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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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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天气竟也是瞬息万变,上午还是艳阳高照,午后却渐渐乌云压了城。
白老板脸色堪比桌面上一碟残剩的酱肝,他气急败坏的指着复康鼻子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居然给老子玩阴的!”
众陪客见势不妙,陆陆续续溜之大吉。
复康捏着羊脂酒杯,当当敲在春华秋实的薄胎瓷碗上,道:“哦——复某不明白白老板指的是什么?”
白老板一怔,提着领子收了五成戾气:“复老爷安排的好节目。”
“白老板很识货,兰桂庭新调教的乐班,若是中意,以后复某多多延请。”
“客气。”白老板掸掸腿上富寿云锦的衣裾,“兰桂庭有名的大狮口,复老爷可是破费了。”
“千金难买一笑欢。银两这玩意儿生不来死不去,只要大家都尽兴。”
“复老爷如此豁达,却不知为何捏了两江米业总营权,丝毫残羹都吝于予人?”
复康挑着眼凉凉看他:“能者多劳,如果某人有足够本事,还甘愿去做个摇尾乞怜的狗儿么?”
“你——”白老板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叮当当。
“白老板怎么激动起来,复某并未指名道姓,或者,白老板心有所明?”
白老板急喘两下,抹把脸安稳下来,转口去问季良:“季庄主远道而来,和你那朋友,玩得可否舒心畅意?”
“谢谢白老板关心。”季良想起了刚才见仁的靡丽,便道,“我这不才的朋友,倒是一淌混水里滚得自在。”
“季庄主可要多看着点,那公子人生地不熟的,这天色看着就要凶险起来,小心谨慎总是好的。”
“白老板有闲情替别人担心,让复某好生敬佩。”
“复老爷也是,这当口还能悠哉哉吃酒。”
两个人假惺惺客气一阵,白老板望了眼窗户外面。
“白老板可是心中有惦记?”复康好心意的问。
白老板打着哈哈:“惦记的该是复老爷吧,未时已过半,离日落可不远了。”
“唔,太阳早进去了,看这阵势免不了暴雨一场,但愿不会垮了河堤。复某记得,白老板有处宅院在莲花山附近,自不必担心大水冲了龙王庙,怕只怕根基松散,乱石崩塌。”
“白府的人岂是吃白饭的?!只一眼见得他家主人眉头皱了,立刻就乖乖顺顺防范着去。”
“白老板教导得力啊。”
复康歪着嘴仍是不咸不淡,怡然自得,捏酒杯手指泛阵青白。
仿佛为了烘托气氛,几滴水珠敲在房檐上啪啪响了不过两声,随即倾盆而下,颗颗大如豆,势如虎,瞬间就迷蒙了天地山水。
“姐夫,想出门前姐姐说了今日安安要去表姑府上,这时候怕是回来途中,两三仆从都是胆小的,莫要慌了小孩子。”季良眉里含着温文关切。
复康瞧了眼雨势,沉吟不语。
“姐夫对安安的疼爱无人不知晓,白老板断不会不理解父亲的担忧吧。”季良斜斜瞟着白老板,“不如季某越俎代庖,替姐夫招呼着白老板。”他转向复康,“姐夫就去接应我那个可爱的外甥女吧。”
复康扭头拍着季良肩膀,叹道:“难怪安安亲近你。白老板,恕复某不能奉陪了。”
白老板见他真的起身移步,眼神晃了一下:“复老爷果然爱女心切,白某若是阻拦未免太不近人情。希望复老爷路上保重,得偿所愿。”
“承君吉言。”
季良斟满了酒,举杯邀请:“白老板,来,先让季某敬你一杯。”
马车飞驰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灰青布衫的中年男人在向复康报告进展。
“曲主事现在可能快到了。”
“唔,里面的人有没有传出什么话?”
中年男人有点犹豫。
“怎么?” 复康急不可耐的催促。
“那些人只传话给曲主事。”
复康低声骂了一句:“文源,叫车再快点。”
烈风夹着暴雨肆虐无忌,打在车棚上像尖锐的石块就要冲破最后一层妨碍。
马车如同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小舟,飘摇着,晃动着,只一个不谨慎的颠簸,便会立时粉身碎骨。
车窗都锁上了,仍遮不住澎湃的气势,它们从任何细微的缝隙间穿越而来,叫嚣着,显示着无与伦比的力量。
复康在袖袂里握紧了双手,他咬着牙努力维持面上的平静。
灌进耳朵里的全是汹涌的声响,呜哇呜哇的长啸,似野马奔腾,躲无可躲,逼无可逼。
刚才吃下的酒泛上来,酸苦艰涩,惶惶然的凄凉。
“老爷,总管不会有事的。”
文源在恍惚里说着恍惚的话。
是的,不会有事的。
复康想起那些已经像是上辈子的飘渺过往,在那样迷惘徘徊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找不到解脱办法的时候,他们获得重生机会。
所以这一次,他们也可以。
蜿蜒山道上更加难于前行,车夫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才能勉强保持马车的稳定。
“再快点。”
“老爷,不能再快了,路上太滑,坡上又滚了很多山石下来。”
复康手肘支在腿上,把额头眼睛埋在手心里,触及之处,汗水淋漓,粘粘的烧了皮肤。
“老爷,就快到了——”
“前面好像有马车!”车夫从让人睁不开眼的雨里,模糊看见孤凉的影子。
复康腾地弹起来,掀了压得严严实实的厚重的帘子。
“等一下——”
阻拦无用,复康已经伸了脖子出去。
劈头盖脸的风雨砸得他呼吸都忘记了,但是他仍撑大了眼去看。
那辆倾翻在坡崖上的车的旁边,有人拼命挥动着胳膊。
复康心里一动,拽着帘子的手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
还剩两三尺的时候,复康挣身跳下车,急切的跑过去,急切的问:“人呢,人呢?”
那是个青年,被雨淋得浑身哆嗦,他巍巍然伸手指了一下。
风雨嘶吼里复康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这片刻工夫身上已经没一处干的地方,他绕过折断了腿躺在地上残喘的马匹,向着那个方向疾步过去,只看见近半个车厢悬悬的挂在坡崖上,附近的灌木藤草七倒八歪,还有被冲刷得几乎不可辨的划刮痕迹。
青年以将要震破了喉咙的声音向文源重复:“……他们很多人守着,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带出来,他们在后面追,车轱辘绊在石头上,就翻了……”
“老爷。”
文源扭头,只看见复康向下面坠落去的背影。
“等等,不要去。”他抓着尚且稳固的树枝,一边去拽复康,“雨太大,现在下去你自己都危险。”
复康手背抹了把脸,回眼慌乱又坚持的看着他:“我不能丢下他。”
“曲主事他们在一起,自会相互照应。”
“我要看到他。”复康挥开文源,固执的在稀滑山坡上艰难下行。
文源赶忙朝后面吩咐几句,急着跟下去。
见仁从亵衣下摆上又撕下一条,密密缠在曲达手臂上,系牢。
“对不起,要不是我——”
“闭嘴。”曲达垮着脸低斥复重生,“我们知道都是你的错,少再跟我唧唧歪歪。”
见仁捏下他的手,转身摸了摸复重生额头。
“烧得不太厉害,但脚上恐怕不止是扭伤。”他试探着在复重生右脚踝上轻摁,听见一声闷哼,“希望没有错折了骨头。”
他把复重生的脚小心移到更干的地方,捋了把湿漉漉的额发。
“真没用,才关一个晚上就受了寒。”曲达使劲拍复重生的头,“刚才颠的时候顺势滚下来就好了,至多皮肉吃点苦,非要去掂一下脚,弄得现在只有在这旮旯里枯等。”
“其实,我可以上去找人来——”见仁插嘴。
“算了吧你,城里大街上都会迷路,别提在这鬼天气这鬼地方!”
见仁见他怒气又起,闭上嘴默默拧一把袖子上的水,再拢了拢不仅湿透了而且沾染了一团团怎么看怎么心烦的泥浆的外衫。
马车倾翻的一瞬间,有种天地倒转世界颠覆的错觉,虽然坡崖并不陡峭,而且表面一层已经被雨水泡软了,但那些大大小小的岩石依旧坚硬,长的短的枝条依旧尖锐,即便是顺势滚落,皮肉上的疼痛可不像曲达嘴上说的那么轻松。落定的时候头晕眼花,只是要从粘腻腻的泥泞里站起来,都颇为艰难。
不幸中的万幸是发现了一块突出的岩石,有点孤傲的斜着伸展,下面有点狭窄的空间勉强能遮风蔽雨,在此时,不逊于汪洋中的浮木。
三个人挤挤的躲在临时庇护里,同时翻落下来的另一个人不见踪迹。
曲达从不离身的烟袋不知道失散在什么地方,他的脾气就显而易见的变得很糟糕,对谁都冷言冷语。
“少说一句吧。”见仁不止一次的劝着。
他心里也郁卒极了。
这个时候,应该是呆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品着新茶,吃着虽不甚甜蜜但滋味远远比雨水美好的樱桃,看书影思月斗嘴。
然而眼前的现实却是,他只能偏头枕在膝上,去望岩石上流淌下来的水,珠帘一般间隔了里外,隔离了他的梦想,一阵阵冷风轻而易举穿透无可抵抗的衣衫,和着冰凉的雨水一起,浸入骨髓,让腿上旧伤处那些隐隐的疼阵阵翻涌。
“你居然还在笑?”曲达哼哼一声。
笑?
见仁几近僵硬的手,颤颤巍巍抚上自己已经麻木的脸,在嘴角,确实有略微上扬的弧度。
为什么会笑呢?
他想着,那弧度就扩大了。
只是安安心心坐在这里,只是期期盼盼救援的人来。
不用被迫扭曲着敞开着身体被玩弄,混在腥臭的□□里,还要张开了嘴欢吟“大爷好棒”,企求着“不要停”。
如果生命就这般结束,说不定也是幸福的一种,至少是干净的,适合回忆起一些遗落了的燕舞桐春、晓陇云飞的往事。
于是,他一点点回溯上去,一年前,五年前,十年前,同样年少同样无知时,柳花里追逐着纸鸢的影子,跌在暖香柔软的怀抱里,听得有人唤,我的宝宝,我的乖宝宝。
他几乎要沉溺进去了,陷在记忆中永远不变的淡淡茉莉香里。
有个人摇晃他,在他耳边急切的说:“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他心不在焉的问。
复重生撑起身子痛苦的要向外去,曲达抓住他胳膊厉声道:“老实呆着,你想整只脚都废了吗?!”
“是他来了,我知道,就在那儿。”
复重生言辞凿凿,见仁努力望了很久,终于相信世界上果然存在“心有灵犀”。
他吸口气,捂着膝盖朝外面迈腿。
“你去干什么?”
“雨这么大,这地方比较隐蔽,总得有个人去做布幌子招呼着,你臂上伤不轻,我向来尊老并且爱护伤员。”
见仁拢紧了前襟,暴露在雨中,他身上又是一哆嗦,勉强控制着退缩的欲望,伸长了手臂,全力呼叫:“我们在这里!”
声音一出口,就被撕得支离破碎,他不敢走得太远,只能一遍遍声嘶力竭的宣告:“我们在这里!”
“老爷,在那边!”
跌跌撞撞两个身影渐渐临近,终于两厢会合。