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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十章 ...

  •   夏季深夜,即使玉兔高悬苍穹,也止不住波浪般起伏不绝的蝉鸣。
      绿汀苑讲究的是一个“绿”字,故而满园的翠叶盛草,从园外引清澈水流筑浅池一方,沿池大半圈儿的苇草,秋天的时候会抽穗开出大片美丽的粉白花朵,小小的,簇在细秆末端,风过时,缥缈的簌簌响,笼得整个池子像裹在轻飘飘云雾里。
      如梦似幻。
      可是现在,无非是给虫儿们提供了良好的住处,衣食无忧,高歌欢唱,凑不尽的热闹。
      薛忆挣脱了光怪陆离的梦境,坐在床沿发呆。
      他面前是四角绣了蔺花纹饰的碧纱窗,月光透过它照射进来,落了满地生硬的冰凉光斑,让人刹时明白,月亮上面果然是有座寒宫冷舍,只怕连那缭乱繁华的桂花,也是结了浓重霜华。
      枯坐半晌,薛忆觉得口渴。
      丈余外的花梨木桌上有个小白瓷青花盅,里面盛着傍晚自客栈送来的凉茶。
      想喝,懒得动,又不想惊扰了隔壁许已睡熟的人。

      虽然他再三表明了不需要,许一帆还是把万儿留下,特别嘱咐他要小心侍侯。
      这个少年年纪不大,却聪明伶俐,嘴上也抹了蜜般,许一帆走后尽挑些有趣的坊间流言讲。精彩处还会学着说书先生腔调,拿手作势在桌上拍。
      薛忆好奇地问他跟哪儿学的这些,他才答道他父亲曾是小有名气的说书先生,在京城几家茶楼里开讲堂,他小时候常跑去接送,见得多自然就模仿了些。本以为会子承父业,和父亲一样的混口还算不错的饭吃,没料想几年前突然一场灾难夺了父亲性命,家里留下寡母和年幼弟妹,做长子的不得已只有卖身为奴。
      “大妹去年定了门亲,虽然不是大富人家但绝不会吃太多苦,小的心里大石头算是落了一半,二弟也去跟了个铁匠师傅,家里好歹没那几年局促了。”
      他脸上是廉价而真切的满足,兄长对弟妹可预见美好前景的憧憬,让他稍微显出了些同龄人的稚气。
      薛忆看着他,不觉也笑起来。
      他忽然想起那个曾经跟了自己近三年的书影,不知道和思月小丫头怎样了。

      踩着银色光亮,薛忆终是起身去喝水。
      瓷盅底儿上沉着的那些草药,除了藿香、□□、连翘等等适合体质较虚者的材料外,还有酸枣仁和少量灵芝。
      两者的功效都是宁心安神。
      曾经有那么一回,也是夏天,从未有过的潮热,汗水没完没了,细竹丝编织的凉席都透出高过皮肤的热度,不论挨着什么地方总感觉粘乎。恰时身上带着伤,忌水,忌口,更闹得人烦躁。
      而那个人,偏偏在他眼皮底下哧溜哧溜的喝着冰镇梅汁,啃着冰镇西瓜,特意淋了凉水澡湿漉漉地坐他面前表示“体贴”。
      他赤红了眼瞪那人,那人却心安理得,端着好看的青花瓷碗,拿勺子在里面铛铛搅动。
      “乖宝宝,来吃药,热热的正合适,人家特意加了黄连在里面,可以败火哦……别瞪了,可漂亮一双桃花眼,瞪坏了拿什么去勾引那些大爷?我全指望着你吃饭呢……哟哟,推什么?我为你可是掏了家底,大夫说灵芝可以安神,我去买来一大筐,瞧你几天睡不踏实,小脸瘦下去一大圈,人家好心疼啊……”
      他听见那人用媚丽多姿的音线去吩咐仆从把树上鸟儿都赶走,放下妖娆花枝纠缠的粉俏纱帐,再叫了小童儿站在旁边打扇。
      “等伤口收敛了,我用牛奶香露给你洗,保证还一个白白嫩嫩柔柔滑滑的背。”
      那以后没人再为他这般,因为他是服侍人的,不是被人服侍。
      时间真是奇妙,回忆也是。
      对那人,应该是恨的。
      那人赤裸裸地告诉他想活就要丢开脸面,那人向他展现世上最龌龊最不堪的一面,在柔情蜜意里一次次把他推进烈火,任他被撕得破败,只在旁流泻嫣然如花。
      然而,当时以为永生消不去的憎恶,现在却淡了。
      也许那烧了整整一晚的大火,就已经把他的恨都烧光了。
      从没见过那样汹烈的火焰,带着吞噬一切的强大力量,摧朽拉枯的气势,让人知道了“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犹记得那人是受了寒早早便回房间。
      前庭在夜里总是热闹喧哗,人都集中在那里忙着谄笑,忙着妖惑众生。
      火起时,竟没有人发觉。那人在睡着。
      白天送了新的孩子来,那人一个个仔细挑选,又应付了绸缎行的少老板,到晚上累得没力气吃饭。
      “哎,老了。”
      那人捶着肩,夸张的咳嗽,眸子漫上楚楚可怜的水波,然后拧着曼妙的腰肢回屋。
      待人醒来,出路尽封。
      到后院换衣服的丫鬟尖利的叫嚷,才惊动了前庭嬉闹的人。
      屋子无法挽救了,有人披上湿被想冲进去,身上立刻也烧起来。
      那人站在冲天火光里,气定神闲地看着外面没有效果的行动。
      他确实地看见,那人嘴角上挂着,一如既往的风流娇艳的弧线,柔得醉人心脾,清秀一双细长眼里,光芒璀璨,似漫漫春风里缤纷旋舞的娇弱花瓣,盘桓着,萦绕着,绚烂了明丽广阔的天空。
      那人动了动嘴,说了句话,可是他听不见。
      到现在,他依旧不知道那人说了什么。

      薛忆枕着胳膊坐在花梨木桌旁边,斜眼望门上漏窗,月色映得清白,枝蔓投射的暗影交错着摇晃着,魑魍鬼魉在凌乱缝隙里蠢蠢欲动。
      瓷盅在手里渐渐被捂热了,指头慢慢松开,眼慢慢合上。

      门扉从外向里推开缝隙,发出轻微的吱吱呀呀的声响。
      本来贴附在漏窗上的花纹呼啦地都涌进来,或明或暗勾出一个人的身影。
      他站在门口,目光先探去内间,静静停了会儿,蹑手蹑脚迈过门槛,反手掩上门。
      只走了两步他骤然发觉了本来应该睡在床上的人,却趴在桌子边儿上。
      他轻轻唤了两声,并没有反应。
      过去碰了碰他肩头,薛忆不安地蠕动嘴唇,把头埋向臂弯更深处。
      “怎么睡这里?”
      来人无奈地苦笑,拉开他胳膊,搭在自己肩颈上。
      “来,回床上去。”
      薛忆被打扰了好觉,不耐烦地哼哼唧唧,眼却都睁不开。
      “好好躺着睡,多舒服。”
      他身上没力,脚在地上拖着。
      来人揽紧了他的腰,半搂着好歹是挪到了床上。
      “没人照料你可怎么得了。”
      薛忆调了个合适的姿势便懒得动,任人扯了薄被一角盖在他身上。
      晚上浴汤里他撒了些茉莉花瓣,许家花了大气力操办,自然不能驳了主人面子,所以他用的兴高采烈,真真的欢喜。
      于是他身上就不可避免的带上了浅浅淡淡的茉莉花香。
      在这深沉的夜里,悠悠地四下弥漫,游窜进五肺六腑里,和血脉缠绵纠葛,搅混不清。
      来人拨顺了他乱撒一起的头发,仔细铺在枕头上,长的部分滑下来,就淌在蚕丝缎面的褥子上,丝丝蔓蔓迷离地泛光。

      “小少爷生下来就有着黑鸦鸦的头发,叫人舍不得下剪子。老爷好忍心啊,一刀下去剃得干干净净……我们都赶紧收了起来,谁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胎发,说不定是有菩萨保佑着,让大家都沾点灵气。”
      嬷嬷一边给薛忆梳头一边对许一帆说。
      许一帆好奇地伸手去扯薛忆头发,虽然据说被菩萨保佑的胎发没有了,同一个脑袋长出来的应该差别不会很大。
      “许少爷,可不能这么使劲儿。” 嬷嬷拍开他的手,“会成秃头的。”
      薛忆也恼烦地瞪他,用含着奶气的声音说:“帆哥哥,讨厌。”
      “一帆,说了多少次,要叫我一帆哥哥,什么烦啊烦的,真笨。”
      “帆,帆哥哥才笨。”
      “小笨瓜,话都说不利索。”
      许一帆刮了他鼻子一下。
      薛忆睁着亮晶晶眼睛,嘴一嘟,小手就扑他脸上。
      许一帆冷不防中招,惊愕地张大嘴:“你敢打我。”
      薛忆跳下凳子就往外跑,一屋的丫鬟小厮慌起来,嬷嬷胖胖的身子跟不上,只在后面喊:“小少爷,看摔着——”
      话音未落,薛忆啪地就摔在地上。
      “天啊,小少爷呐,伤哪儿没有?”
      许一帆吓了一跳,也凑近去。
      薛忆被扶起来,不哭不闹,只是别着身子不去看许一帆。
      整整一天,他见了许一帆就躲开。
      许家长孙何时被这么无理对待过,也憋着气,连着几天不去薛府。
      直到有天在街上偶然遇见,薛忆举着手里糖人对许一帆说:“帆哥哥,吃糖。”
      他昂着脸,笑得天真纯粹。
      其实被叫“烦哥哥”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真的烦。
      许一帆很顺手的把糖人接过去,他看见薛忆眼里明显的舍不得,故意变戏法似的从袖袋里摸了个竹蜻蜓出来。
      “这个给你。”

      来人指头不知不觉缠绕着薛忆的头发,滑滑的凉凉的触感,仿佛是穿梭在最好的丝绸里。
      薛忆在朦胧里,头皮疼了一下,迷糊着眼迷糊着嗓子嘟嘟囔囔抱怨。
      来人挨近了,却只听见清楚的一声。
      “庄主……”
      而后,只见嘴皮蠕了蠕,没再出声。
      来人眉头纠了几道沟壑,快速抽指离了那种在发间的蛊惑,起身离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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