵个儿的。
卢渊见他这模样颇是费力,索性往他肩上一提,脚踏墙围借力,两人一齐落在了屋顶上。
眼前豁然开朗,纵是远处阑珊灯火,亦收眼底。
徐中惊喜道:“媳妇儿,还是你这几手功夫厉害!”抬眼再看那月亮,果然能望见全貌了,赞叹道,“今晚这月亮真圆啊,像……像我娘烙的葱油饼。”
不期待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卢渊径自仰头望月。
徐中先是絮絮地说了一阵,扭头看时,见卢渊半眯着眼,月晖下的侧脸很是柔和沉静,教人不忍心打扰,便也安静下来,和人并肩坐着看月亮,各想各的心事。
过了一会儿,已是思绪飘飞。
他忽而想起今晚集市上也有人用草叶编织花鸟鱼虫,忍不住用手肘碰了碰卢渊,问道:“你刚见着卖草编的没?像不像我送你的,是他编得好还是我编得好?”
卢渊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徐中顿时急了,差点跳起来:“媳妇儿,你不会是把我给送你的东西都扔了吧?”
听他这一通没头没脑的,卢渊才知晓他指的是什么,问道:“你编的那两只草蚱蜢?”
“那不是两只。”在疑惑询问的目光里,徐中低头挠了挠鼻梁,而后欠身靠近,胳膊撑在了男人身后的瓦砾上。
他认真瞧着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直盯得卢渊微窘转开头,才轻声笑着答他——
“那是一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